沈太傅已经被仆人抬了下来,沈持玉扑过去,一把拦住地上的老人,抱得那样紧,可怀里的人却没有一丝温热,像是线织成的人偶,任是她如何拉扯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风越过黛瓦白墙,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吹熄了檐下飘零的灯笼,也扑灭了她眸中唯一的光亮。
那一夜狂风怒号,雷声大作,汉白玉长阶前跪着的那道身影在风雨飘摇中好似一株枯荷,尽管伶仃,任摇风擎雨依旧岿然不动。
天边隐隐现出一缕铁线灰,朝天门城楼的四更鼓声刚刚敲过,雨声间歇。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旁飞过,溅起的雨水落入他的眸中,朱杞垂眸看见面前的水洼中不知何时落入了一只飞虫,雨水打湿了它的双翼,此刻只能在雨水中拼命挣扎。
殿门缓缓打开,宫人弓着身子入了殿,不知过了多久,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有才撑着一柄油纸伞来到他身边,将雨伞举至朱杞的头顶,躬身道:“秦王殿下,陛下宣您进去。”
朱杞僵硬地转了转眼珠看向李有才,嘴唇嚅动,半晌才嘶哑着嗓音道:“劳烦公公扶我起来。”
他的膝盖早已僵硬,凄风苦雨一整夜,脑子也跟着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眼下是何时辰。
李有才扶着他入了内殿,朱杞推开李有才,撩开湿答答的衣摆,踉跄着再次跪倒在地:“父皇。”
厚重的帷幕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隐约看到屏风后的一道儿人影,略显苍老的声音自龙榻上传出。
“江浙水匪横行,乘隙煽乱,大为民害,朕册封你为剿匪大将军,即刻领兵南下剿匪。”
朱杞呆了半晌,似乎没有听明白陛下的旨意,直到身旁的李有才小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伏地叩头道:“儿臣领旨。”
天子又道:“起来吧,现在就回去打点行装,明日就走。”
许是在雨地里跪了太久,朱杞的意识有些迟钝,直到出了乾清宫都未曾明白陛下为何会颁下这道旨意。
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乱子,虽说太后下了禁口令,但昨天在场的人并不少,消息怕是早已传得尽人皆知。
果然出宫的路上碰到了上朝的朝臣,众人看他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朱杞也早已料到会是这般后果,只是陛下为何不责罚他,甚至让他早早打发离京,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前脚刚踏出宫门,石枫便面色焦急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沈家出事了。”
石枫正要继续说,朱杞却制止了他,不远处晋王正款款而来,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得意。
“八弟这么着急可是要赶去沈家奔丧啊?”
朱杞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沈太傅死了,因为你凌辱了他的外孙女,他觉得没脸见人所以投缳自尽了!”说着他脸上假模假式地露出悲伤之色,只是那眼中的得意和猖狂毫不遮掩。
朱杞以为自己听错了,踉跄着就要上前抓晋王的衣襟,却被对方用力推开。
跪了一夜的朱杞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不稳就要跌倒,好在石枫和刘福上前及时将人扶住。
朱杞哆嗦着手指,颤巍巍地看向石枫,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石枫抿了抿唇,面露不忍之色,但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朱杞转过头迎着刺目的朝霞,五脏六腑仿佛在顷刻间碎了,浩瀚天幕仿佛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悲伤无穷无尽地蔓延终于将他淹没。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绝望,他和沈持玉之间再也好不了了。
“他怎么会死?”朱杞自认对沈太傅还算了解,老头子虽然顽固,但万万不会拿自己的死来伤害外孙女。
他推开石枫,踉踉跄跄奔向马车的方向,夺过亲卫手中的马缰,提着一口气翻身跃上马背,狠狠用力抽打马鞭,疯了一般朝着沈府疾驰而去。
一夜之间,沈府的红灯笼尽数换成了白色,仿佛骤然降了一场暴雪,顷刻间掩埋了所有春色,冻结了每个人的心。
一身麻衣跪在漆黑棺椁前的女子,仿佛失去了灵魂,只是呆呆地、机械地坐在那里一遍遍朝着火盆里扔下纸钱。
直到外面的争吵声惊醒了她。
被沈家人抓着衣襟的青年一眼便看到了她。
四周哭声阵阵,白色灵幡在风中飞舞,大片大片的白从天而降。
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却活出了最远的距离。
朱杞未曾想过一个人的眼睛里如果没有了光,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他知道了。
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漂亮,只是那眼里空落落的,仿佛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再也没了生机。
原本还在拼命挣脱沈家人纠缠的朱杞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筝鸣之声,那从昨晚便紧绷成一张弓弦的神经也在此刻砉然断裂。
双膝重重跪在地上,他输得彻底。
不知是谁冲了过来,朝着他的面门狠狠给了一拳,他被打倒在地,鲜血喷溅在湿漉漉的青石阶上。
她却看都未曾看一眼。
周遭的喧闹声渐渐远去,他仿佛陷入了一场久远的梦境里。
黑暗,无边无际,一点点将他吞噬殆尽。
尽管沈家的丧事办得很低调,但沈太傅门生遍天下,前来吊唁之人众多,沈家人忙得不可开交。
得到消息的宋家人,翌日大早就身穿丧服前来吊唁。
宋冀年跪在灵堂哭得声嘶力竭,宋家人各个跪在地上磕头抹眼泪,倒显得她这个嫡亲的孙子有些冷酷无情,只木木的一张脸,自打人进来就没有哭过一声。
不少吊唁的人都对她露出异样之色。
“有道是一个女婿半个儿,沈太傅生前便对这女婿赞誉有加,日后沈家怕是只能靠他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家虽然人丁单薄,但还有堂叔伯在,哪儿能轮到一个外姓人掌家,况且二人无子嗣,这家产多半要归入宗族。”
二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奈何有些人本就心术不正,被说穿心事自是不忿。宋老太太原本就不想来,若不是急于打探沈家家产之事她宁可称病在家,此刻听到二人的言论,更是气不过,“你们胡说什么,我儿子入赘沈家,自然就是沈家人,如今长房没了男丁,他就是家主。”
自宋家人入府就一直关注着宋家人动向的沈鹏举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走上前时人已换作了和善模样,哀声道:“伯公尸骨未寒,你们便打起沈家的主意,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些。”
哭得正起劲儿的宋冀年,被母亲的言辞吓了一跳,顾不得擦鼻涕,连忙走到母亲跟前扯了扯她衣袖,而后对沈鹏举道:“堂弟莫见怪,我娘伤心太过,说了糊涂话,你别往心里去。”
沈鹏举轻轻咳了咳道:“糊涂话?谁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哼,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吧,我听说你们二房这些年全靠长房养着。如今沈太傅故去,你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宋灵珊同样紧张沈家的家财,倘若是自家哥哥掌家,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沈家变成宋家,但若是沈家宗亲霸了家产,他们可什么都没了。
沈鹏举被她一噎,脸色有些发白,但心事被戳中多少有点心虚,但此刻宾客众多他万万不能露了怯,梗着脖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一个赘婿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不知是谁推了沈鹏举一下,他身子趔趄着倒退数步,撞倒了身后的供桌,将沈太傅的灵位撞倒在地。
“够了!”一直沉默不言的沈持玉骤然起身,只是跪得太久身子有些不稳,起身时险些一头栽入火盆中,幸好身边的张嬷嬷扶了一把她才稳住身形,她摇摇晃晃走到供桌前捡起外祖父的牌位,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字,将不存在的尘埃轻轻抹去,又一点点捡起地上的祭品,重新拿起三炷香点上,行了叩拜之礼。
然后,转过身看向堂下众人,那双眸子空落落的,仿佛是日光照不进的枯井,看得众人心头有些慌。
沈持玉自袖中摸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笺,她摊开来举到众人面前。
沈鹏举惊诧道:“是和离书!”
沈持玉淡淡道:“这封和离书是在奉化时所写。”
“在奉化所写,岂不是说沈娘子与宋大人早在回京之前便已和离,那宋家人……”众人看向宋冀年的目光不由带上几分鄙夷之色,这人竟然还觍着脸来沈家,听说现在住的房子还都是沈家的产业。
再联想到此前宋母惦记沈家家主之位,众人更是唏嘘不已,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宋冀年的脸色大变,但很快镇定下来,那封和离书只有他的签押,没有尊长的签押和离书是无效的。
“这不是真的,这和离书是假的!”
闻言,宋老太太脸上立即有了喜色,一把上前想要夺过和离书,沈持玉早有准备,让张嬷嬷将人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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