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出来玩一趟，碰见大风大雨是天时不利，避雨遇见神经病那就是真晦气了。
显然青霄观小师叔并不自知他一副被宠惯长大的模样有多神经。
和神经病待的时间长了很容易也变成神经病。
李不寻抱孩子走了老远，直到回头看不到寿材店，抱累了，放他下地后说：“我们晚上要回明州市，因为下雨耽搁了时间，来不及看去花花了。”
小孩嘴巴一瘪，作势要哭。唯恐魔音穿耳，李不寻头大认命，拿出手机给他找附近能看油菜花的地方。
“衣裳，脏脏的。”小孩指着连帽衫背后已经干了的泥点子，红着眼睛带鼻音说道：“对不起嘛。”
李不寻扯着衣服看了看，虽然嫌弃，但也没办法，看一眼小孩脸上的泪痕，鼻头泛红抽噎、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心里叨叨着安慰自己：兴许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欠了他的……
不然还能是哪里惹了这小祖宗？
“行了，不哭了，爷给你找油菜花。”
旅游城市到底名不虚传，找个破花儿还不简单嘛。
他牵着小孩，边走边打听，路过础州市出名的步行街，这小孩不长性，瞧见五彩缤纷的商品就将他的花花抛到脑后了。
街巷都是仿古式的建筑，白墙木楼，青砖铺地，颇具古意。
一场大雨才过，转瞬就晴空艳阳高照，晒得人眼睛疼，艳丽的炮仗花繁茂地挂在院墙上，几乎要和日光一样不可直视。
街道两侧是售卖各种小吃特产点心的店铺，还有卖熏香、花果子酒的小店。
古装打扮的女孩们或撑着伞、或摇着扇，走在碧绿树荫透过的石板路上，风动影动，女孩的裙角漾出涟漪，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小孩看得着了迷，不再想什么花花，像只小狗一样动了动鼻子到一家卖特产点心的店面前，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店里的小姐姐没有看他是小孩子就不理人，举着试吃的托盘，将点心分成小块，扎上牙签，眉眼弯弯地递给他。
“这个是凤梨酥，可以免费试吃。”
小孩尝了一块，小脸皱巴巴地，撇撇嘴道：“好甜，不好吃。”
小姐姐笑意一僵，看了眼明显是监护人的李不寻，僵硬的笑意又舒展开了。
打工人命苦，每天站得腰酸腿疼还不卖出去更苦，点心不甜一点可怎么活。
但帅哥真像是凉夏的一阵清风，抚慰人心，尤其是不苟言笑的帅哥。
“有没有坚果类的点心糕点，他喜欢坚果。”李不寻指着扒向透明保鲜台的小孩。
“有的有的。”店员小姐姐口中报菜单似的说：“花生酥、核桃酥、杏仁酥都有的，我们家老式点心味道很好的。”
小孩一听又不乐意了。
“家里有花生核桃酥，不要这个。”
李不寻没多少耐心，站在这样晒的太阳底下更平添烦躁。
“那要什么？”
“那……就要这个。”
他随手一指，指中了一款蘑菇形状的巧克力饼干，李不寻看了眼饼干前的黑金价标牌，一盒四朵小蘑菇，三位数。
他眼角抽搐，讲条件，“买了这个就不去看油菜花了，回去后两周内也不能再买焦糖杏仁瓦片酥了。”
小孩心里有了较量，小蘑菇能抵这么多，那更得要了！
“花花不看，瓦片酥不吃，就要小蘑菇。”
李不寻点点头，希望他说到做到，遂肉痛付款。
店员小姐姐带着职业微笑送走了又穷又抠还暴躁的顾客，深觉她以貌取人的毛病不好。
而不需要找油菜花的李不寻找了处树荫下歇脚，看着便宜儿子小心翼翼拆开点心盒子，捏起一朵蘑菇举到他嘴边。
“吃。”
李不寻嫌弃他，“你的手脏兮兮的，这蘑菇甜看着就腻腻的，爷才不要吃。”
“他不吃给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树下又多了一个人，李不寻心中升起警惕，目光上下打量着搭话的人。
绸缎质地的白色广袖长袍，袖口衣襟和裙摆处绣了几枝绿萼梅花，裙长坠地，逶迤在脚边。
这少女就站在他坐的位置的一旁，从他上方探出头来，容貌姣好，长发与榕树垂下的枝条一起摇曳，像是树上栖居的鬼魅。
风牵裙角，露出一双白皙干净的玉足，不惹尘埃。
李不寻可以断定她不是个人，可她就在他右上方，他的脖颈要害暴露在她眼中，他不敢轻举妄动。
小孩愣神在原地，反而先动了。
“给。”
他踮踮脚才能够得上女子，仍是举着胳膊往上递了递，塞到了她嘴边。
女子嚼了嚼，蹙眉，提着裙子弯腰下来，坐在树下的石板上，揉着肚子恬不知耻地乞讨。
“太少了，我太饿了，根本没尝出来什么味道，再给我一个尝尝？”
要害不在他人举手投足之间，李不寻松了口气，闻言眼睛向上翻了个白眼。
不是人，但能把自己饿到这份儿上，大概没什么本事，靠无耻不要脸活下来的。
“爷还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妖物。”
这女子左右看了看，愕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妖物？”
“你不是人。”
女子张开手臂审视了一番自己，最后单手抱臂，另一只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凝重道：“确实，很有可能。”
李不寻喉头一梗，竟无言以对。
看来还是个混沌的妖物，他将小孩拉到身边，攥着他背包侧边拉链的一串小铜钱，缓缓开口：“寻常阴物很难凝聚实体，但你能被常人看见，可见是有本体的妖物。”
她红唇微张，颇为意外地说：“我又能被常人看到了？”
这是更显而易见的事，李不寻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些频频侧目的路人。
毕竟她搭讪的这一大一小不一定是常人。
大榕树下托腮的白衣古装女子和戴鸭舌帽的青年实在是太惹眼的搭配，仿佛时空割裂，古今平行交叠，充斥着矛盾，却又像光与影子一样协调。
就连青年身边啃点心的小孩都自然而然融入这幅画面里。
“俊男靓女，这是要拍电视剧吗？”
恍如隔世之音，穿透倚叠的水墨画中。
行人知其形，不知其骨，以为她和这条街上司空见惯着古扮装的游客一样，看过之后感叹一声也就走了。
自然不知道这女子正深思着“我是谁，是什么东西”这样古奥深刻的哲学。
“姑且当你说得对，我是妖物。”
日暮来得有些早，湛蓝天空染上一抹胭色，凉风吹动风铃声清脆，街巷上有些灯早早就亮起来了。
时间流逝快到不成样子，风陡然转凉转急，铃铛和树枝缠绕到一起，不再作响，而一旁啃蘑菇的小孩打了个寒颤，缩着肩膀，手一抖，打翻了饼干盒子，还剩的两朵蘑菇饼干啪嗒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不寻皱眉，暗骂：粗俗！
青霄观的臭道士，起手就是囚风之阵，半点不管阵中其他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死活。
“小铜钱攥在手里，找背风的地方躲一躲。”
小蘑菇饼干显然不能要了，瘪嘴欲哭的小孩小脸苍白，怜惜地看了看碎成渣渣的饼干，但还知道轻重缓急，将小书包抱在怀里，攥紧小铜钱，走到了大树的另一侧，蹲下，缅怀小饼干。
白衣女妖显然对将要发生的事仍处于无知无觉的混沌状态，她的目光甚至也久久停留在地上。
更奇的是，李不寻竟然能看懂她眼中的渴望——还能吃吧。
李不寻深吸一口气，道：“饿死鬼！你看看眼下什么情况，囚风阵能够暂时阻隔凡人的靠近和窥视，有人来抓你了！”
“抓我？为什么抓我？”
“我怎么知道！”李不寻没好气地回道，顺手将鸭舌帽向下压了压，目光看向更远灯火阑珊的幽深处。
呵，真是不出所料。
这年景，道士本来就是稀罕人，不说腾云驾雾，驾鹤飞天，得道成仙这等虚无缥缈的事，勉勉强强学懂个易经相面看风水，就够混吃等死一辈子了。
成仙也是要仙缘的，缘这东西恰恰最随缘。
李不寻道听途书的玄门传闻中，青霄观闻鹤雪似乎有仙缘，看来此事不假，不然他也不会这囚风阵了。
这妖看着不像罪大恶极的模样，但闻鹤雪出手，她怕是要落个非死即残。
李不寻念她兴许无辜，好心劝道：“不要跟他动手，被青霄观盯上可不会有好下场。”
这女妖混不在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花生来，笑吟吟递给李不寻。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要是有用的话，以后我帮你养松鼠。”
李不寻冷嗤，臭要饭的，吃了他一百大洋买的蘑菇就算了，竟然还打算用这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宴席上随手抓的花生，随便打发他。
打发他就算了，还想养他家破小孩，难不成是看他吃得起饭想赖上他？
原以为她是只树妖，该是如意算盘成精才对！
他在心中骂骂咧咧的时候，闻鹤雪到了。
白衬衫道士手上托着一方刻八卦阵的罗盘，左右游移，停留在女妖的身前，天地肃然寂静，树干上的枝条都凝滞了。
他神情一凛，指间捏了几张符箓，追问白衣女子，“你可是从荒渊逃窜的阴物？”
白衣女子朝树后望，旋即答：“嗯……应该不是。”
刚刚那个人还说我是妖物呢！
闻鹤雪余光向树后瞥了一眼，上午的父子俩难道和她是一伙的？
“罗盘不会指错。”
闻鹤雪话音刚落，符箓烧尽，他左手握紧罗盘，右手剑指斩下一枝生了花苞的白梅枝干，木如短剑，挥动时能听到呼呼的爆鸣。
女子衣袂若飘絮，单手呈掌，袖间甩出罡风，竟然真的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往。
“不愧是罪渊逃出来的。”
闻鹤雪左手抚过枯木枝，血色浸透花苞，这方幽深的夜中，陡然起了狂风。
白衣女子抬袖遮眼，余光好奇地看着阴阳八卦的盘面，罗盘指针停了片刻，随即左右摇晃，然后疯狂转动起来。
闻鹤雪自然也察觉到罗盘的异动，霎时血止风停。
“咦！刚才明明指的就是你！”
“现在不是了。”
她没有和他继续较量的意思，收势拢袖问：“它坏了？”
闻鹤雪不常用门中又重又麻烦的罗盘，今次追寻荒渊阴物的踪迹才启用，罗盘不会错，那很有可能是他用错了，还误会了。
“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罗盘都分不清，闻鹤雪也不想误伤，剑指并拢捏了个诀撤掉囚风阵，街巷还是原来的模样。此时连黄昏还不到，榕树枝条上挂着的风铃响声清脆，风萧萧声动，远香侵古巷。
女子捏着下巴看那点心铺子招牌上的“酥糖”，巷角一树白梅开得正稠，地上有折一断红枝，占尽春色无边。
她伸手拢着长发，拾断枝红梅挽发，随后闲适笑答：
“蘇，春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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