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是幻觉,他们两个斗法的那一场,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拂落,除了这一枝花。
闻鹤雪收起罗盘,那对父子从树后探头,李不寻眸色复杂,摸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于他而言,约莫是场无妄之灾。
“这一趟真不该来!”
他牵着脸色煞白的小孩,有感而发地说了一句,看了眼时间,对那边非凡的青霄观小师叔说:“让让路,我们得回家去,晚了没车就麻烦了。”
那小孩打瞌睡一样脚下踉跄,差一点一头栽地,李不寻赶忙提着他后领,将他抱起来,转头却对苏春稠道:“明明说好要帮爷养儿子的,说话不算话,扭头就和青霄观的道士牵扯不清算怎么回事?”
闻鹤雪一愣,这话处处别有深意,单“牵扯不清”四字,就叫人平白添冒昧,不是说“无关”吗?怎么听起来像交情匪浅?
苏春稠不记往事,勉强认可自己是一只妖物的身份,浅浅估量了一下她和闻鹤雪的实力,未必不是对手,但对方没有继续打的意思。
而被懂“术”的道士缠上,不是好事。
这边这位似乎也是道爷……能把妖当孩子养,不是坏人,动嘴皮子的事好多动手。
她便接上李不寻的话,笑道:“算话,我还跟你。”
如此一来,闻鹤雪倒像个局外人,捧着罗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想他青霄观最强小师叔,什么风浪没见过,今日委实见了太多怪事,忍不住问道:“李道长居哪座仙山?”
“不敢称仙山,就是个野地荒山,明州市南山背阴有个观,知微观。”
说罢人就走远了。
础州市到明州车程有三五个小时,初来人间的苏春稠没有身份证明,没办法坐公共交通,且因为怀中的小孩,李不寻也没办法买票。
幸而,车站附近吆喝的私家车不在少数,赶在天黑前算是踏上了摇摇晃晃回家的路。
上车后,苏春稠先是惊讶于铁盒子可以跑这么快,惊讶过后也就随它去了,想起身边的小道爷,问:“你姓李?”
“嗯,李不寻。”
“李可是大姓,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你们术士不是得避谶,不寻不寻,反而容易应谶,当寻不得寻之物。”
“爷自己取的。”黑色的眼珠在幽暗封闭的车里直勾勾盯着她看,李不寻眼睫眨动,牵起唇角轻佻反问:“怎么,你有意见?”
苏春稠若有所思,不说有不说没有。
“你这爷来爷去的口吻……”
李不寻翻了个白眼,料想她要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像流氓混混、没教养、不知道深浅高低……这年头,连妖物都讲究文明道德了。
“我可以这么说吗?”她一脸雀跃道:“爷能这么说吗?爷觉着那蘑菇饼干挺好吃的,就是分量太小,塞牙缝都不够,没个十盒八盒怎么够?”
李不寻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反悔。原想着她兴许有用才将人带回来,但这哪是捡的有用的人才,分明是又捡回来一个姑奶奶祖宗。
他活这么大头一次碰到这种妖,这会儿还不能说扔掉就扔掉,只好叹息,又给自己捡了麻烦。
车子摇摇晃晃的,时间太晚,车窗外掠过阵阵黑影,应当是树和山的影子。
其他乘客大都闭目小憩,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在静谧封闭的空间里更使人烦躁,有乘客不耐烦地咳嗽两声,在座位上左右动了动身子,瞪了他们一眼,两人便噤声了。
李不寻余光看向苏春稠,她正侧脸看向并不清晰的月色。月光下似乎有一片静谧的湖泊,湖泊倒影远方灯火,浮世这座大舟上漂浮着数不清的灯火,宛若辰星。
她贴在车窗玻璃上,额头冰冷,似乎在这条河流上望见过亘古的星辰一样,忽然间觉得有一点孤冷。
但这肯定是错觉,人世从来繁华胜昔。
沿着河川北上就抵达了明州市,人口集中的城邑,河上没有什么烛火星辰,城市也从来不会孤冷,即便是深夜,也有各种各样的声响。
夜风稍寒,她赤脚踩在地上,地热没有散去,浑然不觉冷。
李不寻抱着孩子抬脚就走,走出去五步,想起自己还带了人回来,回头望,目光一滞。
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做成的衣裳,又或者根本就是女妖变出来的。
轻纱白衣在河风中飘扬,袖口和衣摆的青色梅花栩栩动人,青丝垂落衣间,形似绿萼梅的灰枝干,枝头仿佛沁冷香,玉人一般,又似乎青鹤羽,飘飖将去。
足下却沾了尘埃污泥,根本不像妖,反而像降谪尘寰的仙人。
李不寻回神移开眼睛,“在这儿等一下,爷去买东西。”
“好。”苏春稠笑回,也不怕他跑了。
她在河边等啊等,站得累了,蹲下来坐到沿河川岸边石头上,嗅到了馥郁的花香。
艳丽荼蘼的花在夜风中都像是会发光,一颤一颤地晃在路边,摇曳生姿。
就算是没有丝毫关于过往的记忆,她也能够确定一件事——这绝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人间尘世。
哪怕这是个她需要重新认识的陌生的人间。
她指尖放在层层叠叠的花蕊中,沾到一点粘腻,抬手伸舌尖尝了尝,淡淡的,不像荼蘼的外表,抬眼就见李不寻抱着孩子正好从马路对面穿过来,手指勾着一个塑料袋,他额头都沁出了汗,匆匆忙忙的。
“换上,跟爷走。”
苏春稠打开袋子,拿出了一双浅米色拖鞋,眉眼弯弯谢过他。
李不寻偏头充耳不闻,自顾自给她引路。
不是他自谦,知微观属实不是名山道场,只是一座又小又破的的道观,建在明州市南山阴。
荒山破观,他们要回去,还得向南山上爬过千阶。
大约是离家近了,台阶两侧都是树林,李不寻怀中的孩子也醒了,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显了原形。
青霄观的道士岂能没点真本事,就算有小铜钱护体,囚风阵和罗盘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橘黄色的毛发外面套着宽大的衣裳,竖着尖尖的耳朵,三角鼻来回嗅,怯生生看了眼便宜爹,再看一眼苏春稠,立马扑到了后者怀中亲昵蹭了蹭。
“吱!吱!”
李不寻臭脸如黑炭,苏春稠想了想,问:“难道我原身是只松鼠?”
“爷怎么知道你原身是什么!”李不寻压低声音,哪知松鼠妖能生这样,反正肯定不是松鼠。
这么大一只松鼠妖大概也不可能是她生的。
这臭小子怎么逮着谁亲谁呢?
李不寻愤然想到,他捡回来这只松鼠的时候,用花生和坚果哄了很久才哄成儿子,这女妖凭什么白捡这大便宜?
“孩子睡懵了。”李不寻将他抱回来,上车前他就发现他显形了,碍于人多眼杂,他只能一直抱着他,整个也没什么精气神,萎靡不振的。
但他都能蹭人了,不应该还是松鼠模样。
“李木叶,变回来!”他揪着小松鼠的耳朵,强硬让他变回小孩样子,然后摸着他的额头,皱眉道:“起烧了。”
想也难怪,光是囚风阵那阵仗就够寻常小妖喝一壶的,何况青霄观的罗盘天克妖鬼之物,被吓到也正常。
这不知来路的女妖丝毫不惧,她才更奇怪。
“妖精也会生病?”苏春稠搭上小孩手腕,似模似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
“你懂医?”
苏春稠想了想,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巫医不分家,你是道士,和巫觋应该差不多,我是被你们抓的妖物,懂医也正常。”
李不寻冷哼,“什么歪理。”
不过巫觋这种称谓倒是少见,那她至少是个见过千年万年前人间风俗的妖。
山道风声飒飒,两侧松涛阵阵,星星点点的光亮恰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明州市还是挺有钱的,连这样穷僻的地方都装了路灯。
半山道侧面出现一条只铺了石板的小路,苏春稠正感叹,这都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到?
却见李不寻穿过小路后站定,“到了。”
她定睛看,好半晌才借着月光认清那块褪色牌匾上的“知微观”三字。
门口连焚香的地方都没有,可见香火不旺,没什么值钱东西,所以连门都没有上锁。
观内大得很,前院供奉的是祖师爷,后院才是居所,前后隔着一道垂拱圆木门,门闩带了一下,也没有锁。
跨过垂拱门后是后方庭院,四方设堂,西北向栽了一棵泡桐树,树比屋檐高了数丈,满树铃铛模样的浅紫色小花簇拥枝头,清香绵远。
屋舍看着是老式的,外面看就有不少岁月风雨冲洗过的痕迹。
李不寻先将小松鼠抱进屋里,才出来安排苏春稠的住处。
“东侧一排屋子都可以住人,寝具在衣柜里,好久没用过。你将就一晚,明天太阳不错,可以拿出来晒晒……”
苏春稠打断他这一通絮叨,正正经经说道:“道爷先别念经,爷饿了。”
温和的夜风吹过,开到靡艳的桐花从枝头坠落,她这粗犷不加美饰的言辞叫李不寻好好反思了一下,他说话是不是真的应该注意点?
仙女似的人张口闭口爷来爷去的,难听至极!
他还没想好,忽听静谧的夜色中有一阵突兀的声响。
哪来的饿死鬼!哦,是他自己。
苏春稠捧腹大笑,“不是我的肚子在叫!”
李不寻翻白眼,这女妖笑点这么低,肚子饿了有什么好笑的?
八成是穷乡僻壤跑出来的乡下妖,没见识!
“焦糖杏仁瓦片酥,爷给李木叶藏的,他不知道,你先垫一垫肚子。”
小孩子的零嘴,甜到粘牙,苏春稠一点都没有推辞,接过盒子里的点心,眼睛比李木叶的圆溜溜的松鼠眼睛还亮。
“你不是也饿了?”
李不寻摘帽子,换掉背后全是泥点子的衣裳,系上围裙,没有应声,大概是厨房隔音太好,没有听到。
苏春稠凑到厨房,好奇地东摸一下,西碰一下,摁着墙上的开关,反复三次,白炽灯明明暗暗三次。
灶前的李不寻颠勺放盐忽明忽暗没个估量,额角直突突,好在这灯光单调不好玩还耐造,没让她三两下玩坏了。
灯光稳定了,才见碗里是什么面。
猪油化在碗里,加上酱油和盐,烫一把小青菜,一小撮挂面,再撒上一把葱花。
苏春稠啃着杏仁酥的鼻子耸动着,夸赞道:“道爷的手艺可以去开店了。”
不知道盐有没有放多的李不寻没敢应下这话,只见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脸庞扭曲苦哈哈道:“现今盐已经不要钱买了?”
李不寻忍笑,让她尝另一碗,将盐多的这一碗的汤全倒掉,重新调了一碗淡一点的。
两人坐下来各自捧着面吸溜,窗外草丛蛰虫的叫声停了一下,两人挑面的动作齐齐停了。
刚才还温馨和暖的房间里,温度骤降,仿佛隆冬腊月的冰窟。
“李道爷呀,你这知微观的风水好像不是很好。”
“不,风水是好的,怪今日迎了衰神。”李不寻讽笑看着她。
好不容易得空,苏春稠才有机会好好看清楚他的长相,小道爷长得不错,起码灯光下看起来眉目清秀,脸庞清俊,怪左眉上有条疤,恰好中断了上扬的剑眉,平添凶煞。
破相折损运道,道爷要是想福寿双全着实是难。
但这么个衰人他却对着她说:“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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