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不记得这座城市有过这么长的雨季。
从暮冬到初春,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没停过。偶尔雨停,可抬头望天只能看到厚重的铅灰云层,酝酿着下一场雨。
这天气冷到了骨缝里,空气湿漉漉得能拧出水,浸得人都要发霉。
也只有这时,楚岚特别能理解为什么雾都人民每逢假期便要拖家带口往地中海跑,这鬼天气呆久了,谁不得化身夸父追逐太阳。
那天淋雨后,她还是病了一场,额头上贴着降温贴,哑着嗓子用英文在线上会议时和印度人吵架。
最后是她吵赢,但吵完这一架,楚岚就紧急请假去医院吊水降温。
几个项目陆续收尾,楚岚的时间多了起来,有空送修烘干机,也有空送洗晋云柏那件贵的要命的外套。
洗衣店的工作人员在拿到衣服后,再三慎重和楚岚确认,衣服材质贵重,需要特殊洗涤手法,也不能百分百保证洗得和淋雨前一样,先给她打个预防针。
楚岚忍着肉痛,掏钱买了店里最贵一档的洗衣服务,心想这可比她打车回家要贵太多,晋云柏的便宜可真不好占。
外套洗完拿回家后,楚岚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晋云柏。
她本想叫个跑腿还给他,可他人在国外,她提了一次,对面不太乐意的样子,她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便不再提这茬。
说起来两人虽然加了微信,统共没聊过几次。楚岚不是个擅长和陌生人聊天的脾气,更不是个会在冷场时活跃气氛的人。
她虽然不打算靠颜值吃饭,可到底还是有几分美人的傲气,见对方聊天消息回得有一搭没一搭,不管是因为时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不要主动贴上去。
打开聊天界面,两人上一次聊天还是楚岚问他要不要找跑腿把外套送过去。
最近实在太潮湿了,抽湿机天天都能抽出两大箱水,家里的猫也在掉毛,飘得四处都是猫毛,又细又软,无缝不钻。
楚岚就被粘得满身毛,黑衣白衫都显眼,被同事打趣好几次。
她担心这好不容易洗好的外套又出问题,耐着性子主动联系晋云柏。他没回国也没关系,找物业管家代收就行。
这消息发过去如石沉大海,楚岚趁着休息日处理完毕积攒一周的家务后,才终于等到晋云柏回消息。
他发了个定位,让楚岚现在把外套送到这里。
楚岚“啧”了一声,心想这男人可真够不客气的,她可不是他的附庸随扈,也不靠他吃饭。
可欠人情总要还,无债才能一身轻,楚岚抓起外套,拿着手机就要出门。
关门前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拿玄关上放着的口红,她没化妆,涂点口红显得气色好。
将要触到口红光滑的外壳时,楚岚动作一顿,反手拿了旁边的口罩。
——狗男人不配让她涂口红,最好他看到她一脸病容后知难而退,也省得回头表舅为难。
地方在城市西侧,隔着一条江,楚岚打车过去。周末路上车少,还算畅通。
过了高架桥,便离目的地不远了。楚岚平时没事不怎么来江对面,路窄楼距近,偏又多是高楼,心理上有种压迫逼仄的不适感。
楚岚年少无知时追更过郭小四的大作,主要情节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书里一毒舌角色说离开浦西就过敏,浦东的空气无法呼吸云云。
楚岚当时半信半疑,不确定真的可以仅隔一条江,空气质量就能天差地别,总不能是江上立了座隐形屏障。
不过现在她确定了,郭小四就是在放屁。
司机一转方向盘,循着导航,车子从喧闹的市中心驶入一条静谧的道路。
路边两侧栽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荫掩映着铁艺栏杆和红色砖墙,历冬后的藤蔓萎靡不振,只剩蜿蜒骨骼般的棕褐枯干,如巨型蚰蜒攀在墙面。
楚岚越看这地方越眼熟,忽然想起是她前几年做过的融资项目。
当时她负责陪同客户现场考察过这条路上的一栋老洋房,原房主生意失败官司缠身,名下资产要被司法拍卖。
这栋老洋房估价两亿多,比市面上相似房产来得便宜,物美价廉,有意者众。只是毕竟要一次性掏出两亿现金,总得实地看过才肯敞开钱包。
当时项目时间急迫,她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没留下太深印象。
这条路上大多是私人宅邸,并不对外开放,没被网红侵入,也没招揽来过多游客,还保留着几分珍贵的宁静。
在市中心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这种闹中取静简直称得上是奢侈,这宁静的每一分秒,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条路上的老洋房大多建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住的都是煊赫人家,有权倾一时的掌权政要,也有富可敌国的商业巨鳄。
虽然一个世纪过去,当年的风流人物都化作冢中枯骨,如今的住客倒也不逞多让,满街的豪车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算是楚岚这种只认识BBW的车盲也能看出这些车价值相当不菲,虽然她不认识车标,但华丽到妖娆的车身上明晃晃写着“我很贵离我远点”。
当出租车终于停在一个极低调的、只有门牌号的铁门前,楚岚甚至能听到司机松了一口气
——楚岚很理解他,路这么窄,满街又都是豪车,但凡蹭一下,至少一年白干。
这边她才提着袋子下车,那边出租车已迫不及待掉头离开。
楚岚走到铁门前,研究从哪儿下手按门铃,这偌大一宅子也没个人看门,总不至于叫她翻墙进去吧。
当她正思考铁门通没通高压电、能不能直接上手拍门时,一个安保模样的男人神出鬼没闪现,从里面打开铁门,邀请楚岚入内。
她反倒楞了一下:“你都不问问我是谁,我来找谁吗?”
安保说:“楚小姐,晋先生吩咐您到了就直接送您进来。”
楚岚挑挑眉,没再问他是怎么透过口罩认出她的这种蠢问题。
安保话不多,很干练,看起来像是退伍军人,行动做派很有章法,并不多问,只专心带路。
楚岚跟在他身后,有些好奇地打量这栋颇有年代感的花园洋房。
这里的占地面积明显要比之前她经手项目的那间要大得多,楼层和层高也更多,仅看外部装潢便气派俨然,既有民国风味,又有现代时髦,并不显陈旧老气。
楚岚职业病犯,暗自估算房产价格,得出了一个有些心惊的数字,不由得咋舌,申市真是藏龙卧虎。
前院花园植满英国玫瑰,在寒雨中怒放。花瓣鲜妍层叠,即使被风吹落一些,也依旧保持着嚣张的唯美,风吹过,泥上多一层缤纷落英。
旧时国家贫病落后,民国的人大多对西方心向往之,这栋盖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老洋房也不能除外。
从外表看去,老洋房简直像是将英国贵族庄园平移至此地,纯欧式的建筑架构,褐墙红瓦,尖顶凸窗,满墙藤蔓,绵绵细雨冲刷着粗粝的石墙,古典雅致。
安保拉开门,停下脚步,伸手示意楚岚进去。
楚岚看看他,抬脚走了进去。
而仅是一门之隔,楚岚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张爱玲笔下光怪陆离的小说,又像是误入王家卫色调暧昧的电影。
她就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忽而回到了上个世灯红酒绿却又潜藏无限杀机的十里洋场。
小柚木的地板踏上去有种莫名沉滞感,举目环顾,目之可及的是玻璃彩窗,水晶吊灯,中式古典红木门窗和罗马式马赛克彩砖。
灯光不算明亮,混沌中光线轻浮抚过人面,空气混杂着脂粉香味和烟草气息,轻浮而糜丽。
穿过长长的门廊,一楼大厅里的人不少,散坐在各处沙发上,嗡声谈笑。有的人明显是有了酒了,控制不住音量,抬手挥舞,动作夸张。
楚岚的冒昧出现像是给这个小世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不约而同看过来,目光暗含打量,像是拿眼睛把她放在秤上称量。
饶是楚岚从小被人看到大,一向不怕人看,此时也难免有些窘迫。
特别是他们都穿着仿民国的打扮,或西服长袍,或旗袍洋装,衬得穿着休闲服还带口罩的楚岚简直像个外星来的大头ET。
有人悄悄嘀咕一声:“保洁阿姨现在就过来打扫卫生呀?”
楚岚:……
她开始怀疑晋云柏这个狗男人是不是故意让她过来出丑。
这时,一位旗袍美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粉白面庞上画着细而弯的挑眉,樱桃小口艳得饱满,一点口红沾在牙上。
她含着笑,并没因楚岚穿着普通而低看一等,说话带了点吴侬软语的口音,引着楚岚往楼上走。
“楚小姐是吧,晋先生早就让我下楼等您啦——楼梯有点陡,您留心脚下。”
楚岚跟在后面,心想姑娘你别管我了还是专心走路吧,我这运动鞋怎么看都比你那细高跟来的安稳。
她暗自绷着劲,万一要是旗袍美人走不稳趔趄,她能一把就搂住对方,不会在这陡峭木梯上滑倒摔跤。
可旗袍美人是常年练出来的功底,细高跟踩在陡而光滑的实木台阶上,柳腰轻摆,稳当得很,顺顺当当地就将楚岚送到。
“晋先生,楚小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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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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