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在他们前面的女人穿着林颂浔眼熟的黑大衣,侧着身体望向检测员在的位置。
女人右手捂着右脸歪过头来,反应极慢,像是听不懂自己的名字。
门诊大厅的光线是冷凋的白光,明亮却没有温度,落在女人的脸上。
肉眼可见,遮挡着眼睛的掌心正在被一根黑亮亮的木刺戳穿。
肖檐序仿佛能听见皮肉软骨受到挤压和粘稠血液流动瘆人的声音。
猩红液体如未经稀释的浓稠颜料,诡异的流淌在女人苍白若画布的脸颊上。那根掌控生死命运的画笔已残忍地涂抹下属于她的结局。
她的左脸仍旧干净娟丽,沾着几丝碎发,露出的眼睛惊恐而脆弱,眼睫如折断的羽翅,痛苦无措地扇动,豆大的泪珠晶莹剔透,像从蒙蒙云团中坠落的雨珠,用粉身碎骨的力道砸在阴郁灰败的地面。
“姐姐……”
肖檐序眼前闪过许多幻觉,却如高速移动的影子一般,抓不住也看不清,他本能地呼唤着。
“别离开我……”他声音在噪杂中根本听不清。
女人步履往前,仿佛要扑上来进攻,四肢却不太灵活地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肖檐序下意识一动,像是要冲过去,也或许只是痛苦下猛烈的颤动,但身前箍着他的手臂牢牢锁住他,压制着他任何挣动的机会。
护士服在肖檐序破晓色的瞳孔中落下一个白点,那抹白撞入视网膜内,像膨胀的气球在肖檐序脑海中不断放大,撬动开过往岁月的零星记忆,又被受损大脑裁剪的扭曲,像一条弯弯曲曲舞动着的白帆,并不轻盈的布料被一道道红彤彤的鲜血泼洒。
惨叫声如潮水般涌入肖檐序耳内,他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
只有后心的位置,搏动着的那颗心脏沉着地贴合着他的,一起共振,吊着他即将陷入幻觉泥沼的躯壳。
女人放下鲜血淋漓的右手,露出了右上边的脸。
她像是戴了半面妆的面具,山根到太阳穴的位置,半支手掌的大小,像爬墙虎似的攀着丝丝缕缕红色线条,是剧烈膨胀后变粗爆出面部皮肉的血管。它们成了那颗“泪痣”的根系,源源不断的养料输给进种子,枝干在她脸颊骨上长出、延长,和着她的血肉生出更细小的枝条和尖刺。
右眼血色弥漫,她看不见了,根系扎入她的大脑,她已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会是她呢?
她从不曾害过人,从来都兢兢业业在岗,为病人打针、换药、监控病情……无趣乏味的工作,但她在隔离区邻里与同事关系相处的都不错,她昨晚熬煮了枫糖浆,今天带了几罐到医院,就放在护士站打算要送给同事的……
早知道就不来隔离区了。
联盟人才的筛选总是那么严苛,她小时候和外婆说自己的梦想是想当一名畸变研究的专家,就像佟塔或者北地研究院那些穿着白色西装制服的研究员们一样。
但她读书太差劲了,总是比不上那些天资聪颖又勤学不辍的人。
后来她便觉得,普普通通也能尽绵薄之力,便和丈夫一起支援隔离区……隔离区总是缺人的,她一来就是十年……
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呢……
为什么呢……
二楼那位畸变体其实不是她照顾的病人。
只是昨晚,同事打了瞌睡不想起,她只好去帮人给那位病人拔了一次输液的针头而已。
如果她拒绝了,如果她没有去的话,是不是就不是她呢……
……
还是算了,算了……
“如果”的事情想一想就更让人更难过了。
她其实想转回头再看一眼丈夫的,马上就要见面了,她都想好要怎么倾诉说起今天一天惊险遭遇和最后的幸运了,然后让他给自己做上一道加了白芝麻的糖醋排骨,隔离区食堂的饭菜真是吃腻了,这样一天的事情就都过去了。
可是没有机会了,她不太幸运。
怎么能刚好死在丈夫的眼前的,他会做很久很久的噩梦了吧。
你说,你怎么就来了这里做基因检测呢?
是为着我吗?
说好要走上很远的路,是我食言了。
我们的囡囡,就只能让你一个人照顾了。
“咔嚓——”
肖檐序快速地眨动着眼睛,短暂的幻觉在眼前分崩离析,最后的视线里,那仍是柔和温润的姣好面容。
她慈眸浴血,敛目抬唇,让枯枝还生,冶艳的妖冶和静好的素雅揉成了一副即将碎裂的名贵古画。
不用他做出反应,他脱力地倒靠在林颂浔胸膛上,Alpha右手已经拔出了手枪,环着他的手臂收拢,脚尖离地,他被抱着向后退出合适的距离。
肖檐序阖上了眼。
“……再见了,姐姐。”
一只手覆盖上来,贴在他微凸的眼球和挺拔鼻骨上,黑暗彻底遮住了一切。
枪响。
“叮当——”
弹壳弹跳着掉落在灰色大理石地面。
掌心的潮意越来越明显,湿透的睫毛软勾似的擦在林颂浔手心,他久久没有松开肖檐序的眼睛,身前的人也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
血液样本采集完后,肖檐序顺着指定通道离开,大厅一楼的后门平日多是后勤人员的通勤通道。
门打开着,抬起头,远方是城防营的大楼,这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无论身处在隔离区哪处位置都可以远远看见。它是漆色的钢铁铸就的野兽,扇扇窗口亮着无机质的冷白光线,像是一双双无时无刻监视着隔离区每次角落的眼睛。
寒风呼啸,外面太冷了,肖檐序才踏出半边身子,夹着碎雪的风刀刮般扑过来,残忍地削过他全身皮肤。
肖檐序倒退两步,避回门内。
真的不太想出去冻着了。
往回,走到刚刚路过的后勤员工更衣室外的椅子上。
在这里等林颂浔吧,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坐下后眩晕感加重了。
他一直都不舒服,但真的是很顽强的一具躯壳啊。
如果身体中的空洞不要总是那么强烈的话,如果可以被失去的记忆全部填满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满意的。
他安静地垂着眼睛坐着,呆呆凝视着手心中的糖果,不一会儿,听到了人语和鞋跟踩在地面的磕碰声响。
窄小的视野里,亮黑色的制服衣摆和皮质军靴出现,肖檐序本以为对方会直接路过,但那截衣摆晃荡着,像只轻盈的黑色飞鸟,在他坐着的位置停驻了。
肖檐序立刻抬起头,撞入了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
林颂浔的目光总是那么淡,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落在人的身上就冷漠得像有些嫌弃,可好像又不单单是这样。
也许很像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寂寂的夜色中浮起团团浓雾,让隐在深夜中的波动更加朦胧。
所以肖檐序总看不懂,却会后之后觉微微发怵。
但也真奇怪,这些生理性的害怕倒都不会盖过他想要注视对方的渴望。
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我现在应该去哪里呢?”
林颂浔双手都放在兜里,垂眸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等着基因检测报告结果。”
不是想要的答案。
肖檐序眉心轻微蹙起。
他知道是要做这件事情,也知道城防营会安排后续事宜,他只要跟着指令,就会得到药物、热水、餐食甚至是衣物。
但……他很想跟林颂浔走。
霜霜的死亡像一条小鱼,钻进他心口,咬住了他心里的钩子,但他太没用了,捉不上来。
小鱼牵动着细细的银线“扑通”落入海天一色的汪洋,那海底珍藏着令人期冀的珍宝,他却望而生畏本能地顿住了步子,仿佛潜意识中知道,纵身跃入后会有难以承受的痛苦。
好想让林颂浔,这个咬住了他的钩子却又不会吞噬他的人,带走自己。
可林颂浔不会让他跟上的。
“……哦。”他低低应声。
“那你要去哪里呢?”
他烧得眼角红,垂下头,像是被人遗弃了的一条流浪狗。
林颂浔看了一会儿。
肖檐序没有再听到林颂浔说话,这是当然的,他没有一丁点的必要同自己交代,视野中那双军靴动了下,肖檐序以为他要走了。
下一瞬,自己的棉拖尖却被轻轻一踢。
“跟上。”
他耷拉的眼皮一抬,只看到一个走入雪色中的高挺背影。
周桦正在通电话,冲着他抬了下下巴,示意他一道走。
肖檐序愣了两秒,冲进了风雪中。
虚无的一颗心暂时被人接住了。
并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入雪地,但分辨了一会儿后,肖檐序知道林颂浔应该是要去园区的停车场。
云层将太阳藏了起来,城中陷入了阴沉凄凉的铁色,雪花将城中裹入了苍凉的白寂,强风猛啸,似要将人掀翻。
他只穿着件单薄的医院分发的病号服,寒气灌入了他每一个毛孔,他牙关狠狠地哆嗦着,在接连打出好几个喷嚏后——
周桦捂着手机听筒,大步上前和林颂浔并排。
“少爷,你能不能给他穿下衣服哦,发着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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