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若不可置信地审视着自己完好无损却显稚嫩的身体。
有道是子不语怪,可眼下乾坤扭转,流年偷换的局面,直叫江芷若在心底惊呼这是哪路仙佛神圣施展了回天之术?!
“大小姐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奶娘卢嬷嬷摸了摸江芷若汗津津的额头,发现她高烧已退了。
“嬷……嬷?我,我爹爹他人呢?”
江芷若双手捂着自己狂跳欲出的心脏,持篙试水般抛出了个问题,她这副小身板似乎大病方痊,虚弱的声音里还带着些沙哑。
“家主带那小妇的儿子去渔阳郡探亲,还未还家呢。”言及林氏母子,卢嬷嬷的口气里满是不屑。
并没人觉得江芷若的问题奇怪,因为大小姐病了好些时候了,许是烧糊涂,要么是睡迷糊,大清早的还没回过神来。
但江芷若是了然于心了,她猜到自己这是魂返到了她十四岁的那一年。
因为上一世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季,她爹江梦鲤带着她异母兄长江澈去渔阳郡探望她的大伯父石逢春。
石逢春是江梦鲤一母同胞的哥哥,兄弟俩本是徐州人氏,家乡闹饥荒,父母都饿死了。
当年十六岁的石逢春带着十岁的弟弟石半夏背井离乡,一路逃荒到了洛阳。
兄弟俩乞讨为生,一顿饥,一顿饱,艰难度日。
那年岁暮天寒,只等着下一场雪,这石家两兄弟就该冻死在洛阳街头了。
石半夏年纪虽小,主意却有,就说让哥哥先把他给卖了,等以后再想办法来赎。
天缘凑巧,内侍江和告老还乡,从长安回到了洛阳。
江太监颇有些积蓄,在老家置了田房产业,就想收养个螟蛉子,待自己百年之后,也能有子孙祭祀,得以受用些香火,不至于沦为无人供养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江太监族里人口衰丧,并无弟男子侄可以过继,于是就想买一个。
人市里挑挑选选,都不中意,恰好遇见石逢春带他弟弟石半夏来卖。
石半夏蓬头垢面,手指脚趾冻得红肿,一身破烂衣服,人冷得直哆嗦。
模样虽是落魄得不堪,但这小孩子的眼珠子里有种掩不住的聪明伶俐劲儿,江太监一眼看中,就买下了他,给他改了名,唤作江梦鲤。
一锤子买卖,立的是卖倒的死契,以后都不能赎取,但这也算是个好去处,弟弟起码一世都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石逢春没了后顾之忧,开春就收拾了干粮盘缠,往北投军去了。
幽州毗邻匈奴,正是用武之地,石逢春识字不多,有的是一身的力气,他决定去那博个出身。
他胆识过人,后来在抗击匈奴的战争中屡建军功,受到了幽州牧甄知节的赏识,一路抬举他做到了渔阳郡的太守。
石逢春仕途通达,子嗣上却甚是艰难,他已年近半百,而膝下犹虚。弟弟江梦鲤比他有福气,早就有了一儿一女。
江和多年前已病故了,虽说胞弟卖给了江家做子孙,而今是他乡异姓之人,但血脉相通,怎样都是自己的至亲骨肉。
石逢春多次寄书洛阳,要江梦鲤带侄儿江澈北上来探亲。
此前江梦鲤一直忙于生意,分身乏术,这一年总算是抽出时间来了。
上一世,江梦鲤前脚刚带着江澈出发去了幽州渔阳,江芷若后脚就火力全开和林氏做对了起来。
江芷若禀赋柔弱,林氏苦口劝她夏月里忍耐一些,不要多吃冰,小心闹肚子。
江芷若偏不听她的,冰镇的酸梅汤本来一日喝一两盏解暑,现在就喝它一大壶,还要吃冷糕吃生果子。
卢嬷嬷一来看不惯林氏拿腔作调摆主母款儿管大小姐,二来乐得讨江芷若的欢喜,就由着她胡吃海喝了两天。
江芷若脾胃虚寒,到第二天半夜里就破起腹来,泄泻个不止,一连起来了好几次,夜气清寒,一不小心又着了凉,两面夹击,人就病倒了。
这几日又逢换季,洛阳城里秋雨绵绵,天多日未放晴,阴湿的气候使得江芷若的病情加重。
正当十四岁的江芷若烧得迷迷糊糊,噩梦连连之际,谁想到那个二十四岁惨死在建康城的江芷若竟于此还魂了。
虽隔世经年,但江芷若依稀还能记得,当年的这一场病缠绵了半个多月,几乎去了她半条小命。
那段日子厨房的药吊子就没离过火,两三个大夫早晚来问诊。
江芷若自己事后也颇后悔寻这一场气恼。她故意吃冰是因为心里憋了很大的火,可其实江大小姐上一世自己都没搞明白这把无明业火是缘何而起。
眼下二十四岁的江芷若玩味着十年前自己的心态,思绪豁然开朗了。
她此番作死其实与林氏无关,导火索是她在怨怪她爹和她大伯父重男轻女,她是在吃江澈的醋。
江梦鲤幼年艰难,故而颇有忧患意识,生怕把江澈养成败家子,对他管教极其严格,从不许他胡乱花钱,江澈要是敢在外面交狐朋狗友吃酒赌博,腿都给他打断掉。
却又因为自己幼年吃尽了苦头,如今是舍不得他的女儿受一星半点的委屈,对江芷若百依百随,一味娇生惯养。
江芷若在这个家里,要一奉十,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江梦鲤每常开玩笑总说花在江芷若身上的钱,可以一比一照样打出个金人来。
可男尊女卑,自古而然。
此前江芷若一直缠着也要去幽州渔阳,江梦鲤以路途遥远拒绝了,江芷若又蛮横要求既不带她去,那也不许带江澈去。
江梦鲤斥女儿胡闹,言道:“莫添乱,你大伯父几番来信,念着要见你哥哥!”
就为这一句话,江芷若钻牛角了,大伯父念着想见江澈,没有说想见她。
敏感多疑的江芷若意识到一点:纵然爹平日宠爱她甚于江澈,但其实在她爹和她大伯父的心里,她真正的分量是远远不及江澈的。
因为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只有儿子才是血脉的延续。
爹对江澈严格,正是因为对江澈寄予了厚望,需要儿子继承家业,撑门拄户,而爹一味宠她惯她,也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儿。
再世重生的江芷若对此仍感无奈,但她却不再怀抱怨怼了。
上一世李照的十万兵马在通谷遭伏击的同一天,一群强盗闯进了江家,把蟾园洗劫一空,又放火杀人,蟾园里一百多号人,只有家丁彘奴背着江澈逃了出来。
当时江澈被刀伤及了要害处,已奄奄一息,可当他听见逃回洛阳的士兵们说李照勤王的军队在通谷被打散了的时候,他垂死中惊起,挣扎着叫彘奴立刻前去通谷,去给他找那个骂他是“汝母婢”的妹妹。
彘奴在一堆死尸中找到了昏迷的江芷若,把她带回到了江澈跟前,江澈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她妥当安排好了着落,这才瞑目而逝。
这个在前世里拼尽所能要护她周全的哥哥,重来一世,江芷若只想好好报答他,又怎么会再因他而心生怨怼。
江芷若此刻悲喜交集,她真回到了洛阳,这个前世里欲归家无人的洛阳,回到了自己将笄之年。
她还是洛阳首富家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她江家的蟾园没被强盗烧成瓦砾场,她的家人都还好好活着。
天下也还没大乱,群雄未乘时割据,李照和裴阿娇那一对狗男女更未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江芷若激动得落泪了。
“嬷嬷,我要沐浴。”
江芷若偷偷将眼角的泪水擦掉,她在梦里出了一身大汗,精神是清爽了好些,但身上黏糊糊的甚是难受。
卢嬷嬷忙吩咐宝钏、宝钿等掌管盥沐的贴身丫鬟去叫热水并准备泡澡的鲜花,又用湿热的手巾先帮江芷若抹了把脸,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
等江芷若擦了牙,漱了口,浴室里的热水也就备好了。
浴汤上面浮了一层橘红色的小花,一室生香,这是蟾园里今年刚开的头一茬丹桂。
江芷若闻着这桂花香,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将身子浸在水汽氤氲的浴汤中,舒服得连手指也懒怠动,任由众丫鬟给她搓澡洗头,捏肩捶背。
悠然事毕,卢嬷嬷又命小丫鬟宝镜先烧一盆炭来放地上,再请江芷若出浴。
众丫鬟拿大手巾细细帮大小姐拭抹身体,拧干头发,将花露油倒于手心,均匀揉搓后涂抹于她发上,并用香膏给她把身上搽了一遍,然后才服侍她穿衣。
江芷若上一世如丧家之犬颠沛流离,而今又重温昔年这洛阳首富家千金大小姐的排场,大有由俭入奢之感。
江芷若坐到妆台前,由贴身大丫鬟宝钏给她梳头。
镜袱揭开,江芷若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绿鬓红唇,柳眉凤眼,聘聘十四的美人胚,就像一枝带露的花骨朵,然已可想象将来花开时节的倾城容颜。
这一场病令江芷若消瘦了许多,而意态却愈添一种楚楚可怜之致。
江芷若用指尖轻轻描画着自己的眉毛,当年在成都,萧琬总爱开她的玩笑,说她眉色如望远山,生得太好,却竟是可惜了,将来闺房之内可不就少了画眉之乐。
江芷若无言以对,萧琬并不知她十五岁那年早嫁为了人妇,江芷若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一嘴的黄连,舌根都是苦的。
她那时还无法自拔于被李照抛弃所产生的愁绪中,自伤自怜地想她一个弃妇哪里有什么将来?有什么闺房之乐?
那时江芷若虽人在益州成都,却也听说了李照又迎娶了青州牧孙奉先之女孙凌月的消息。
当年通谷之役后,李照仍收拾了残兵回长安救驾,何进自戕,李熹复辟了。
不久皇帝李熹令李照持节北渡黄河,追击窜入冀州的南阳流寇。
李照兵少势弱,于是与青州牧孙氏联姻,借青州兵平定了冀州之乱。
又没过多久,皇帝李熹二度为权臣所废,继而被毒害了,他的庶母弟李照就在冀州邯郸登基做了皇帝。
几年之间,李照扫荡群雄,统一了北方,车驾入长安,他封孙凌月为后,又封裴阿娇为婕妤,妻妾成群,也早儿女成行了。
江芷若那时还曾猜想过李照有没有给孙凌月和裴阿娇画过眉,然此念一生她便知自己痴顽可笑,不可救药。
李照和那些女人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多少个夜里裸.裎相对,耳鬓厮磨,做尽了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描眉又算什么呢?
十四岁的江芷若悠悠回过神来,发现镜里的自己已泪流满面了,真是没出息啊,重来一世,怎么还被那个无情无义的狗贼牵动情绪。
“大小姐咱不哭,嬷嬷知道你委屈。”卢嬷嬷忙安慰她。
江芷若闻言一怔,卢嬷嬷你知道我委屈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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