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深闺,帘幕低垂。
博山炉内细细喷出的百合香具有安神助眠之效,可芙蓉帐里的那个人仍窸窸窣窣地翻着身,睡得并不安稳。
江芷若在发噩梦。
前尘往事走马一样的一场一场在她的梦境里重现着。
先是她五岁,她娘崔氏撒手人寰,她爹江梦鲤把多年养在外面的侧室林氏和私生子江澈接回了江家本宅蟾园。
奶娘卢嬷嬷偷偷和她说:“家主被那个姓林的小妇灌了**汤,都不顾体面,居然抬妾为妻,可真是丢人现眼!
那个小妇养的儿子江澈比大小姐你还大六岁,大小姐你怎么斗得过他们母子?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可怜的大小姐,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芷若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潮水带到滩涂上的小小石子,她被背叛,被遗弃了。
除了恐惧,年幼的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不明所以,可就是觉得恶心极了。
她心里焰腾腾有一把怒火,夜以继日地烧个不停,她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她总是发着脾气。
接着她梦到了她十五岁及笄的那一年,当时远近谁人不知江家白玉为堂金作马,江大小姐是洛阳第一美人。
登门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简直要把蟾园的门槛给踏破了。
但江梦鲤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野心,毫不犹豫全都给推拒了。
那时候帝都长安城里暗潮涌动,陈留王李照察觉到了大将军何进要犯上作乱的迹象,一早带着他的表妹裴阿娇潜逃到了洛阳。
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从西边传来,说长安政变。
皇帝李熹的舅父大将军何进逼宫,令李熹亲捧玺绶上受禅坛,退位给了他。
很快一个日影微斜的午后,江芷若看见家里管事的仆妇们接踵于林氏上房,进进出出,怨声载道。
“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前头不知拒绝了多少门亲事,眼下皇帝被国舅拉下了马,南阳的难民听说马上就要杀进咱洛阳城了,兵荒马乱的,家主他这会倒想起要嫁女儿了!”
“那嫁妆单子缺一大半的东西没备,大小姐的嫁衣都还没裁,大后日成婚?想一出是一出!活活要累死咱们。”
……
江芷若心里咯噔了一声,大后日成婚?她的终身,这是许了哪家?怎么她自己竟一无所知?
女子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婚姻大事自古便是听父母之命,盲婚哑嫁的比比皆是,但是那一刻,江芷若感觉自己就像是她爹库房里一件待发买的货物。
愤怒委屈交织在她的心头,江芷若登时红了眼眶,把手帕子一摔,提起裙子,匆匆跑去找她爹讨要说法。
当江芷若来到江梦鲤书房外,刚好听见江澈在里边极力劝说他爹不要把妹妹嫁给陈留王李照。
江澈说:“爹,齐大非偶,陈留王天潢贵胄,咱们商贾之家,他哪里会放在眼里?
他此时龙游浅水,爹挟恩图报,强要嫁女,他迫势应允,心中必郁结怨忿,此乃构怨,非结恩义。
试想他日鸟尽废良弓,我们家将何地自处?”
原来,彼时李照要起兵回长安勤王。
江梦鲤闻见风声,当天就递了拜帖参见,奉上钱财和粮草支持李照募兵举事,又表示了“臣有息女,愿为箕箒妾”之意。
李照应允了,大丈夫做事雷厉风行,已择定三日后上门来迎娶。
商贾之家,儿子江澈这话正是江梦鲤的心病。
江梦鲤道:“我朝贱商,我们家纵富堪敌国,亦无甚风光可言。
你五岁开蒙,百氏之书无所不读,却因为户籍而不得科举入仕,爹总觉亏欠你良多。
你妹妹去年遇见那位神仙,说她有兴亡天下之命格,此事我日夜不忘,思想至今。
咱洛阳尹田步之田大人几次三番要来给他的儿子田鹤年说亲,我也不惜开罪他,等的就是今日。
一门荣辱,还有你的前程,这样一个翻身的大好时机,岂能当面错过?”
江澈顿足苦劝道:“爹,可儿子预感不祥。
眼下长安变天,各地又是旱灾又是蝗旱,南阳那边的灾情朝廷已经控制不住了,难民流窜各州打劫,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来日未知鹿死谁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咱家是这个样,到时只怕自保不暇,何苦又去趟浑水。”
江梦鲤一手拍落在江澈肩头,道:“澈儿,你也知于今风云际会,此时不放手一搏,更待何时!为父意已决,汝不必多言。”
事后来看,江澈是家里最清醒的人,他所言非虚。
可当时江梦鲤势欲熏心,根本听不进劝。
而江芷若则认定了江澈是居心不良,是见不得她好。
当江澈推门出来时,一眼便看见芙蓉花旁满脸愠色的江芷若。
江澈知道妹妹这是恼了自己,忙解释道:“你还小,个中利害关系你不懂,哥哥是为你好。”
江芷若恨恨骂了江澈一句:“汝母婢,你算我什么哥哥!”扭头就跑了。
那时候的江芷若一如枝头红锦烂漫的芙蓉花,还未被苦难吹落在泥土里磋磨。
她自小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十四岁那年老道士的断语更使她怀揣了一颗登天野心。
江芷若想要当皇后,她要做这大周王朝最尊贵的女子。
陈留王李照是先皇惠帝的二皇子,今上李熹的异母兄弟。
凤子龙孙,嫁给他本也不算辱没了自己,何况目今天下有变,来日方长,焉知陈留王李照就不能遂她的心愿。
虽在仓促之间,但家里还是给江芷若备出了丰厚的嫁妆,令江芷若感到意外的是有两只装满丝绸的香樟木雕百子大箱。
妆花、织金、宋锦、蜀锦……五花八门,每一匹的造价都堪比黄金,全是林氏自己私库所出。
那林氏是江南人,她说这是江南嫁女的习俗,两箱丝绸寓意“两厢厮守”。
江芷若素来嫌恶继母林氏,当日却也为这两箱丝绸的美好寓意而动容。
只是当她咀嚼着“两厢厮守”这四字时,心内竟莫名彷徨焦虑了起来,是夜久久不能入睡。
出嫁之日,江芷若浑浑噩噩,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全福人给她上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白发齐眉?镜中的她青丝葳蕤,正青春年少。
江芷若突然间惊悟过来,她所嫁的,乃是要从今日起,朝朝与暮暮,同她从这满头青丝厮守到两鬓成雪的人。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子,而非陈留王这一个爵位,可是关于李照的模样品性,她自己竟一无所知。
江芷若蹙损眉头,她这是为着荣耀权势,伙同她爹把她自己给发买了啊!
鼓乐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作响,是迎亲的花轿临门了,江芷若的心擂鼓一般样,她忐忑不安,悔至如烧,感觉糟糕透了。
箭在弦上,她该怎么办?
吉时不可误,两个喜娘一左一右搀扶起江芷若来,忙忙催促她走。
江芷若惶然无措,脚下如踩棉花,都不知自己最后竟是如何上的花轿。
然而床前却扇,当她抬头看见陈留王李照那双朗星焕彩的眼睛时,心头的阴霾又一扫而光了。
其人如玉,乱我心曲。
十五岁的怀春少女,确实容易被一副俊美的皮囊所打动,就那一眼,她就喜欢他了。
江芷若不胜庆幸,她的丈夫丰姿英伟,为她所倾心。
洞房花烛,鸳鸯帐里再咀嚼“两厢厮守”这四字,江芷若心内有如春蚕吐丝,情思缠绵。
她素来自恃貌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夫婿也会喜欢她,可饮了合卺酒后往前厅宴客的新郎官是夜并没有再进洞房来。
江芷若一个人对着两支龙凤花烛枯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裴阿娇神气十足地告诉江芷若,昨日夜里,李照安置在了她的房里。
就好像迎面泼来了一盆隔夜的洗脚水,而那一刻,江芷若身上的力气也彷佛一下被抽干了。
她躲不开,她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这一盆冰冷发臭的洗脚水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成亲的头一夜,怎么就叫她受这样的羞辱?
同一天长安传来消息说,李照的皇祖母太皇太后邓氏被何进用毒酒害死了,国丧家丧两重在身,她和李照始终没有圆房。
但是短短那几日里,李照的冷漠和裴阿娇得意刻薄的言语,就叫江芷若很快明白了,李照打心里在厌恶她,娶她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江家助他起兵的资财。
江澈在书房的那一番话,不幸而言中了。
江芷若又气愤又委屈,她出身虽不贵重,但江家大富,她这个江大小姐也是从小金奴玉婢捧凤凰似的养大的。
她是多么骄傲的女子啊,李照竟然置她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叫她受这等奇耻大辱!
江芷若素来是个果决人,眼里揉不下沙子,雷霆电雹的就冲去找李照说和离,自请下堂,让他给写放妻书。
李照当时沉着脸,冷冷喝了她一句:“胡闹。”二话不说拿起脚就走了,之后李照也没再理会过她。
他也是忙,当时他一面在洛阳放榜招军,一面传檄天下,告各路诸侯厉兵秣马,集结兵力杀奔长安,共讨何进逆贼。
李照在洛阳急急召集了十万兵马,军队浩浩开往长安,江芷若也随在军中。
不料途经通谷时中了敌军埋伏,军队被从中间冲散了,四下里鼓声大震,好一场混战。
当时江芷若和裴阿娇共乘一辆车,兵荒马乱的,赶车的士兵没命地挥动着马鞭,也不知该把车往哪个方向赶。
而就在那个时候,裴阿娇突然发难,猛揪起江芷若的衣领,噼啪狠扇了她两记耳光,大骂江芷若说:
“不要脸,倒贴嫁汉,你也敢来逞我的强,我忍你很久了,什么东西?赘阉遗丑!你也配和我争。”
江芷若一下就被裴阿娇打懵了。
父母从小溺爱她,即便丧母后,江梦鲤觉得娇女越来越不懂事,但往往也不忍心苛责于她,对她罕有疾言厉色。
江家蟾园上下从来都捧着大小姐,顺着大小姐,不涉世务的深闺生活养得江芷若性情傲慢,却又心思单纯。
这是江芷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骂,裴阿娇就像一条朝着她嘶嘶吐芯子的毒蛇。
裴阿娇手脚并用,又是推又是踹,生生把江芷若给挤下了马车。
当时车下两军混战,短兵相接,裴阿娇此举无疑是存心要置江芷若于死地。
摔下马车的江芷若又错愕又害怕,好在有己方兵将识得她是陈留王新娶的妻子,上前来相护。
裴阿娇枉费心机,她自己也没能脱险,车又驶出五丈就被敌军拦截了,长戟刺中了马匹。
赶车士兵见势不妙一早跳下了车辕,受伤的马发起狂来撩蹶子,裴阿娇也从车后狼狈地摔了出来。
江芷若这边左躲右闪挣着命,耳朵听见裴阿娇在那边尖叫大骂,说她的母亲是清河大长公主,她的父亲是大司空裴安国,就是何进在此,也要敬她三分,今日要是有谁敢动她,必叫他九族来偿命。
保护江芷若的那几个忠肝兵将接连死了,江芷若命悬一线,心想自己的这条命也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怕得魂不附体,没提防被一具死尸绊了一跤,人就摔在了浸血的泥土里。
正在那不得命处,突然萧萧一声烈马嘶风,江芷若看见李照如神君一般降临,他白袍金铠,骑着一匹骏逸非凡的白马冲了过来。
江芷若大喜过望,却见李照轻舒猿臂,一个俯身,把他的表妹裴阿娇捞上了马背,绝尘而去了。
江芷若还看见裴阿娇朝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而她的新婚丈夫,那个她本要依靠终身的男人,甚至都没有朝她看上一眼。
她家的万两黄金也没能换得李照对她上一分心,这个男人对她,真是无有一星半点的夫妻情义,大难来时,不带犹豫就将她抛弃,径护着别的女人逃命去了。
十五岁的江芷若再一次感受到由背叛和遗弃带来的那种恐惧和难以言喻的恶心。
白马驮着那对男女渐行渐远,江芷若咚的似掉进了冰窟里,冷意铺天盖地袭来,钻心刺骨,她似乎打了个寒颤。
突然间山崩地陷,江芷若身下开裂出一道万丈深渊,她一脚踩空,整个人掉了下去。
江芷若“啊”的失声大叫,从床上惊坐而起,满头满身是汗,脚底心还是虚软的酸麻感,她大脑一片空白,更不察今夕何夕,自己身处何乡何地。
“大小姐又做噩梦了?嬷嬷在,咱不怕不怕。”
奶娘卢嬷嬷听见江芷若在睡梦中惊叫,哗啦啦一撩水晶帘子赶了过来,把那紫葡萄颜色的销金罗帐挂起,坐到床沿轻轻拍打江芷若的后背。
又有一众丫鬟捧着铜盆、巾帕、牙刷等物鱼贯而入,前来服侍梳洗。
江芷若愕然失色,眼前这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可是多年没见了,有些人的名字她甚至都不大叫得出来了。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有她睡卧的拔步黑漆床、有月洞窗下摆放着的螺钿琵琶、有书架上磊得满满的书籍、有大案上如林的毛笔和插满白菊的青瓷花囊……种种摆设一如当初。
江芷若在被子下面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她江芷若这是又活过来了?
被弃尸荒山,葬身狼腹的她,竟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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