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香道 > 第3章 夜月

第3章 夜月

常将离从正门进,穿过垂花门进抄手游廊,身边跟着一个叫詹糖的婢女。这婢女是个昆仑奴,从小在岭南长大,官话和岭南腔都学得甚好。詹糖树形似橘树,用其枝叶煎制成的香料呈黑色,她肤色如碳,因此赐她此名。

常将离回厢房,詹糖为他更了衣,其间笑着同他说话:“二郎君又去哪里撒泼打滚了?怎么这袍衫上一股子臭气,洗过之后得好好熏一熏。”

常将离换上一卦浅青瑞花纱锦褾衫子,头上围了一绛红联珠团窠纹抹额,额心镶了一颗绿松石,看起来愈是风神俊朗,眼含灵光。

常将离笑着同她说:“哪里是去撒泼打滚了,可别冤枉我呢。”

詹糖从小同他一块长大,也算得上是常将离的半个姐姐。她力气甚大,小时候常将离想爬树,她便扶着他,让他踩在她肩膀上。詹糖也不同其他婢女,不会向阿耶告状,故常将离同她最是熟络亲密。

常将离将乌皮靴换下,踩一缠枝绣花履,由詹糖引着去了厅堂。

申时用饭,常将离迈进厅堂时,常玄煜和母亲已然在饭几前坐好,侍婢门正一道道上着菜。

常将离见那青瓷小碗里装的鳜鱼脍上淋了荔枝酱,鲜嫩嫩闪着光,看起来甚是可爱。常省元从中庭进了门,见到人都坐齐了,摸一把胡子便在西面落座。

常将离见父亲动了筷,便也夹了面前的鱼脍,檀香木饭甑蒸出的菰米泛着清香,隐隐同博山炉吐出的香雾辉映。常将离斟酌着如何开口,却听兄长开口问他:

“阿浅今日习书如何?”

常省元半转了头,抿一口紫笋茶,蚕眉下一双眼泛着金光看向常将离。

常将离一听,深吸一口气,蓦地从竹席上起身,拱手在常省元面前跪下。母亲在一旁受惊,她嘴里说着:“阿浅,这是为何.......”

“父亲!二郎有一事不明,还请为二郎解惑!”

常省元面色不变,伸手扶住夏梦令她不要惊慌,嘴里说道:“何事?说来听听。”

“二郎想问父亲一个问题!”

常省元将手里的瓷杯放下,与香木桌相碰发出脆响。

“讲。”

“父亲曾教我以香驭医,寓香于道,阴阳相斥而相依,以一端之极,衡彼端之过,此中庸之道。可父亲从未教过我,若有一物,能制万物兴衰,疗世间百病,其当如何?”

常省元轻磕着瓷杯:“你既已知阴阳相和之道,便明白这等奇药不该存于世间。”

常将离维持着拱手下跪的姿势:“二郎还有一问!”

常将离低着头,在涂了隔湿香蜡的竹木地板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他没等常省元回答便开口:

“若有一人病笃,世间已无药可医,旦夕且死。此人亡,则息息相关之人亦亡,毙一而牵累数人。如今有神药可救此人性命,解数人安危,当不当救?”

常将离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亮得能令他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像阿妹的眼睛,像裹在麻布破裘里女娃的眼睛,那双眼睛比烈日更盛,堪堪要将常将离烧穿。

常省元眉心一皱,盯着常将离说道:“生死有道,命数无常。神药之说不可信,若已回天乏术,应当断则断。“

常将离跪着道;“我听坊间传闻,说曾有一药现世,能愈盲者目,亦能通聋者耳,能治百病于绝境,能抑万毒于萌芽。既然这神药现于世间,为何不能救人!”

常省元将手里的雕花瓷杯重重一磕,抬眼骂道:

“你想救一人,却不知是上天让他亡!既世间已无药可医,你又为何要强易定局,逆天行道,越俎代庖!你要改人命数,却不知此人命数已定!”

常省元说着便掩袖咳嗽起来,夏梦慌作一团,侍女也纷纷上前要扶。常将离不屈不挠地继续道:

“何为天道?为何不救此人是为天道,救此人便是逆天反道,照此说法,天道便是要你我都亡吗?”

常省元气得咳嗽更剧,在木案上重重一拍,瓷杯中的茶水尽数倾倒,他挥袖赶走扶搀,指着常将离的鼻子骂道:

“此子急功近利!万万不......”话没说完便不住地咳嗽,咳声惊得躲在檐下筑巢的燕都惊乍乍飞走,夏梦连忙扶着常省元回厢房,侍女们都上前收拾狼藉。

常省元没让常将离起来,他便一直跪着。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常将离闷头数厅门旁挨着竹藤架的滴刻,听那铜制荷叶上的水珠滴落,一颗颗敲打在常将离耳边,无聊至极。

正当数到戌时前后,常将离蓦然闻到一股暗香,似清泉流过山间莹石,下一瞬便有人信步跨过中庭的石槛。夜幕沉,昏黄际,若是此刻立东朝西,便能见到一轮落日,缓缓跌入山头,凭最后一口气释放的光芒染红半边天。常将离跪着没动,只感受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身边。

“跪累了没?”

常将离不用抬头便能知道兄长此时正笑着。每次常将离受罚后他便是那个笑容,似乎在暗示着常将离不要将此放在心上,亦或是任何事都无法经他心。

常将离老实回答:“累。”

常玄煜依旧笑吟吟地说道:“起来罢。父亲的旨意。”

于是常将离撑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拍拍肩,将掉在竹木地板上的透花糍捡了扔嘴里,大摇大摆地同常玄煜出了左厅堂门,进了庭院。常玄煜手里拿一海棠状兰草团扇把玩,着一素白卷草暗纹轻衫,提袖行动之间,轻扫着二月刚冒出头的嫩草。

常玄煜见他大咧咧的模样,不免得问:“那掉地上的东西,不嫌脏么?”

常将离不以为意,嘴里还嚼着甜点:“阿兄,你不知道我馋它多久了!我见它躺在那里,可爱得紧,若是扔了,岂非暴殄天物!”

常玄煜失笑,摩挲着扇柄上刻的锦雀浮雕,片刻之后道:“你我对弈一局,你说可好?”

常将离晃着腰间的连珠玉佩,嘴里还嚼着:“不好。与你下棋我从未赢过。”

常玄煜笑道:“我便让你五步,如何?”

常将离来了兴趣,将嚼烂的东西往下一吞,跳到常玄煜面前:“不许反悔!”

......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常将离如今是劫尽棋亡了。常将离没想到,他哥让了他五步,也能把他杀得体无完肤,只得弃子投降。

常将离输得心服口服,对常玄煜拱手笑道:“阿兄,我技不如人,佩服、佩服。只是这一招可否请教?”

常玄煜笑着将瓷棋子纳入棋笥中:“此招名为‘三将破关’,这妙手便为这一步跳点。”常玄煜指出给他瞧。

常将离手托着腮,看了半晌,恍然大悟:“我为何就没能想到呢!阿兄,你可当真是天才!”

常玄煜笑着说:“恰恰相反。”

常将离喝了一口放于席边的碧涧茶,抬头道:“你赢了我,岂非我是天才吗?”

常玄煜理了理长袖说道:“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我并未涉入棋盘之中,与你对弈的乃是一介幻象,这幻象掌控了先机,故令你败。所谓’自知者明‘,与你对弈之人的乃你自己,这棋盘便是一面铜镜,清者见清,浊者见浊。你可明白?”

常将离咕咚一声吞了一口茶,眼睛瞪得老圆,不能说没懂,但也不敢说懂了,便只能说一句:“我日后一定明白。”

常将离在他常玄煜面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他本人也说不清缘由,或许是因兄长一袭清风明月、不近世人的模样,见了他也得失笑。常将离每每撒泼打滚,一见常玄煜嘴角的笑意,便心里刺挠挠地暗喜。

月上梢头,此时已入二更,清冷的月光洒在象牙镶边竹木棋桌上,在常玄煜嘴角的梨涡里打着旋撒娇,眉眼似山,唇齿似月。他说:“父亲在厢房,你可去找他。”

常将离伸着懒腰起身,信步离开竹亭。此时太阳已落,天边静谧地如同一汪静潭,弯月繁星洒落其中,如同浮萍。夜晚鸟鸣声尚稀,厢房内的烛光透出,摇曳地点亮了庭院的夜晚。

常将离踏进厢房,一眼看见父亲正端坐于榻上看书,母亲正坐在旁边做着针线,房间内的婢女都遣走了。父亲斜眼瞧见他,默不作声,母亲却搬来胡凳,转头朝他笑道:

“见你今日飱食没用多少,专道令膳房熬了雕胡饭和葱醋鸡,若是饿了便去拿了吃。”

常省元胡子一歪,却没说什么。常将离在他爹榻边坐下,眼睛瞧着母亲手里的东西,问道:“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织线一类的活让婢子做不就得了,劳神伤眼睛。”

夏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瞧:“为你织的东西,我怎会让别人做。”常将离接过来一瞧,是一对软锦做的香囊,上面用金线绣了双鱼戏水纹,由红缎系带锁住,下垂青金石,五寸大小,当真是精致的稀奇宝贝。常将离看得满心欢喜,摸着说:“当真是送我的?!阿娘,你可对我太好了!”

夏梦抿嘴笑着,烛光从她鬓上的银鎏飞鸟发钗跳跃着,落到她眼角的皱纹里,常将离似被烛光糊了眼,一时视线有些朦胧。常将离爱不释手地要将其挂到横襕上,却发现一个问题:

“阿娘,为何这香囊绣了两只?难道一只送我,另一只便是送兄长的?”

夏梦笑得打颤:“这可是鸳鸯袋,专给你一人的!何日你若是遇见你的命中之人,要与她许定终身,便可将其赠予。”

常将离一听,颇不好意思:“阿娘,我何时有心上人了!你莫要取笑我。”

夏梦握着他的手说道:“无论你是否有心上人,我与你阿爹都会祝福你。”

话音刚落,常省元便在榻上咳了一声,常将离忙将香囊收好,恭敬的叫了一声父亲。

常省元将书放在一旁,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你知我为何不让你用那奇香救人吗?”

常将离低着头:“二郎不知,请父亲赐教。”

常省元抚着胡子讲道:

“那香,名叫红眼香,其中需得有一类特殊原料,那便是玉兔之血。”

常省元顿了顿,继续说道:

“先祖上山斫香寻药时,林间多有大虫出没,虫蚊叮咬便能夺人性命。一日先祖被野兽捉伤,在一片洼地上随意采一类草药,吃下去竟能缓解痛楚,吊住了性命。先祖惊于这草的功效,返还原地摘取,发觉其只是一类清热解暑的箭头草。故探究其因,忆及当时有一只玉兔毙于侧,血流不止,浸染洼地,以为那草是因兔血而发挥奇效。”

“故先祖畜养玉兔数十只,待长成后放血制药,依旧无效。先祖不得其所,却不能舍弃这草药。数年之后,先祖路过一乱葬岗,发觉当地居民尽是红眼无瞳之状,问其缘故,是吃了山间妖兔毛发而致,因那妖兔毛发有生死人活白骨之效。先祖顿时明白那兔毛定与数年前他于山间所采救命草药有关。于是他上山寻找,便见如此一幕:”

“山间尸骸遍野,血液横流,其间只有玉兔跳脱玩耍,以人血为饮,以人肉为飱!”

常将离听得心惊,犹是如此,他却有一事不解:

“为何玉兔不食草,改食人血肉?”

常省元抬手将他的疑问压下去:

“我当初也有此疑问,且为何记作玉兔而非白兔。后查先辈所遗卷帙,发觉这一记载乃口头传叙,当年先祖说的应是‘绿兔’,而不是‘玉兔’!”

常将离更加不解:“这绿兔有何特别之处?”

常省元从床边几案上端来一陶碗,问他:“你可知绿蚁酒?”

常将离道:“我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听闻是皇城才有的酒,喝时需滤掉表面的一层绿色浮沫。”常将离最爱喝酒,能不知道吗!从前听闻这奇酒,早就想尝尝了!

常省元将陶碗放下:“这绿兔便同绿蚁酒是一类原理。米糟经酿造得绿蚁酒,绿沫之下是米酒;而这绿兔的绒毛之下,便是浸于水洼之地的断肢!陵南地区山盗横行,路经此处的行人略有不幸便会被分尸夺财,断体残肢滚到水洼湿润之处,不久便会长出一层绿绒,当地山民都将其称作‘绿兔’。我便得知,先祖所采草药应当是断肢上长的绿绒,后人记述多有谬误杜撰。”

常将离倒吸一口气,这药草虽有治绝病的奇效,但其来源,未免太过罔道人伦......难道这便是父亲不让这材料治人的原因?生人已亡,其遗骸确不该遭此折堕。可是阿妹那相似的红瞳之症,莫不是父亲也走险用了那类药材......

常省元道:“前人不愿直言其来源,折中取‘绿兔’之名,害的后世茫然在别处打转。”言及此处,常省元似是不忍地闭了眼:

“可我也不免步了前人后尘啊!我若是能早识前人之良苦用心,他日之错,尚可免矣!”

常省元又开始咳嗽起来,咳得竹木架上的烛火摇晃不止,夏梦忙端了药饮,站在榻前,扶着引他喝下去。常省元歇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继续同他说:

“我当时同你一般年轻气盛,以为这等材料实在太过性命攸关,便不忍使其蒙尘。你母亲诞下第三女时气血不畅,险些遭产厄之灾。第三女从小便体弱,五岁那年遭受一次风寒,邪气入体,急火攻心,便胸闷咯血,以致无自由行动之能。”

常将离心中刺痛,忆及阿妹孱弱之状:“我知阿妹体疾多病,没想竟已如此严重。”

常省元继续道:“我见此女苦熬,多有掏心捣腹之感,不忍此情景,便贸然采用此药,却不明个中机理,是福是祸。”

常省元望着帷帘似有些出神,蚕眉之下一双眼睛蒙了风霜。

“第三女初用此药时,病状尽退,我与你母亲都欣喜不已。只是小女说她噩梦缠身,我却不以为意,只是放一麝香丸于其枕下,以此驱梦安神。”

“一日,小女忽持刀欲伤人,一幅凶神恶煞流氓姿态,像被邪物上了身,众人都骇然失色,我方对此草药生疑。我原先以为是以药入饮,其效过猛,故以药入香,调制一味香方。所得之香竟与前人所载典籍中的‘红眼香’无异,小女用过之后也出现目赤如血之状,只是不再狂躁不安,无故伤人。”

常省元顿了顿,似是苦笑:“我却小瞧了这红眼香的威力。小女虽咳症已愈,却不再见人,神情恍惚之状愈盛。我不愿让外人得知此事,心里不安,便令她待在卧房之中,每日婢女侍候。进出者皆裹布帛于口鼻,不得吸入此异香。后来忆及,想是夜里梦魇依旧,折损小女魂神灵魄,才使得惨剧发生。”

常将离眉蹙,心头一紧:“父亲是指阿妹身亡一事么?”

常省元却不再开口,只是兀自出神,手中茶碗倾斜,水溅到布衾上,润湿一片。夏梦轻手轻脚将茶碗托走,放于小石案上,扶他躺下,灭了屋内香烛,引常将离离开。

常将离同母亲行于抄手游廊内,月明星稀,斗拱上挂的禅香珠抖着暗香。

常将离犹记得他幼时每长一岁,阿娘便会在书斋旁的槐树上用刀刻一道,如今他一十又六,堪堪长到了六尺高。阿娘挽着他,两人并肩走着,他竟比阿娘多出整整两头。

常将离不由得感到时光飞逝,夏梦似也有所感,同他说道:“不曾想,我儿竟长这么大了,娘也老了啊!”

常将离挽着母亲,看着她道:“阿娘,你才没老呢!你仍同十年前美得并无二至嘛!”

夏梦笑得合不拢嘴,却道:“你就仗着自己生得嘴甜,尽哄我!”

常将离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有道是‘母不嫌儿丑,子不嫌家穷’,我若是生得好,那也是阿娘生的嘛!”

夏梦被他堵得想笑,边嗔边去揪他的鼻子:“油嘴滑舌的混世鬼!”

正打闹着,转面迎来一人,素白轻衣,面如冠玉,手里提着莲花灯,照亮了一方游廊。常将离见到常玄煜,有些愣神,握着母亲的手连忙松开。母亲似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眼神微微一动,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主地蜷缩起来。

.........

夏梦为夏家正房所出的闺女,从小闲养于深闺之中,不闻外事,却安然自得。大家都称她温婉贤良,兰情蕙性,又系名门出身,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这闺女当真贤淑可人,到时候,定然能享班妾辞辇,诞燕啄皇孙呢!”人人都能预见她身着凤冠霞帔,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情景。

她仰头问母亲,若是她以后做了皇帝的妃嫔,母亲会为她高兴吗?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眯眼笑道:“自然是会的。”

夏梦托着腮,摇头晃脑:“那我平日里便见不着阿娘了。若是这样阿娘也会开心么?”

母亲架着手,偏头笑道:“等你成了亲,自己当上阿娘后,便明白了。”

夏梦撅着嘴道:“等我成了阿娘,我就不让我的小孩嫁出去,我想永远和他们待在一起!”

母亲失笑道:“那岂是你说不嫁便不嫁的?小小年纪,好生任性!”

夏梦不开心了。她为何非要嫁出去?为何她一定要和母亲分开,和她心爱之人分开呢?她执拗地说:“那我就不当女孩了!生成女孩要嫁出去,生的女孩也要嫁出去,不当了不当了!”

母亲冷了脸,只叫她好生注意,千万别让这话被父亲听去了。夏梦不解,心里烦闷,却只能将肚子里的话给咽下去,在庭院的天空之下,默默地看草长莺飞,寒来暑往。

那年中元节,她同父亲于去佛寺进香,在一群披缁削发的尼姑之间瞧见一位小孩。那个小孩穿着短褐单衣,站在佛堂外静静地看着她,眉目疏浅,如不胜衣。

她却不知为何从那小孩身上看到了自己。

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于这偌大的禅院之中格格不入,于这偌大的世界中格格不入,他只能默默见证着佛堂内人来人往,庙祝香客去留无意。若是某处吹来一阵风,便能将他凄凄吹倒,却吹不断缠绕在他身上的命运。她心中痴痛,眼泪险些滚落下来。

她决定收留这个孩子。她想要用温柔去化解那层冷若冰霜的外衣,她想要去揭开那一层茧,去安抚那颗在孤单之中瑟瑟发抖的心灵。她不知那个小孩来自何处,又将去往哪里,她只知道,她会给他一个选择生活的权利。

这下可不得了,从没见过谁家的姑娘还未出嫁,就要养小孩的;若是传出去,说这小孩是偷偷生的,那还能嫁得出去么!母亲见她如此,低首红了眼。所有人都反对她,说她鬼迷心窍、心术不定,被小鬼生生勾了魂。

她不在意外人如何评价,可面对家人的阻拦,她只道一句:“我不依。”她妥协了许多次,退让了许多次,无数次在礼数和律条面前低下头去。可是这一次,她不依。

父亲一怒之下,将她嫁予一无名之地的商贾,让她携着她的执拗,携着她的倔强,千里迢迢,去奔赴那未知的他乡。

..........

夏梦不由得苦笑一声。她时常看着常玄煜,见他穿着一身过于白净的衣衫,还未长成,便知礼孝尊卑;尚未理解书中深意,便能头头是道地背诵经书古籍;还不知何为悲伤,眉间却已笼上一层浅浅的惆怅。每每见到他的笑,她心里都会不由得抽痛。最为可悲的是,她和常省元一样,永远不知怎样对待常玄煜,才最为恰当。她问自己,当初为了那点倔强与尊严,为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命运,舍弃一切,远嫁此地,当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么?

夏梦不知道。

她害怕自己显露出偏心,害怕自己显露出悔意,常玄煜若是从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之下,看出她的摇摆与脆弱,他又该怎样面对这个母亲,该怎样看待这一段摇摇欲坠的亲情呢?最深最暗的黑夜里,夏梦常常因此辗转反侧,坐卧不宁。

“我听闻响动,便前来查看,没想到竟遇见了将离与母亲。”

常玄煜似没有瞧见常将离那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只是浅浅笑着,似映在清潭里的月亮。

夏梦蓦然回神,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挤出一个笑容,低低问着:”这么晚了,阿泽还未休息么?”

常玄煜笑着道:“我睡得浅,有声音便醒了。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

常玄煜向他们点头致意后,便转身回房,衣带飘飘,留常将离在原地,想一头在廊柱上撞晕。他见到兄长,便慌忙放开母亲的动作,究竟该怎样解读!究竟该怎样解读!兄长定然是看见了,却表现得视若无睹,仍是笑意盈盈。这笑容落在常将离眼里,却是一个大大的讽刺:可恨的不是母亲偏爱他的事实,可恨的是常将离下意识想将其掩饰起来,却反倒更为难堪了!

常将离,你究竟在想什么!

常将离站在一旁捂着头,一副不忍目睹之态。夏梦见了,垂眸半晌,突然开口道:

“阿浅,阿泽他......并非我与你爹所生。”

常将离听闻,猛然回头,看着夏梦的眼神,似有惊慌,似有不解。

于是夏梦托起他僵硬的手,两人在游廊檐下站定。她抬头望着树梢上的月亮,停顿片刻,便与他娓娓道来。

“你不必自责。阿泽于你阿爹是个心病,于我同样是个心病,我们并非存意偏爱,只是身为父母,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你兄长而言,他将你看作幼弟,待你如血亲,这便足够了。”

常将离低首缄默,半晌不语,夏梦瞧不出他此时心情。她正准备开口,常将离却突然抬头,眼眸含光,似有所悟地点头道:“将离明白!”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待兄长也是极好的!”

夏梦不由失笑,两人又挽着手踱起步来。常将离心中尚挂念着父亲没讲完的话,眉头轻皱,拉紧了母亲的手,转头问她:

“母亲,你可知,阿妹当年.......”

夏梦并未转头与他对视,只是看着远处,眼神微暗:

“三妹的死,你父亲至今无法释怀。他自责于自己莽撞,又自责于自己没能及时察觉不详,经年之后,仍是郁郁不得解。只因你阿妹当时......是自戕而亡。”

夏梦说及此处不由得凄愁满眼,低低地叹了一声。常将离心神大震,他霎时回忆起那次不请自来的会面,于那个异香缭绕的房间,那个红瞳似血的女孩见到他,对他哀怨地请求道:“阿兄,杀了我.......”

阿兄,杀了我吧.......

常将离蓦然顿住。

阿妹究竟受了怎样的摧残,以致于决然抛下世间所爱之人,所念之物,自断前生。那个笑餍似春日芍花的女孩仍旧在他记忆深处,脆生生的叫着阿兄,阳光穿透冰河岁月,直达温热跳动的心。她还尚未及笄,还未尝过皇城的甜酒,还未见过边疆的大雪,还未遇见与她抵眉执手,相誓偕老之人,还未知道这世间山河眷念、繁花似锦。她似一朵尚未绽放就碾入尘土的花,诗人还未来得及为她谱曲,丹青还未来得及为她演绎,她便匆匆离去,赴了下一趟人间。

常将离和母亲双双对望,彼此见到了对方眼底的泪光,那泪光过于渺小,于这天地间的河川雨霖而言,不值一提。可这泪光含着山花易逝的心,诉说着脆弱的离愁别绪,将人心**裸地铰碎在这一汪月色中,却只道山河无情,人间有意。

夏梦叹道:“你爹原不信世间有不能治愈之疾。他从商以计生,但打心底是想治病救人。可三妹的死......”

常将离攥着拳,眸光璨璨:“我愿踏遍九州,寻到那救人的万全良策!”

\(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夜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在星际开密逃

贵妃娘娘千千岁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