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将离是辰时左右醒来的。
常将离猛地一睁眼,一骨碌爬起来,和榻沿打了个照面。窗外阳光敞亮地照进这间屋子,映得缠枝香几上的铜镜和屏风上的云母片烁烁闪着光。
房门外吵吵嚷嚷,常将离揉了揉眼,意识渐渐回笼,懵了半晌,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状况。
他滚下榻了。
他滚到榻下不说,他还连拽带扯,把衾被一块带到榻下了!
常将离没等身体恢复知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把缠在身上的衾被胡乱解一番,不由得出了点冷汗。
他视线从榻沿缓缓向上,见到了一个背影,裹着白色里衣,蜷着身子,背对着他躺在角落里。
常将离愣愣的,逐渐回忆起了昨晚醉酒后的记忆。他似乎爬到常玄煜的身上了,他似乎和常玄煜睡在一个榻上了,他似乎搂着常玄煜睡着了.........
要命啊!要命!啊啊啊啊啊!!!!
常将离感觉自己此时血冲大脑,气冲云霄,四肢僵劲不能动,头晕脑胀不能思。
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究竟糊涂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腆着脸,和人睡一张榻上!
丢人,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家了!
常将离突然愣了愣,有一段回忆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的思绪不由得暂停了一瞬。
昏暗之中,有一只手搭下来,修长白净,掩着青丝,淡眉之下的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看不清神色。
白衫顺着月光倾泻而下,倒在床榻上,暗香盈盈,嘴角的笑隐入阴影中,所有事物都旋转起来,旋进了那个梨涡里.........
常将离突然红了耳朵。
常将离啊常将离,你在想什么啊!你真是痴了!
常将离正痛心疾首地在榻边罚站,此时躺在榻上的人不高不低地咳了一声,惊醒了常将离。
他蓦然回神,看了看手中裹的皱巴巴的衾被,又看了看那个将自己蜷作一团的背影,常将离一拍脑门。
真是太不经心了!莫不是让兄长给着凉了!
常将离携着衾被爬上榻,轻手轻脚,伸手碰了碰常玄煜的肩膀,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常将离对昨晚的“亲密接触”心有余悸,抓耳挠腮地正在斟酌着怎样开口,眼前的背影却在此时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
常玄煜乌发四散,手肘撑在木榻上,里衣松散地挂在身上,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黑眸一转,和常将离怔怔地对视了一番。
他眼角挂着红痕,鼻尖也泛着红,面色有些不好,额头上泌出一层细汗,正微弱地喘息着。
他看到常将离,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笑容:
“什么时辰了?”
常将离听出了兄长说话声里浓重的鼻音,不由得眉头一皱,一阵揪心,定是因自己半夜拽走衾被,窗户大开,夜风一吹,令兄长染了风寒。
常将离看着常玄煜眼下青乌之色,气息微弱,似十分不适,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抬手贴上常玄煜的额头,想试试他的体温,后者却是一愣,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拍了下来。
这一下两人都愣住了。常将离本有些愧疚之情,又担心兄长病状,便没想太多,伸手便去探他的额头,没料到兄长的防备心如此重。常玄煜脑袋还尚未清醒,下意识地一巴掌拍走常将离的手,他反应片刻便意识到有些无礼。
于是两人同时开口了。
“抱歉,我........”
两人似又是一愣,竟又同时开口。
“无事........”
这下两人都住了口,不由得笑起来。
气氛似是轻松了许多,刚才的尴尬也一扫而空。常玄煜做出一个谦让的手势,浅笑着道:“你先说。”
常将离不由得带了带手里的衾被,有些不自在:
“阿兄,我从小睡觉便不老实,我真不是故意把衾被带走的!若是下次再这样,你便不用犹豫,直接将我打醒便是。”
常将离说完最后一句便后悔了。
常将离你也忒不要脸了,还说什么下一次,这种话说出来,自己不害臊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常玄煜并未注意其中暧昧之处,只觉得可怜可爱,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无妨。小风寒罢了,不碍事。”
常将离下楼用朝饭时还忧心忡忡,冠也没带,披头散发地便出了门,见了谢清室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后者觉得晦气,端着粥离他远远的。
常将离闷头扒着碗里的雕胡饭,心里像被蚂蚁啃噬一般,刺麻麻的。从前在家里,若是犯了错,老爹打一顿自己便知道了,没那么多七拐八拐的想法。
可如今令兄长惹了风寒,确是自己的错,但没人来怪他,兄长也状若并不在意。但他听兄长说话带鼻音,眼圈乌黑,怕是晚上也没能睡好,不由得自责,更是心里针扎了一般。
好烦啊!这就是愧疚的感觉吗?
常将离腮帮子鼓着,觉得自己也许长大了。
正在出神,突然听闻隔壁用饭的几位高谈阔论,声调激动,坐在他们对面的谢清室穿着一翻领浅青袍衫,正一脸不屑地抱着手,一只腿蹬着木案晃荡:
“尽放屁!我不信有人能从不生病!”
对面有一位友人站了起来,有些悲愤地说道:
“这位郎子,咱们在这儿聊得好好的,是您突然插进来,要听我们讲什么。我们讲与你听后,你又不信。您不信便罢了,可您不能一直打断我们啊!”
谢清室一听,颇不在意地拾一把青鸟团扇开始把玩,却不再开口说话。常将离竖着耳朵继续听他们讲,其中一人说道:
“对啊,你不知道,可吓人了,眼睛尽是红的!”
常将离坐不住了,一丢碗,大步跨到谢清室身边,手在桌案上一撑,声若洪钟:
“这位郎君,你们可否讲与我听?!”
这一嗓子吼的对面的几位友人差点心脏奏急,谢清室差点身子一歪,被这阵名叫常将离的劲风吹倒过去。
常将离眼睛大睁,明亮的阳光在其中打着旋,咄咄逼人,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有一位友人提袖擦了擦冷汗,在常将离热切的注视下开口说道:
“这祭明山系昆仑山脉,往东行数十里,有一桃花溪。那溪之所以叫此名,是因为溪边满种桃花,落英缤纷,美不胜收。沿着那桃花溪载舟而下,行至尽头,便是一座山。那山里有一条峡谷,只通一人经行,黑暗逼狭延伸至数十里。据说这是当年大禹治水时打通的一条窄缝,本想扩成河道宽度,可最后不知为何却不了了之。传说是因那山里住着一群兔人,红眼无瞳,自古便定局此地,不曾与外人往。那山壁能将世间疾病灾祸都阻挡在外,他们织作耕种,自给自足,年年风调雨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无病痛之扰,当中有长寿者近两百岁!可是啊........”
那人突然压低声量,眼露惊恐之色:“好奇前去探寻的人,都是有去无返呐!!”
话音刚落,谢清室突然拍案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不明所以,个个都愣在原地,大睁着眼瞧着他。那个说故事的友人面色一阵红一阵青,似要将手里的茶盏给捏碎了。
常将离扯了个席子,在谢清室身边坐下,晃着他问道:“清室兄,有何好笑的?”
谢清室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将笑出来的眼泪压下,揉着肚子说道:
“.........这故事有三个问题。既然你将他描绘得这么........神秘,这么奇特,那有没有可能是到了那儿人都被吸引住,不想走了呢?这是其一;其二,那要是去了的人都回不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这等奇状的呢?若你无法说出,那这便是一桩编造的俚俗罢了。至于你说,定居其中的人无病痛烦忧,长寿者达两百岁,那更是荒诞了!若当真是如此,古往今来的人不都前来寻此奥妙,将其踏平了?“
那人听言,脸色更加是铁青一片,嘴唇翁动说不出话来。众人一听,觉得谢清室说的有理,不由得低声讨论起来。
但此时常将离却在暗处攥紧了手,眉头紧皱,闭口不言语。乱葬岗、红眼症、祭明山、病痛无扰........这联系紧密的几件事,若和红眼香无关,常将离打死也不信。不管那有去无回之说是否属实,此趟他必然要去探查一番,找寻红眼香的由头。
常将离神情严肃地说道:“此事真实程度尚且不谈,但这红眼症状我是见过的,而无病痛之扰的情况,的确属实。”
言毕,正在讨论得热血朝天的众人都停了下来,周围一片鸦雀无声,纷纷转头看向他,惊讶程度更甚,似乎都想知道他所言真假。
谢清室夸张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他木然转头,死死盯着常将离,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上找出些许的破绽。只可惜,此乃常将离发自内心的肺腑真言,任谁都不能说他在撒谎。
谢清室将假笑一收,来了兴趣,连忙抓住常将离问道:“此言当真?”
常将离眸光盛放:“绝无半点虚假。”
“好!”
谢清室一拍桌,站将起来,似乎忘了刚才是谁笑出了山崩地裂、地动山摇之状,以茶杯作酒爵,在空中一挥:“若是照常兄所说,那此等妙地,谢某定当拜访!”他将瓷杯往桌案上一掷,毫不在意茶水溅了满手,转头看向常将离:“常兄!我们何时出发?”
任是常将离也不免被这人的气魄所绝倒,但两人倒是心意相通,于是扶额道:
“今日便出发罢。”
常将离一边嘱托詹糖好生照看兄长,一边从行囊里掏出瓶炉三事,用铜香勺将香灰细细熨好,放上云母片,忙活了半天。常玄煜看得头疼,不免失笑:“我并无大碍,你只管去罢。”
于是常将离同谢清室一道出门,从木桩处牵了马,正埋头研究经盘,耳边一阵风声,只见谢清室驾着马便冲了出去。
常将离把经盘拿在手中转来转去看了半天,看不懂,随手便扔了,翻身上马便朝谢清室追去,扬起了一阵尘烟。
常将离策马追上他,黑衣在风中翻飞作响,幞头垂脚起伏飘扬着,好不肆意潇洒。
他转头问谢清室:“你认得路吗?”谢清室挥着马缰,眼梢上扬,没听到。
他又提高音量喊了几次,才使得那人转过头了,似是思考了半晌,朝他喊道:“我不知道——”
他们巳时出发,策马奔驰了近一个时辰,谁也不愿喊累,可马却是累了,甩着马尾似是不满。于是他们稍作歇整,寻了一汪水渠饮马。
常将离找了一棵树,抱头靠着,眯了眼睛想小憩片刻。
谁知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就被人掷了颗石子,打在手臂上。
常将离不满地怒目一睁,见谢清室提着袍子蹲在河边,朝他掷石子后又转过头去,也不管有没有把人吵醒,旁若无人地开始打起了水漂。
“干嘛?”
常将离抓了手边的一块石头就朝他扔过去。
谢清室灵巧一躲,转身擒住他扔过来的石头,拿在眼前瞧了片刻,下一瞬便往水上一扔,溅出十个水漂来。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惹得常将离叫了一声:
“好身手!”
谢清室脚尖轻点河面上的石头,晃了一圈,跳到他面前,拱手笑道:“承让承让。”便将青袍一甩,盘腿在树旁坐下。
谢清室坐下后也不闭眼休整,只是支着手,托腮歪头看他。片刻后便问道:
“你说你见过‘兔人’,他们长什么样?”
常将离心头一抽,眼神不由得黯淡了几分:“不是兔人。是我阿妹。”
“哦?”
谢清室更好奇了,也没发现此时常将离神情不对,起身凑过来,用手肘拐了拐他说道:“那你是兔人的后代?”
常将离心道这人的脑回路当真是清奇,抬手将他一推,说道:“你懂个屁。”便闭眼不想理他。
谁知这人不是一般的不依不挠,见他不想说,便开始在他耳边念着紧箍咒,绕着树走了好几圈:
“常兄......常兄,你快说啊........常兄,快讲快讲,常兄,常兄!”
常将离无言睁开双眼,默默看着天空。
讲真,从未遇到过这等令他头疼的人,这等严肃之事,也能被他这样嘻嘻哈哈地讲出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将手边的石头一把塞到谢清室嘴里,开口道:“别嚷了!我说便是。”
于是常将离将阿妹的病、红眼香等都一一同他说了。谢清室听着,越听眼睛越亮,待他讲完,兴奋地将嘴里的石头呸地一吐:
“那咱们现在,就是去找那红眼香的来由?!”
常将离只想将石头再塞回那张嘴里,咬牙说道:“又不是寻宝,你这么兴奋作甚?”
恨了片刻,又有些无奈地说:“这红眼香能治病,但也会害人。我只想找到它害人的根源,若是能将其解决掉,那这香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谢清室听闻,也收起了兴奋的浮夸姿态,手指骨节擦了擦鼻尖,思索了片刻,对他说道:
“你不用担心,这件事自然是能解决的。”
常将离听他如此信誓旦旦地说,不免多了几分把握,却有些不解:“为何如此笃定此香能解?”
谢清室朝他摇摇手指:“非也。非此香定然能解,而是常兄你,定然能解。”
常将离眼睛盈满亮光,急忙问道:“何出此言?”
谢清室纵身跳上树,惹得那棵树纷纷扬扬掉下许多树叶来。常将离站在一处阳光倾泻而下的地方,午后的光映得他眉目生辉,他仰头接着落叶,只听谢清室说道:
“那简单啊。你想,这香都是人制的,你实在找不到办法,自己制一种香出来不就得了?”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狂,狂的可笑,狂的发昏,可这句话宛如一把狠厉的尖刀,划开了常将离心头的一堵堤坝,洪水裹着多日以来的郁闷与疑惑汹涌而下,冲刷着他全身的经脉骨骼。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溢,将一颗生满倒刺的种子埋进心底。
常将离朝谢清室拱手说道:“谢兄,今日这番话,常某感激不尽!他日父亲曾叮嘱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却不免障了眼,无故在某处徘徊而不得其然。终南有道,不限一条,我今日算是彻底地明白了!”
谢清室翻身朝他笑道:“小事小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说得倒轻巧。可人走这一遭,哪是一句话便能草草揭过的?”
话音刚落,谢清室却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直直地盯着远处,连忙叫常将离:
“快上树快上树!”
常将离没等反应过来,便纵身一跃,借力爬上树枝,落在谢清室身边。常将离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朝远处看去,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
“桃花溪!”
改编了一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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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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