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昭踏着满地枯叶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起了。万物寥廓，却被蒙上了昏黄，鸿声隐约。一切都如置身于梦中，恍惚苍茫。
小径旁，不知是何人遗落的水瓢斜斜地躺着，聚食的鸟儿扑棱着轻翼散去了。明月山庄里的人来往奔忙，他们看见崔翎昭时驻足，躬身低头：“崔姑娘，您回来了。”
崔翎昭莫名地觉得沉闷和……难过。
“你们看见姝姑娘了吗？”
天方才下起过一阵小雨。崔翎昭没有撑伞，一路走过来以后，外衣和少许发丝都被沾湿了。故而此时的她看起来面色发白，像生了病。
“回姑娘，我们都没有看见殷少主。”
崔翎昭点了点头，默默地给她们让开了路。
弥池有一块很心爱的玉佩，是他亡故的娘亲留给他的。可是在两年前与青云教的厮杀中掉落了，直到最后也没能找回来。
崔翎昭在萧故死后，忽然又想起这桩事来，于是便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回去找。幸运的是，她真的在一个青云教教徒的身上看见了那块玉，尽管在一片混乱之后已然成了碎玉。
她不经意地握紧了手帕包裹着的玉块，再度回想起萧故所说的那番话。
殷姝在自己之前就回来了，可又怎么会没有人见到她呢？如果她没有回明月山庄，那她又会去哪儿呢？
崔翎昭去了殷姝常去的地方，小池塘边，花圃，阁楼……可无一例外，她都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里愈发空落落的。
垂目，摩挲着碎玉勾勒出的棱角，像是在与契阔已久的旧友谈话。
“她大概是为她父亲的事难过。”
崔翎昭抱膝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阶梯微冷，凉风拂袖，吹起她的青发，就如中秋夜那般。
等到殷姝回来，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呢？要怎么说，才能让她不再那样难过呢？
思来想去了半晌，才定下了廖廖几句话。
崔翎昭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便捶了捶因久坐而有些酸痛的腿。她这才发现周身有些过于昏暗了，就打算去拿些蜡烛来点，再去多添一件外衣。
恰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一记陶瓷碰撞的声音，从殷姝的卧室里传来。
她回头，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地试探:“姝姑娘?”
“姝姑娘？”她又走进了几步。
没有人回应，崔翎昭便想着是自己错听了。可她刚想转身离开，心中的忧虑又莫名加重了几分，好像是有什么在揪着自己的心。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屋内没有点灯，但却酒气扑面。唯有四面的帷幕凌乱，才隐隐地放进了几丝光亮，这让崔翎昭能看清一些屋内的景象。
原来，自崔翎昭回来，二人便一直都只有一门之隔而已。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方才问了许多人，可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你。”崔翎昭隐约看到殷姝正坐在床上，可她没有贸然走进去，而是停留在门边。
殷姝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知带着何种意味:“他们没有得到我的话，是万万不敢进来的。不知道我在这儿也无可厚非。”
“崔女侠，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崔翎昭还是没有离开，她问道：“你喝酒了吗？”
“你喝了这么多酒，头一定很痛吧。”
崔翎昭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屋内的轮廓也呈现在她的眼前。只见殷姝单薄的身影靠在床边的地上，白日里挽起的青发也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面庞，给人以颓然柔弱之感。
深秋已至，时有凉风穿堂而过。然而，炭盆里却是空空荡荡的，殷姝也似乎是脱去了外衣，只身着一件轻如飞雪的浅红色薄纱，莹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你怎么坐在地上？现在天气凉了，快起来……”
崔翎昭下意识地走过去，却在对上殷姝目光的那一刻忘却了将要说出的话。只见殷姝喝过酒后的脸颊微红，眼神也不再似平日里那般清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笑非笑的，似喜似哀的恍惚神情。
“你怎么了?”
崔翎昭本来要拿走她手中的酒壶，再将她扶到床上去的。可碰到对方手臂的那一须臾间，崔翎昭猛然抬首，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与哀伤难过。
殷姝的手掌被碎裂的酒壶划破，虽然伤口已经止了血，衣摆上却依然留下了殷红的血痕。然而，崔翎昭知道，这些血一定不止来自手掌。
崔翎昭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挽起殷姝的衣袖。随后，怖人刺目的血红呈现在了殷姝的手臂上，那是约莫三四道的洞状伤口，隐隐地还在往外渗血。
崔翎昭认得，这些伤口都是鬼钉留下的。
鬼钉是一种被抹了特殊药物的钉子，它的钉身细窄，能避开重要经脉，不伤人性命，但却也能穿骨透髓，让人生不如死。常人只要触摸到它的钉身就会疼痛难忍，而若是将它钉入人的体内，便是世间一等一的酷刑。
她该有多疼啊……
“这是谁对你做的？这是谁做的?”崔翎昭看着殷姝的眼睛，连声追问，满是凄切与不解。
殷姝也看着她，忽然又轻咳了几声。过后，她才摇着头说：“没事的，这不会干扰以后施法，也不会留疤。”
“我知道，可是……这会很疼的。”
殷姝不答，只望着她。
“我去给你拿药，你等着。”莫名的，崔翎昭不敢看她，只低头将殷姝扶起，轻轻地让她坐在床上。
随后，她便奔出了房门，前去了药房。而在这一路上，殷姝的眼神和她手臂上的伤不断地浮现在崔翎昭的脑海中。她感受到胸膛里的跳动变得前所未有得灼热与猛烈。
当她拿着药包，再一次来到殷姝的房门前时，脚步又不由得顿了下来……
“是谁做的?无论是谁，我都替你报仇。”崔翎昭在烛火的照亮下，仔细地给殷姝包扎。两人的脸色都显得格外苍白。
殷姝没有说话，屋外有微小的雨滴不断顺着屋檐落下。
“你说过，你我是好友。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隐瞒，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又半晌，殷姝才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是我自己。”
“是……是你自己做的？这怎么可能呢?你莫要再骗我了。究竟是谁，竟敢……”崔翎昭忽然愣住了。
对呀，这偌大的明月山庄，有谁敢对殷姝做这样的事呢？
殷姝默不作声，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崔翎昭的脸。
“姝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翎昭压抑着想要哭的感觉，又追问:“我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萧故白日里说的那桩事害你这样的?”
殷姝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清醒许多。
“你是说，我父亲? ”
她似乎想起了许多过往，眼里忽明忽暗，一字一句也都像蒙上了旧事的尘埃。她自顾自地道：“我父亲……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祖母常说，他从小就天资卓绝，神采飞扬，学什么都比旁人快许多，好许多。十五岁起建功立业，二十四岁就取得了旁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功名。”
“他从小便是所有人都认定的殷家继承人，没有人不看重他……”
殷姝的笑容逐渐变得黯然悄怆，眼中的阴翳也深了：“可是……他不爱母亲，也不爱我。”
“祖母逼迫他与心上人分离而娶了母亲。在我对他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没有对母亲笑过。故而，母亲也不爱我。她不会像寻常人的娘亲那样，她从来不会拥抚我，也不会严声训斥我，而是对客人一样对我，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别的从不多说一句。”
“我常常为此感到难过。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又有什么错呢？是她被家族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因而余下的半生都被困住了。”
“她没有错，她只是不爱我。”殷姝还是笑着，眼泪却不断地落下来，打湿了两人衣袖。
下一刻，两个姑娘的青丝相错而过，崔翎昭任由着自己的内心去拥抱住了殷姝。她们彼此紧贴着的胸膛滚烫，像极了寒冬取暖的模样。
“你也没有错。他们的恩怨，本就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别难过，从今以后，我陪在你身边。他们待你不好，自会有愿意待你真诚之人。”
殷姝垂着的手逐渐向上，她回拥住崔翎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松开对方。殷姝看着崔翎昭的眼里是更甚以往的柔光。
“翎昭，不知为何，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安心，很快乐。你……等等我吧。”
“等什么？”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的江湖。”
崔翎昭在很多年以后，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可现在的她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一起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