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光铺地,草露渐晞。
崔翎昭牵着缰绳立于林家庄前的一座桥头,青丝轻扬。她游目四方,只见山翠绵延万里,波光荡漾不止,令人不禁感叹江湖之大。
站得累了,她便从锦囊里掏出一颗糖莲子扔进嘴里,翻身上马,双臂交叠作枕,仰躺着闭眼养神。
不多时,晨钟声从渺远处如洪波传来,随之而来的是身后的马蹄踏步声,从远及近,稳健有力。
崔翎昭挺起身来,看了看殷姝的后方困惑道:“殷少主,只有我二人吗?”
殷姝的笑容隽美:“这件事情不需要大张旗鼓。况且人多了,我们也不好赶路。”
殷姝走近,瞧见崔翎昭腰间别的匕首:“崔女侠的匕首精巧别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
崔翎昭低头看了看,随后便将它解下递给殷姝道:“这个呀,这个是阿爹给我的,它叫作栖槐。”
“真好听的名字。”殷姝接过匕首,抬头笑问:“敢问令尊是?”
“他嘱托我不让我说出去的。不过我之前在隐迢城桂花街的一家古兵器铺里见过一把和我这特别相似的。你要是喜欢,我下回去了便将它买下给你。”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
殷姝笑道:“多谢。”
她们沿一道澄江快马加鞭,前往漠地。途经锡宁驿站时,殷姝说要留下来歇息片刻。
方一坐下,崔翎昭就听到她在与那里的小吏打听一个人。她猜那人多半是殷姝的故友,不过殷姝只去见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二人又继续赶路了。
“锡宁之后,这一路便不再有驿站。不过我方才打听过了,前方有一家客栈曰徐门。今夜我们可在那歇脚,明日就能到长阜关了。”殷姝再次系紧被风吹歪的淡色帷帽。
崔翎昭惊诧:“这样的地方有客栈?莫不是黑店吧?”刚说完,她就啐了几口混杂着细沙的唾液。
殷姝忽然放慢了脚步,待崔翎昭跟上前来时才道:“崔女侠,我替你系紧些。”
不等崔翎昭推脱,她便将手伸进那帷帽中。
黄沙四起,见不着她的面容,入耳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不过,崔翎昭感受到了那双偶尔在自己的脸和头发上掠过的手,很轻很柔。
崔翎昭感到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不自禁地摸了摸胸口。
“你怎么了?”殷姝抬头。
崔翎昭连连摇头,有些结巴道:“没什么……只是……只是在想那家客栈。”
殷姝笑了笑:“你不要担心。就算是黑店,也左不过是些宵小鼠辈,我二人一定应付得过来的,只要多加提防就好了。”
行至徐门,已是晚间了。
殷姝缓缓地将她那匹纯白骏马牵入马厩,崔翎昭紧随其后。
崔翎昭的马叫做朝天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朝天阙浑身殷红,只有头上那一捋鬃毛是呈雪白,她将它停至厩内,抚摸着那一抹白色道:“你饿了吧?别怕,我一会儿给你弄吃的。”
周身极为幽静,只要是稍远些的东西便都看不清了,只黑黝黝的一片。唯有窗棂纸上透出些淡黄色的微弱光芒,内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谈笑声。
二人走进客栈,崔翎昭才看出屋子是由巨石块所搭建,已经有许多年岁了。一楼大厅中,除去右边的三个男子与一个女子,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跑堂在给那桌客人打了几壶酒来。
跑堂看见二人,便又走过来:“客官想要点什么?”
她们此时正寻着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可一下就看见桌上有几道或深或浅的刀痕,缝隙里甚至还有暗红色。
“二位贵客不用慌张,那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小贼弄得,不过刚拔刀就让我给拎出去了。毕竟嘛,本店还是以和为贵的。”
这话不是跑堂说的。
崔翎昭循声望去,只见木梯旁有一位身穿淡青衣裳的男子,面容白皙俊朗,腰身挺立,乌发高高束起,并用一根青竹色玉制镶金发簪固定。
他让崔翎昭想起隐迢城的徐探花。
殷姝早已站起身来,略显得惊愕:“李策?原来你在这儿,怪不得我在锡宁没有见到你。”
李策听到锡宁时,神色暗淡了些,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洒脱笑意,他道“不承望您还记得我,先上来吧。”
二人随着他走上去。二楼的灯火较为黯淡,三人的影子掠过一扇又一扇窗,径直去到了长廊尽头。
李策推开门,三人眼前豁然明朗。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暖香,红木桌上摆着□□盘荤素小菜,还有两三盘瓜果糕点,皆是些大漠里原不应该有的。
李策笑了笑:“招待不周,二位见谅。”
殷姝落座,这才将帷帽与面纱解下来,继而从背上取下那柄背着已赶了一日路程的皓白伞。
崔翎昭定睛瞧了瞧,原来那伞不是白色的,只是伞身上裏着几层雪纱,不过还是隐隐地显出了殷红的伞身。翎昭认出那雪纱上镶嵌着一颗皎白的芙蓉状浊玉石,殷姝的肩下方也有着同样形状的清玉石。清浊二石是一种昂贵的精美玉石,两者同生且相吸引。
李策走向旁边程亮的乌木柜:“这位面善的姑娘爱喝什么?糯米甜酒,还是桂花酿?”
崔翎昭觉得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便道:“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殷姝笑起来:“这位是崔女侠,白龙寺的弟子。”
李策藏酒中取出了两坛,回座时,顺带摇了摇门上的语铃一一被施过法的一对铃铛,只要摇响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会响起,只是不能隔得太远。
李策替崔翎昭倒了一杯酒。
“崔姑娘,你请。”
“多谢。”
李策又转头问殷姝:“殷少主喝什么呢?照旧吗?”
殷姝点头。
过了不久,一个跑堂打开门。
李策头也不回:“两壶不加蜜糖的酸梅汤。”
崔翎昭莫名觉得这两个人对上时的气场有些怪异,就像一张单薄如纸的帷幕在试图遮挡着某些铿锵隐鱗,而只需要轻轻一扯就会露出它的一角狰狞面孔。
幸好,这种气氛随着李策入座渐渐散去了。两人这才像许久未见的老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些江湖的奇闻异志,又或是些供人玩笑的小事。
“这酒叫做妩歌,我从前在明月山庄尝过,很不错。他们微生家爱摆宴席,号称宴请天下英雄。”
李策鄙夷地笑了笑,继而道:“只是说得好听,实则有些个坏事做得天下皆知的败类也混在其中,想来是祖上的英雄名号世袭到他们头上了。配不配的,倒也都不顾了。”
“听说去年,明月山庄有一张制酒秘方让人偷了去。看来他们这回是遇见天下第一流的酒鬼了。不过那人也蛮有意思的,都潜进去了,竟还只拿一张秘方。”
“这话说的,你嫌她拿得少?”
崔翎昭却已喝醉了酒趴在桌上,只露出半张绯红的脸。她感到头晕乎乎的,眼饧骨软,胃里还有些翻涌,可不知听到了哪句话忽又从桌上半撑起来。殷姝见状忙扶稳她,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崔翎昭目光茫然地瞧着两人,殷姝于是又问了一遍,她这才点了点头。
殷姝摇了摇语铃,不一会儿便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
女子搀扶着翎昭离去后,殷姝的笑意便褪了大半,她坐下道:“你故意要取这样烈的酒?”
李策笑道:“慎言啊,我可没有支开她的意思。只是崔姑娘喝得过急了,这酒原是要慢慢品的。”
说着他便放下了竹箸,又灌了一杯酒才心满意足地道:“你是为了林家庄的事儿来的吧。”
“你听这儿的客人说的?”
李策点了点头,随即笑道:“你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如今虽狼狈,却也不至于做那些折损阴德的事。”
殷姝听出了他的怨气。她细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了淡淡的阴翳:“你被赶到这样偏僻之地,是我害了你。”
李策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怨的都是假话,但这怨气并不是对你。你想帮我,是我那时太着急,一时疏忽惹怒了殷家主。而且,要是没有你替我说话啊,我早就死了。”
殷姝叹了口气:“那你为何要在锡宁留下替身,而自己却选择在这家客栈?”
李策顿了顿,好似回忆到了什么,随后才继续说:“说实话,我第一次来这家客栈时,就觉得浑身都凉嗖嗖的。果不其然,这里之前的掌柜叫做周老怪,是个开黑店的,还有收藏死人骨头的毛病。我第一次走进地窖时,以为掉入了鬼城。”
“不过,这家客栈的过路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几乎每天都有。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且多是修行之人,我在这儿能听得许多江湖之事,觉得有趣便留下来了。”
“很多江湖中人来这里?”
“嗯。凡事皆有因。我留意了许久,他们应该是去找沙葬城的。其中有些是修行之人,这且不提,可是有些却只是生活贫苦,走投无路的寻常百姓。”李策的眼神忽然染上了一层怒意。
沙葬城是传说中北方诸国被埋葬在沙海中的坟墓,也有些是被妖风掩埋的城市,里面都有诸多宝藏,是个敛财的好去处。
“你杀了周老怪?”
“他这样的人不杀留着做什么?这里可不像上昱,每个人身后总是有千丝万缕,牵一发就祸福难知。在这里,我做什么都更自由些。”
“盗墓这事不算新奇,只是从前也有这么多人来找沙葬城吗?如果不是,现在为何突然多了?”
李策从桌下摸出一只白玉酒觞,往里面倒了些水后递给了殷姝:“过目。”
殷姝看了看杯底,只见一幅交错纵横的图画逐渐清晰。她惊讶地抬头:“舆图?”
李策点了点头:“他们是在鬼市中买到的舆图,每张舆图上只有一座沙葬城的踪迹,舆图载物是酒觞,玉笛,信笺等寻常物件,但其所用的秘术却十分相似。”
殷姝思忖了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舆图来源于同一个或同一个地方。”
“然后,他们现在忽然全完蛋了,这些舆图便流入了黑市。”李策接续道。
殷姝摇了摇头:“不对,不一定是现在。可能是有人提前集齐了,再找准时机放出来。也有可能是这些人故意放出来的。”
李策抱臂:“不管是你说的哪一种可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能够同时得到这么多沙葬城的舆图,绝对是厉害的人物。那他们为何不自己动手?难道是不便出手,于是利用人的贪婪之心,替他们从沙葬城里带出些什么?”
“你说的对,沙葬城里远远不只有黄金……看来,从长阜关回去之后,我应该多留意这件事了。”
殷姝拍了拍李策的肩道:“与锡宁相比,这家客栈也许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李策也笑着看她:“那你呢?你在上昱,又要怎么选?”
殷姝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水:“我二叔说,受着父辈荫蔽的人要是无所作为,那就是罪加一等。你说,我该怎样选呢?”
李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笑容,半晌,才不识滋味地笑了一声,轻道:“他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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