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昭又做梦了，在梦里，她听见凉风四起，衣袂飞扬，自悠远处传来，愈演愈近，最后仿佛就在身边。她睁开眼睛，一入目的便是银汉向西流，皎月沉凹晶，这与她在隐迢城和白龙寺见到的都不一样，是那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
她稍动了动，就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正在抱着自己，她睁眼看见那人的肩头结着了一层白色的晚霜，然后听见他轻声说:“裳裳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她的心底立时涌起了一股暖意。
裳裳是她的小名，只有父兄会这样叫她。
尚稚嫩的小手伸出，在崔暄略微冰凉的脸上捂了捂:“阿兄，不是说好如果我睡着了你就会叫醒我么?”
她在话本中读到，只要在八月十五的月光下坐上足足一夜，诚意就会感动上天，让他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所以她闹着不肯进屋睡觉，而崔暄便留下陪她。
崔暄就这样在屋外坐了半夜，不恼反而还笑道:“你睡得这样沉，我如何叫你?”
崔翎昭正想像以前一样眉开眼笑，可忽然又想起什么，于是郁郁寡欢地从崔暄怀里坐起来，双手撑着下颌看芦苇湖。
崔暄轻声道:“你这几日偏要独自一人在房中吃饭，一定是因为阿爹做了不对的事，对不对？你告诉我，阿爹太要面子，我回头拐弯抹角地说两句，他知道了一定改。”
崔翎昭不理会他。
“连我也不告诉么?”崔暄忽又瞪大眼睛，故意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道:“莫非是我?”
“我说了你就帮我么?”
“那也得看是什么呀。”崔暄笑了笑。
崔翎昭还是没有看他，只问道:“为何我不能修习与你们一样的功法?”
崔暄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便默默酝酿着答语。
可崔翎昭一点儿也等不及，她委屈不平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姑娘，所以就不能修炼你们的功法。可是……可是姑娘怎么了?为什么姑娘家就不能和你们一样?”
“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一样?”崔暄反问。
“因为阿爹和阿兄都是举世无双的大侠。”
崔暄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的气质本是儒雅随和的，而此时却展现出鲜有的执拗坚定，他道:“ 你不必去追随任何人的脚步。我和阿爹所修习的功法,本就是适于男子的。那与你所修习的相同，并无高低之分，你可以有所建树，更可以比我和阿爹还要厉害。不过，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会为你骄傲。”
崔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为什么女子要与男子不同?”
“如果世上的东西全都是一个样，那还有什么趣呢?就像裳裳以后会遇到一个人，那时你会觉得她比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可是你和阿爹也与其他人不同呀。话本里的苜蓿罗汉会上天庭，入地府，可是你和阿爹不就不会吗？”
崔暄在她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无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同。我说的……是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崔暄想了想:“就是……当你说起她的名字，你听到她的声音，你想起她，你从心底会生出的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崔翎昭原本期待的目光逐渐迷茫了起来，她摇摇头:“你这不是什么也没说吗？不明白。那……你遇见过那个人吗?”
“没有，我也是话本里看的。”
崔暄笑了几声，忽而又折下了一根芦苇向她道:“你知道在很久以前，女子与男子是什么样的吗?”
“什么样的?”崔翎昭眨了眨眼睛。
崔暄躺下，用一只手枕着脑袋，崔翎昭也随之躺下。只见崔暄用芦苇圈着那一轮黄澄澄的圆月道:“从前，那是世间的男儿。”
崔暄又指着周围的星河道:“这些才是女儿。”
“男子天生壮硕些，姑娘自小柔弱些。这本没有什么，可惜那时并没有修炼之说。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纷争胜负，往往取决于男子的坚实臂膀。女子便只能依附于男子，一生的命运也只能任其好恶决定。”
“那他们要女子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么？就算她们不愿意，也还是要去做么？”
“在很多时候，的确是这样。”
崔翎昭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这样不对，这样是不好的。”
“所以，不久之后，世间便出现了武功法术。不论男女，皆可从中获得强大的力量。”
崔暄顿了顿，继而道:“不过开始时，有些男子早已习惯了奴役女子，于是他们便只允许适于男儿修习的功法存在，其余的皆视作邪术。后来又经过一段很漫长的斗争，才变成如今这样男女平等的局面。”
“因为，只要一件事情是错的，那它将永远不能有出头之日。”
崔翎昭终于笑了，满腔的烦恼飞走了，就像是她从前解开布包，把阿兄为她捉来的萤火虫放走了一样。
崔暄忽然又想起什么，他道:“我且考你一问，你可知道，当年顼桓侵入九洲攻陷的第一道关隘是哪一道吗?”
崔翎昭摇摇头:“不知道。”
崔暄的声音变得低了:“是长阜关。那你知道当时的第一位领军与顼桓正面交手的人是谁吗?”
崔翎昭还是摇摇头。
“她是战死在长阜关的第一位统帅，也是八世家第一位战死的家主，她叫做上官无袖。我们都要记住这个名字。”
“上官无袖。”崔翎昭跟着念了一遍。
随后，她在崔暄的声音中，开始想象长阜关的模样，狼烟直起，炮火轰鸣，黄沙在一寸寸地被染上墨色，她在幻想中看到一位将军提着枪，或许是握着剑，正在走向黑云压城般的顼桓铁骑。
忽然，号角声响起，她回过神来，发现璀璨的天空在随之逐步模糊与扭曲。原先的种种渐渐远去了，没有流水，没有蝉鸣，只有马嘶声与朔风呼啸之声愈发清晰。
崔翎昭陡然睁眼，原来自己早已不在鬼谷，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内，耳边尽是边声，心中也随之怅然若失。
她从床上徐徐爬起，只见房内的样子既古朴又单调，只有一些生活所必需的物品与几本兵法书籍。可橘黄色的光束从窗户穿过，铺在满是斑驳痕迹的地面上。
崔翎昭打开了窗子，凉风迎面而来，瞬间又清醒了几分，惊险的记忆也涌回脑中，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稍稳了稳身子，便立马走出门去，不想迎面撞来一位年轻将士，大概十七八岁。而来人一见到她略有些严肃的神情便赶忙将原本笑嘻嘻的表情收住，继而弯腰拱手道:“姑娘别生气，是我轻浮了。”
崔翎昭摆手：“无碍。想必这里就是长阜关吧，与我一同前来的姑娘呢?她怎么样了?”
来人听此便道:“她就在隔壁，只是她的法力临于枯竭，又还背着你走了一路，过于疲惫，刚到不久便昏过去了，只怕没有这么快醒过来。不过姑娘放心，我们已为她喂了定分丸与汤药，应该不会有大碍的。”
“她受伤了吗?”
“你放心，我们的术医师查过了，没有。”年轻将士笑道。
崔翎昭的视线不住地落到那扇门上，对于来人只拱手道:“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日后……”她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就打住了，心道:真是话本看多了，净学着里面胡说八道。
年轻将士却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说:“姑娘，你一定是不太放心吧。那你去瞧瞧?只是你要切记别扰了她。”
崔翎昭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只在门前看看就好。”随后便轻轻地推开了一道门缝。
只见殷姝正沉静地躺着，面色并不像原来那样苍白，神色安宁如水，胸膛的起伏也很平稳，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崔翎昭的心中这才轻松了些，于是一边小心地合上门，一边说:“你不知方才路上的凶险，我还以为我们都要……”
崔翎昭急忙捂住了嘴，生怕会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而发出太大的声响。
她趁着站直身子的功夫，判断出那人大约三十几岁，长相并没有太出众，可姿态却是器宇轩昂，满是凛然之气，且足足有八尺的身躯。
那人不怒自威的神情，令崔翎昭也承认自己有几分心虚了，虽然自己什么也没做。
此刻，一旁的年轻将士忙道:“呈将军，你别怪她，是我让她去看的。”
“陈适，你今天的马喂了?”
陈适欲言又止，看了看两人便默默退下了。
呈将军道:“你跟我来。”
崔翎昭跟在呈将军身后离开了院子。两人沿路绕过一个很大的校场，差不多有十几个芦苇湖那样大。夕阳西下，射箭的射箭，舞鞭的舞鞭，耍剑的耍剑，此外还有练习列兵阵，戈矛林立。
可谓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然而，将军步子迈得很大，崔翎昭又很愿意看这些，于是总被牵住目光，一路磕磕绊绊的，好几回差点就没能跟上。
人声渐渐被抛至身后，凉风呼啸之声愈发突兀。呈将军停住脚步，崔翎昭望了望，发觉四周空旷无人。
呈将军依然还是那副侃然正色的模样，他淡然道:“伤好了?”
“差不多了。”
呈将军点了点头，随即便像一阵疾风般迎面袭来，宽厚怖人的手掌正将要击上崔翎昭的额头。崔翎昭下意识地躲开了，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又打来一拳，直抵太阳穴。
崔翎昭自然知其凶险，想来若是被打中，便很难说再有什么反抗之力了。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她于是向后弯腰躲过去，随即迅速地侧身翻到一边，抬起一掌便打向了呈将军的手臂。
呈将军被她击退了一步，却就此停下不再动弹。而崔翎昭也已经自行跳开了好几步出去，与呈将军拉开一定的距离，可也不见得他再有什么动作。
崔翎昭见此便道“将军这是要试我的功夫么?”
呈将军这才有了几分笑容:“失礼。”
崔翎昭暗道:原来他方才作出那样古怪凶狠的样子，是怕我不会与他真的动起手来。
她随即笑道:“将军试出什么来了?”
“你的法力恢复得很快，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快的。你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样。同样是法力几乎枯竭，可你在体内残余的法力却十分平稳，而通常情况下，那时的法力应该是紊乱无序的。”
“所以我想，你应该学过白龙寺的一门功法。”
崔翎昭点了点头道:“正是，那门功法叫做《桓意》，练此功法者法力极稳。”
呈将军皱着眉：“《桓意》是一门十分独特的功法，与其它功法相冲。你要是练了《桓意》，就无法再修习别的功法。可是它又绝不可能使出这样强大的功力。”
崔翎昭笑答:“前辈，实不相瞒，我原来所修习的功法有些特殊，与《桓意》并不相冲。不过我并不方便告诉你更多，请前辈见谅。”
呈将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后便道:“时辰差不多到了，与我们一起回去吃点东西吧。”
黑色的天幕在一点点落下，崔翎昭又为殷姝的安危感到担忧，她总觉得殷姝不能承受太多苦楚。可她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有人对她说，是殷姝背着她一路走到这里。
崔翎昭眺望着远方的黄沙，心底腾起了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是什么，于是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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