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是中洲后商二十六城之一，地理位置偏南，渔村多，出自海里的奇货也多，没有宵禁，集市上没日没夜的热闹。
江天心紧握着竹杖，被人群左推右搡，她身上还有一钱银子两颗海珠，在庸城最便宜的客栈住一晚就要五钱，她跟掌柜的商量过，马厩和柴房都能将就，一天也要二十文。
江天心已经在庸城呆了小半年，还要再呆一个月，必须想办法将海珠卖了。
庸城里的集市跟人一样分成三六九等，江天心打听过，最上等的在内城，名为“雪半消”，也就是雪消园，因冬日奇景“温泉抱雪，雪只半消”而得名，进去需要请帖，每日请帖不过百张，若非达官显贵，就得是名家名仕，富商巨贾。
当然，里面卖的东西也只有这些人能够拿下。
次一等在外城城东，也叫东市。古董字画、寻常珍宝、稀有动物……这里应有尽有，就连能进雪消园的大人物，偶尔也会去东市逛一逛，说不定就遇上合眼缘的东西。
真正值钱的海珠硕大、圆润有光泽，就能摆到东市上卖，可惜江天心布包里这两颗既不够大，又不够圆润，只有光泽和颜色还行。她拿了一颗出来，给东市门口专责看货的“捡眼子”查验，被告知货品太次，值不了几个钱，自然进不了东市。
于是她一路摸索着，又摸到了西市。
半盲之人行动很不方便，江天心却不觉得有多麻烦，她来庸城的时间不算太长，也没人帮忙引导，就是靠手中这支竹杖敲敲打打，才摸清了城中建筑分布，街道纵横。
庸城热闹繁华，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都比江天心故乡里那些眼界广，声音敞亮，他们赚得多花得也多，城里没有哪怕一小块砖瓦属于这些人。
于是他们当中有些合起伙来租了院子，房间不够，就在院子里搭棚，能遮风挡雨就行；另一些白天叫卖，晚上去大宅子里帮佣，有钱挣，也有地方能休息，只是辛苦些，得负责看家护院，有时候还得巡逻，当夜无事又换班勤快，能睡两个时辰还多，忙起来便是一刻不得闲了。
就算是如此辛苦的活计，也并非想做就有的做，得身家清白，没有不良习气，还要机敏聪慧，略懂些拳脚的才行。
江天心才十二三岁，身材枯瘦，眼睛还是半盲，别说做工，就是住在客栈里，客栈老板都有些担心，怕她孤零零死在哪个角落无人收尸，自己好心换恶报，惹一身的麻烦。
毕竟再有大半个月二十来天就是奇门大考，大考之后又是学府小考了，城里风声紧得很，捕快、衙役甚至城卫和三遁署派出来的木甲人都在街上来回巡逻，平常病死饿死一两个外来人口，拖去乱葬岗埋了就行，这半个月却要找仵作验过，确定是自然死亡……之后尸体还得停放攒馆满七天，无事发生才能拖去掩埋。
好在这些考试都安排在春天，温度起起伏伏，普遍不算高，攒馆又建在阴凉辟光的地方，靠着井或山泉，否则七天下来尸体早就腐烂肿胀，碰都不能碰。
可即便温度不高，七天停灵不做处理，尸体一样会变质，臭不可闻。这时候就要由三遁署的人出面，只要嘴里含一种金属珠子，正好能保尸身七天不腐，珠子一旦取出，不到半个时辰，别说皮肉，就是骨骸都会融化，看起来就像是点了一整晚的红烛。
融化的尸体处理起来更方便一点，牵几条狗或几只猪，一会儿功夫就舔个干净。
不过查得紧也有好处，城中盗匪、小偷、人贩子几乎绝迹，江天心这么容易下手的对象都没人光顾……她中午从客栈出发，走走停停还买了两个包子，近黄昏才绕了一圈，从东市绕进了西市。
庸城的包子种类繁多，光素的就有十几种，而肉包更是变着花样，有猪肉的，羊肉的，有些还会混三丝——木耳丝、笋丝和菜丝，除此之外还有马肉、驴肉甚至鱼虾打成泥，兑点面粉和猪油……感觉但凡是能吃的，都会包在里面。
这样的包子油水大，吃一个能抵一天，江天心大多数时候会买实心的馒头，或直接就水，或晒干保存，不过今天嘴馋，吃包子刚刚好。
她从小心眼又细又粗，既能保护自己不吃亏，又能阴暗处找点阳光，不至于长歪长斜。
揣着热腾腾的包子，握着竹杖，江天心先顺着人流挪动一段距离，感觉到了宽敞些的地方，人墙松动，她刚准备矮身往旁边钻，却不知被谁拉了一把，踉跄几步撞到个墙角……随后发现此处挺清净，算是块小小的容身之地，江天心随遇而安，决定了就在这里落脚。
西市不讲究，很多人连个摊子都没有支，随便将些小玩意儿散在地上，用茅草之类的一围就行，江天心只两颗珍珠要卖，用手举着都可以。
庸城临海，海珠并不少见，但江天心手上这两颗产自蜃海。
蜃海位于庸城最南端，实际只有四分之一属于庸城，其余归南三洲的蛟蜃族所有。蛟蜃水族好战，领地意识极强，他们每年都会上贡三斛最好的珍珠给后商文帝，再分一斛给庸城城主。
有了这些珠，官府仍要与民争利，产自庸城的蜃海珠大部分都进了府库或雪消园，剩下的再有佳品可入东市，江天心手上这两颗小珠，在贩夫走卒之中仍不算常见。
很快就有识货的老板围了上来，开口先问价，“小丫头，你这东西打算卖多少？”
“一颗二两，都买五两。”
“怎么都买反而更贵了？”那人好奇。
“蜃海珠，特别是同样大小的蜃海珠非常难得，据说佩戴两颗一模一样的就能入水两刻时，”江天心对着模糊人影仰起头，“你若单独买去做装饰，我这珠子太小了，最多值二两银，若想下水，只单买一只，要寻另一只来与它相配会非常困难，所以值五两银。”
“真有道理。”自那高大人影身后，传出一个略稚嫩的声音，姑娘，听起来年岁比江天心长不了多少，“可你自己没有下水试过吗，怎么还是‘据说’？”
“没有试过，”这掌心搭成的破落摊子竟然童叟无欺，“我本身水性就好，用不着蜃海珠。”
“呵……”那不露面的姑娘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东市上一对相同的蜃海珠卖多少钱？寻常时候八十两白银，这几天八十两黄金，无论大小。”
八十两黄金，就算殷实之家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江天心更是第一次听说黄金还能以两称，忍不住惊叹了声，“好贵！”
就在她们说话的短短时间里，周围已经挤过来许多人，江天心人小，找的地方也不大，是一块带屋檐的墙角，朝北，昨天刚下过雨，此处阴阴潮潮，始终干不透，还有一股烧过纸钱的焦糊味。
挡住女孩的高大人影似乎承受了巨大压力，原本肩背只是稍曲，此刻几乎要对折过来，一头插进石板地中。背后之人不让他动，他就不敢动，只能恭恭敬敬继续挡在江天心面前，任由她伸长脖子，也看不到说话之人。
江天心的好奇来得快去得也快，反正看见了也只是一道有颜色的影子，下次见面依旧认不出。
“你有两颗一样的蜃海珠？！”人群中有个嗓门大的，直接吼出来让江天心吓了一跳。
不仔细观察，蜃海珠与其它珍珠在外形上没什么分别，得滴上水，照上光……蜃海珠在湿润的情况下，借光能看到里面包着一种龙角珊瑚，青白色居多，偶见赤黑，十几年前，提灯观珠在权贵间很受欢迎。
只是蜃海珠保养起来极费心力，用尽手段，里面的龙角也会在三年内缓慢化成粉末，最终与珍珠层无异，当然也会失去辟水的作用，只能供一时之娱，无法长久收藏，渐渐便无人再观龙角。
“在下司天学府陆无明。”那大嗓门的人挤了挤，终于将自己给挤了出来，他是个中年男人，须长两尺，面目坚毅，额上有道浅白色的疤刚好贯穿右眉，导致右眉后半边全部掉光，十分惹人注意。
通常会如此自报家门的人，这个“家门”肯定有些来头，果不其然，江天心听到人群中一阵骚乱，窸窸窣窣低声谈论着：
“司天学府？”
“学府的人怎么会在外城？”
“外城还能理解，听说是有什么大考，但怎么会在西市？！”
“学府只来了他一个？”
“陆无明，陆无明……我怎么好像听说过？”
“……”
陆无明并没有受打扰，他还是那副嗓门很大的谦恭态度，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也想买姑娘手中两颗蜃海珠，价钱不是问题，只是要验过才行。”
既要验真假也要验年份，毕竟蜃海珠别处也有，甚至更大更漂亮，可惜找不到三年内的新珠且能成对的了。
江天心倒不介意验货，这本来就是做生意的规矩，别说好几两银子的珍珠，就是一身粗麻衣裳也要用力扥一扥，看看结不结实，耐不耐穿。她只是没想到自己手上这两颗珠子忽然成了抢手货……
陆无明性格爽直，他想要，所以说出来，也因这一嗓子，围过来的人更多，看热闹的不少，觊觎蜃海珠的也有，他话音刚落，立马有人起哄，“验一验，验一验，西市哪有这么好的东西啊。”
江天心想了想，“我身上没带火折子，诸位若有，可否借来一用？”
西市开在黄昏后，酉时与戌时之间，天色昏暝，别说火折子，提煤油灯的都有几个。江天心话音刚落，三五个火折子就扔到了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火折子太小，光线又不足，江天心只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离自己很近，可具体在哪儿却根本看不见。她直接将手中蜃海珠举高，“卖家验货，难免会被怀疑动过手脚，陆先生……您是学府中人，想必德高望重，有劳。”
“不敢当。”陆无明说着，将蜃海珠接过，先借了点屋檐上的积水，随后擦亮火折子凑近了细瞧，当中确实有龙角珊瑚，还是少见的赤红色。
珊瑚嶙峋，隔着一层层的珍珠质，仍然散发出勃勃生机。
陆无明又依法炮制，验了另外一颗，火折子擦出来的光本来就短暂且不稳，他的眼睛却承接了这份光亮，几乎要从中迸出火焰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两颗都是蜃海珠！”
仰卧起坐，开个新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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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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