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东南“海上蓬莱”是奇门遁甲的起源之处，聚集了三奇、六仪、八门、九宫不少玄门仙宗，只是后商元年至今，都是皇权更甚，天下十洲也只有中洲皇权能压制神权。历史争斗血迹斑斑，双方对彼此都颇为忌惮，所以蓬莱止境被天玺封门，二十六年才开一次考，每次只能入三百门生。
之后这三百门生还得再选，又以十三年为约，被淘汰的人会在十三年间陆陆续续离开蓬莱，最后能留下的多则数十，少不过一二。
只要玄门仙宗不做大，当今文帝并不打算赶尽杀绝，他这位置是造反得来，除了“顺应天命”的旗号不可废，需要有东西扛着之外，文帝本人也曾在南洲千重族修习过太乙之术，甚至机缘巧合得入洛书，观天地玄奇，仔细想来对术数之流该是有几分感情。
今年正是天玺章褪之年，大考会持续三天，这三天由本朝太师、太史、学府祭酒与三奇、六仪、八门、九宫之主重新在天玺章之上“绘红”，直至赤朱色止，无论三日时辰满不满，色成封门，之后可出不可进，除非能拿到后商文帝的手谕。
所谓“绘红”，说到底不过是在天玺章上起誓并留名，留名者若强冲此誓，不只自己，名下弟子都会受到牵累，直至宗门衰败而亡。
而司天学府原是后商文帝设立，用来制衡奇门仙宗的太学，中洲二十六城一城一座，统归城中大祭司管辖，跟蓬莱奇门一样需要考进去，只是频次比较高，一年两选，分别在惊蛰与寒露。想进司天学府，家世、钱权自然是其中之一，另外也讲求天赋，天赋这东西，人为难以操纵，没有彻底绝了寒门子弟的念想。
学府内除了奇门、太乙、六爻三术之外，也有最好的先生教授诗书礼乐和拳脚骑射，另外还承担城中祭礼与军礼。并且年龄限制广，上不过四十，下不过四岁，从开蒙到不惑，只要能考进，学府一律照收。
黄口小儿与堂堂三尺当然不会读一样的书，学一样的东西，于是先照天赋划一道，又照年纪划一道，再照姓氏划一道……司天学府刚建立那三三十年可谓辉煌，出了不少数理行家，上可九天揽月，下可入海擒龙，就连庸城这坏了风水，尽出草包的地方，都曾群山并起，群星闪耀。
只是后来，学府的等级划分越来越细，执法也越来越森严，原以为群虎相争，更能出类拔萃，结果却是再高的天赋也沦为寻常。
之后再想改回去，奈何成见已深，积重难返，学子们之间的关系如裂谷横亘，各有各的心事，互不理睬，只有几岁的小孩子容易滚在一起。
学府不过冰山一角，文帝治下虽非暴政，但阶级森严，重利盘剥，佃户家中几无余粮，江天心这种生在渔村的鱼户六七岁能下水，就要拼着命跟爹娘去海上搏一搏，就算真博到好货，卖出去的渔利也要十五税一，之后还有人头税，以及由城主征收的民户税，若逢战乱之年，还要多出徭役税。
至于珍珠……从江天心记事起，就知道珍珠卖不上价，县里头每年都会以市价来收，说为市价，实际要打好几个折扣，若留着不想卖官府，就得去更远的地方，非出县那么简单，当地官府掌控着市场，除非能离开庸城……
小渔村里家家户户扎根于此，最远也就是去镇上赶集，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至于离开庸城……江天心见过运气好的，一来一回两三年得以归家，运气不好半道上就被山匪给杀了。
而江天心知道，穷困冻饿逼死一家人半个月甚至几天就够了，又怎么等得了几年？
得道成仙者寥寥，有人参加大选，就是为了养活自己，混口饭吃，没有太大野心，也没有真的想成仙，感觉就是学几门手艺，可以算命，算阴宅阳宅的风水，或造些木牛流马的玩意儿……这些技艺还挺吃香。
江天心就是这些人之一，她眼盲，所以离开故乡后几乎找不到任何赖以生存的方法，茶棚、粥铺、瓦匠、木工本就生活艰难，谁还雇得起一个十二三岁，身有残疾，可能一辈子都出不了师帮不上忙的小姑娘。
至于大一些的酒楼和人家，他们招人本来就容易，还有木甲之类可以雇佣，成本更低廉，江天心年纪太小又瘦骨嶙峋，只会拉低了脸面。
当然还有更多藏在暗处，上不了台面的事可以做，毕竟三教九流多的是办法养活自己，可惜都非长久之道，风险大，收益低，也不太安全，始终不如公家饭。
不过像江天心这样的人占比很小，穷苦百姓大字不识几个，连奇门大考都未必听说，即便听说，也未必敢试。一节一季的田地若不荒废，好歹还有点活路，伸手去够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去万里挑一，最终失望而返又丢了活命的本钱，真正得不偿失。
因此参与奇门大考者，更多还是能读上书，也不愁吃穿的殷实人家。
江天心刚开始不明白，怎么最普通的蜃海珠也能叫到这个价钱，后来想想，连司天学府的人都惊动了，想必是和奇门大考有关。既然参与大考的人很多都家境殷实，其中不乏权贵，市面上成对的蜃海珠自然第一时间就被横扫，供不应求。
现在不趁机出手，恐怕马上就会有人来抢来偷。
重利之下，外城戒备再森严，也有人甘愿冒险，就她这副身子骨，难道还挡得住一茬一茬上门的贼吗？
随着陆无明的声音落在街面上，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他赶紧将蜃海珠放回江天心掌中，并示意她握紧了，然后才道，“今年奇门大考，据说要下水找一样东西，因此市面上成对的蜃海珠几乎绝迹。
此番蜃海珠能卖出天价，自然少不得一番人为纵容。
蜃海珠保存再好，也不会超过十年之期，这东西只是富贵闲物，安在墙上都嫌清理起来麻烦，但作为权柄上的装饰，它又必须年年都有。庸城不大，相较之下也不够富硕，要保持护城大阵的运转每年就得万两雪花银，除此之外还有木甲与机关消息的维护，对学府和三遁署等各个衙门的补贴……
光是这些就足以掏去□□成的府库税收，有些年份甚至要挪用城主的小府库作为补贴，小府库的钱除了特定税收外，就是下面孝敬上面赏赐。
今年蜃海珠能卖出价，又非粮食、盐巴这些足以擅动民情引发民变的必需品，那必然是能有多贵卖多贵，小府库想必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些事当然要人教才会懂，江天心离开渔村之前，先花了一年多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幸好有夫子肯倾囊相授。那夫子自己做了一副木甲，仿人形，身体里装着小型水车，靠水车和符文驱动。
江天心临走时，夫子还拆了木甲，送给她一块零件。
刚想到木甲术，江天心脑海中就划过一道高大强健，却卑微到几乎对折的身体……她的目光绕过陆无明，重新看向最开始询价的人。
当然还是看不清，只是道黑色的影子，只是寻常人要长这么高，将身体弯折成这个角度几乎不可能，就算能，毕竟姿势古怪，周围的人多少会好奇，若是木甲之流就容易理解许多。
江天心又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股木质的清香和润滑用的油脂味。
她已经在庸城呆了小半年，大多时候游走市井小巷，木甲见过不少，不过寻常百姓家，只能用些榫卯架构，以惯性、煤油、木炭或柴火提供动力的小型木甲。
最常见的是一种四轮板凳，可载重物，轮子里各有一根绕紧的牛皮筋，随着皮筋释放，可以驱动木甲前进，若有秘术加持，甚至能够辨物、拐弯，日行数十里。
人形的则很少见，因为零件更精细，关节部分雕琢起来更是异常困难，还容易磨损，需要定期维护。人形木甲大部分用在护城军中，烧的是庸城家底。
时间一长，城中百姓就发现，护城军中木甲人较多的年份，税收会相应增高，因此这部分木甲在民间又被叫作金钱甲。
江天心看见的这副人形木甲当然不是来自护城军，形制相差太远，更像是贵族家养的，笨拙、忠心，能够看家护院。不过整个庸城配用，且用得起人形木甲的贵族也是寥寥，仔细算来不过三侯一公。
一公指的是庸城城主，三侯分别是平武侯，信侯和奉天侯，这四家论权势在庸城可谓鼎盛，不知眼前木甲后藏着的是哪家亲眷。
“诸位，诸位……”周围环境过于喧嚣，有人甚至闹腾着差点摔在江天心身上，陆无明自认是学府出身，江天心又给他带了顶“德高望重”的帽子，这时候自然要出声维护一下秩序，也维护一下瘦瘦小小不谙世事的卖家。
除此之外，陆无明也不希望闹得太大引来巡逻官兵，到时候直接驱逐闭市会更加麻烦。
在西市捡到蜃海珠纯属意外，他这种身份出现在下等集市当然有别的原因，陆无明不想耽误到自己之后行事。
“诸位听我一言，自古以来买卖都是讲究你情我愿和价高者得，我们先听一听这位……”陆无明瞥了眼江天心，“姑娘怎么说，然后再争也不迟。”
嗓门再大，这种时候也相对无力，所以话在出口的同时，陆无明捻了一些尘土散出去，瞬间平地起风，风劲急，刮在小腿上有种挨抽的痛感，人群不自觉往后退开三尺，给小姑娘留出了一方可供喘息的空间。
“谢谢。”江天心轻声道。
她现在很缺钱，要先在庸城混一个月的饭吃，之后能在大选中脱颖而出固然好，若不行，还得为日后打算。之前她没这个能力想日后，能撑到大考已经需要竭尽全力，而今蜃海珠天价也有人买，才缓过一口气可以思及日后。
江天心背井离乡，从南至北这一路多少艰险她都挨过去活下来了，别的不会，自保求生的能力几乎刻到骨子里，她想了想，“做买卖还得讲究先来后到，当时是这位黑衣先生和她背后的小姐，以及陆先生先询价，我才能知道蜃海珠真正的价值，因此现在也是准着三位先买。”
“一颗珠仍是二两银，两颗珠也只要三十两银，若有能兑换的银钱票据是最好。”
话音刚落，就连陆无明都怔住了，“小姑娘，你现在就是要收三十两金子都有人肯掏。”
“我知道。”江天心点点头，“但三十两金子放在我身上，我会死无全尸，即便是三十两银，我可能也保不住，所以我还有一个条件。”
小姑娘的声音细细软软却异常坚定，“除了三十两银之外，我还要一样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它能保护我的安全。”
学府书籍浩如烟海，寻常自保的方法从符、阵、机关、风水……处着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陆无明自然没有问题，他应允道，“可以。”随后又看看那副卑躬屈膝的木甲，“您怎么说？”
人形木甲再怎么精细，也不可能真的缝一身皮——没有血肉神经的死物会腐朽溃烂，因此不消细看，就能看出不少非人的破绽。
不过这副木甲讨巧，罩了一身黑袍还带着兜帽，没有任何形貌暴露在外，加之动作连贯毫无滞涩，与常人无异，别说江天心这样带着竹杖的盲人，就是身体健全的寻常百姓，若没有跟人形木甲常打交道，都看不出其中异样。
当然，陆无明作为学府中人只一眼就看出这副木甲灵气氤氲，造价不菲，但他不想在此时招惹麻烦，又下意识认为江天心年幼无知，最多有些小聪明，因此没有出言戳穿，默认这黑袍子也是买家之一。
江天心眼神不好，没有见过，但在西市，这样举止怪异的人非常多，刚刚就有个单手举孙女的老太太路过，也是占了眼神不好，没有见过的福气，她未曾被表象迷惑，才沉下心闻到了夜色中的细枝末节。
“我家主人不需要，我与她只是路过而已。”黑袍木甲话音未落，就疾步往人群中退去，眨眼身影全无，只留一句阴恻恻的话在原地，“……小姑娘，你运气不好，回去准备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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