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没天理哦，杏仁堂杀人不偿命哦！”
紫禁城西街天色微明，杏仁堂聚了一众人。
周瓷日上三竿起床，一手攥着茶杯，一手抻开大门。
阶前人群乌泱泱，众人见他出门，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医闹？！
周瓷咽了口隔夜茶水，老神在在地想，还是哪个对家又来闹事儿？
他顺着众人视线望去。
周瓷目光刹那如寒霜拔剑。
人群中心，自家药童阿香被一老朽提住脖颈，双脚离地，举至半空。
阿香太阳穴鼓起青筋，面目发白。与之同时，周瓷鼻尖闻到怪异煮猪皮味，他眼睑微动，白袖一挥。
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一道银光，飞穿过隙，打在老朽身上。
“啪嗒！”上好玉盏应声而碎。
老朽只觉袖子猛然遭人泼了水，同时手肘一麻，他惊叫一声，登时松了手。
老朽瞄了眼地上碎成片的杯子，抬头愤怒望向来人。
只见杏仁堂里，走出了一翩翩美少年。
少年执扇白衣，腰细身长，五官虽说不上精致，却也是小巧玲珑，斜眉入鬓，极为秀气。
他敞开门，一步一步走下来，嘴角挑起一抹温润弧度。
少年与人平对时，浅眸透亮，一举一动端的是风流倜傥，美玉无双的行善医者。
然他眉目微微下压，半侧光线，反倒似深藏不露的夺命侠客。
药童死里逃生，大喘粗气，瘫在地上一刹那连滚带爬往门里躲。
“闹事就闹事，不带闹出人命的呵！
周瓷将药童挡在身后。
他低眸查看与老朽一齐来的“姑娘”。
与其说是姑娘，说是死人，反倒更贴切一些。
小姑娘年约十一二，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她口唇惨白，双眸紧闭，足底长满紫红色尸斑，周瓷走过去检查她的足底，尸斑按压不褪色，划开可见流动血液。
周瓷判断死亡已超一个时辰。
白发老朽鱼尾纹爬满精明算计，见周瓷一顿操作，并未探出什么，嘴角飞快划过得意笑容。
老朽目光登时彪悍怒张，倒三角凶光毕现，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周瓷，像一匹野狼，恨不得将眼前仇人拆腹入骨。
老朽上嘴唇掀起，脸色因愤懑涨得通红，喉咙悲恸发出咕噜咕噜怪音，“你就是帮凶！就是你，害死了我的阿青！”
“你个庸医，治死了老夫的孙女，今日你要么拿命相抵，要么拿钱作赔！”
“哦？”周瓷微微偏头，“既然如此，请阁下开价。”
老头以为他怕了，嘴角阴冷弯起，手伸了出来，
“五十两，少一分都不行！”
“五十两？这岂非狮子大开口！”路人大吃一惊，“这与让小神医去死，有何分别？！”
“五十两，原来是郡主的人呵…”周瓷低喃，脸色骤冷，“那就这么说定了！”
老朽白胡子激动地一颤。
周瓷面色凝重，之前也有闹事儿的，却未曾闹出人命。
昨夜他方将郡主下聘送的五十两黄金送回去，今早她竟要杀死一无辜的孩子，作为警告。
趁老朽尚未反应过来，周瓷身形一晃，飞快蹲到小姑娘身前，袖中划出一枚小刀。
老朽瞳孔一震，伸手想要阻拦。周瓷却闻到那煮猪皮的怪异味越来越重。
周瓷飞快掀起小姑娘脖颈下一小块衣襟。
女童皮肤洁白无瑕，触之柔软，看不出一丝异常。周瓷毫不犹豫划破，转瞬间竟从女童身上拨弄下一块人造皮，露出布满青紫淤痕的原本皮肤。
路人眸光淬了寒，怒骂，“畜生！小姑娘身上淤青浓重，分明遭人活活打死！”
周瓷目光沉沉：“这粘合剂做的人皮端的上上品，可你难道不知，习医之人，都有只狗鼻子？”
老朽明显慌了，脚步向后踉跄，转身欲逃，不料肩膀吃紧，老朽本欲发怒，扭头却见按住自己的人身着紫金官府，头顶乌纱。
杀人犯遇上官，宛如老鼠遇到猫。老朽顿时噤了声，变得无比乖巧。
老头离去前双眸仍恶狠狠盯着周瓷，不情愿地被架走。
就在周瓷以为此事将告一段落，支起幡布开门生意。
人群外传来一声爆哭，“周瓷哥，救命！”
周瓷挂住幡，只见邻居酒铺儿子小虎，涕泗横流跑了过来，他身后还紧跟着两名虎背熊腰、身高八尺的刁蛮大汉。
“今日你若不还钱，双手双脚就别要了！”两位大汉跟过来，往那一杵，就像两座山头，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小虎害怕往周瓷身后一缩。
周瓷护住小虎，“别急，你与我细说来。” 三年前他初来京都，千里迢迢，身无分文，是小虎一家送的菜与酒，让他得以温饱。
所以这个忙，他于情于理该帮。
“周瓷哥，他们在我家吃酒，我只是想送一盘菜，却不小心碰坏了他们的玉佩……”小虎抱着周瓷大哭，“家中赔不起，他们便要抓我和阿爹阿姆为奴…呜呜呜……”
周瓷：“是谁要抓你？”
小虎瑟缩看了身后大汉一眼：“他们说是……是郡主。”
“郡主！”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
“可是那个豢养面首无数，草菅人命的祸世妖女——高阳郡主？！”
“瞎！惹上她，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这可不一定，若夜神医愿意的话，此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嘶……此话怎讲？”
“郡主曾赏五十两黄金作婚前定金，但连夜被夜神医退了回来。”一锦衣玉冠公子哥道，“但咱郡主又把黄金送了过来，来来回回，已有个把星期。郡主可曾对谁如此上心，还不是玩个两三天就腻了。”
路人秒懂。
举一反三推出，杏仁堂今早的闹事，老头一上来就要五十两，怎如此巧？
怕不是厌倦了周公子的冥顽不灵，即便是强扭的瓜，郡主也想啃一口？
“既然赔不出钱，你就以身相抵吧”壮汉狞笑，就要扑上来。
周瓷叹了一口气，拦手止住，“那个玉佩多少钱，我帮他们出。”
壮汉停了下来，轻佻笑容不减反增，“五十两。”
“五十两？！”周瓷心中计量，今日若非要掺和此事，怕是插翅难飞。
另一名壮汉强调道：“对，五十两，少一分都不行。”
周瓷略有为难。
首先，这确实是郡主设下的局。
其次，倒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他若贸然掏出这么一大笔钱，恐会引人怀疑。
最后，就算他拿出来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接二连三，高阳郡主定会使其他手段逼他就范。
壮汉脸上肥肉纵横，笑得狰狞，满目不屑，“小神医，只要你乖乖从了郡主，别说区区几十两，金山银山，都不在话下。”
“草民虽没多少积蓄，但夜神医曾救了我全家老少性命，草民愿以半身家当尽以绵薄之力。”一身着麻衣男子如是说。
“都是邻里邻居的，我出二两！”
“加我一份！”
见恩人有难，受过恩的百姓慷慨解囊。
周瓷未料会这般发展。
“多谢大家美意”，周瓷合扇作揖，“此事璇玑复杂，吾自会处理妥当。”
语毕，人群一阵骚动。
周瓷眼睑微眯，一群石榴红锦衣卫鱼贯而入。
领头人腰间挂有鎏金玉，赫然是鼎鼎有名锦衣卫大人——赵示。
赵示：“你就是杏仁堂郎中？”
周瓷低眉：“是不才。”
话落，立马上来两个锦衣卫，双双架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周瓷眉心微蹙，好心人围上来，眼角打着笑，“大人，不知您抓小神医，是要做什么？”
“滚开！”领头人语气凶狠，“相府拿人，还需向你汇报？”
周瓷微微错愕：“你们要带我走，可是相府有人生病？”
锦衣大人语气稍缓，“自然，还请大夫随我来。”虽说用了“请”字，但态度不可谓不强硬。
相府要人，岂有不从。赵示想当然就要走，不料身后郎中却不乐意了。
“等等，赵大人”，周瓷伸出一个巴掌。
赵示会意，京都名医出诊，都需要出诊费的，他一个眼神甩过去，亲卫旋即掏出五文。
周瓷摆摆手，语气坚定，“赵大人，不是五文，是五十两。”
“你踏马是黑医吧！”赵示原地愣住，自己一个月月俸也就十两。这小子光出个诊，就顶得他半年。
赵示破口大骂，“你踏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心老子的剑不长眼！”
“锦衣卫是想站在皇家颜面之上，动皇家未来的女婿？”周瓷清淡淡一句话，赵示怒火瞬间平息，想起高阳郡主这段时间看上了这个布衣郎中，这时候动了他，委实不妥。
再者说相国与郡主在朝堂一向水火不容，若因此小人，大起干戈，实在不值。
赵示愤恨想，不过是五十两，他今日既然能掏出来，来日自然也能想个法子要回来。
他还会怕一个小小郎中不成？
听说京中这位赵大人最是一毛不拔，周瓷大概摸出他内心所想。
在赵示一脸黑线下，周瓷接过银子，扔到两个壮汉手里，“欠你们郡主的五十两已还清，莫要再纠缠。”
两壮汉接过，一声不吭走了。
很快，周瓷坐上马车，入了相府。
其实，他愿意跟来，也存有私心。
倘若他投靠某一方势力，高阳郡主还想如此行事，要先掂量掂量。
而他，也确实需要一双手，查清当年灭门真相。
周瓷眸底杀伐之气凝聚一团，又很快化为无形。
相府很大，周瓷踏入其间，只是抬头明明是青天白日，低眉却觉阴森入骨。
周瓷见院中央有一大滩血迹，七八个侍从卖力擦拭，尚未拖走的三个尸体，面容凄惨，死不瞑目，他忍不住心中一寒。
祁相府这“修罗阎王殿”、“食人万鬼窟”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走入殿内，以暖玉砌成的床价值连城。床纱高约六尺，垂地而落，层层叠得，里面躺着的人影看不真切。
旁边看打扮，已杵着三位老态龙钟的大夫，和两个年轻郎医，都提着药匣，面露难色。
“既然人都齐了，那开始治吧。”
能请过来的，自然是各路神仙，周瓷缩在不起眼角落，打量四周。
站在前面三个老者谦让不止，愣是没人敢第一个上。
赵示不耐烦，拽出一白衣老头，看起来年纪最大。赵示“嗖”地一声抽出刀，怒喝，“给老子看！”
老头双脚打着颤，一把骨头差点给吓散架。
恰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出来，从里面掀开床纱，露出一张极具冲击性的脸：五官精致妖冶，眼线鲜明，眼尖微挑，情愫分明的狐狸眼，本是勾人姿态。然眸中叆叇莫测，宛若吐着信子的毒蛇，阴鹜又美丽。
此人半卧于榻，身量八尺，面色苍白，赭红官衣正面绣满了阴损扭曲的半鬼图腾，整个人气质浑然一体，亦正亦邪，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天地可灭的矜贵。
此时他双眸紧闭，右手紧紧用白布捂住胸口，白布被血水洇湿大片，血水还在不停往外扩。
周瓷自动忽视殿内血腥场面，眸中挂着欣赏，暗叹京中竟会有如此美的男子，长相与京都第一美人也不逞多让。
周瓷推测病美人的出血量，大概是贯穿伤。
然病美人睁开眸，音色醇厚，说出来的话却如恶鬼夜行，“吾近来手头吃紧，治不好，府里恰好缺几张——人、皮、灯、笼。”
周瓷脖子一凉。
什么病美人！
分明是活阎王！
治不好，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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