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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05

在我印象里,好像是从她住院开始,我就有了睡眠障碍。

所以此时此刻,就算是一夜没睡还吃了早餐,我也依旧毫无睡意。

她已经睡过去了。

尽管她现在还年轻,但生病的身体还是没法适应通宵。

在吃完早餐后,刚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彻底陷入熟睡。

酒店里的窗帘很暗,拉上之后就和晚上一样。

昏暗的屋内,熟悉的排气扇声音,走廊里的咳嗽声,时不时传来汽车的鸣笛。

还有在另一张床上睡觉的她。

以前为了看病等结果,经常和她在医院附近的酒店休息。

由于长期住院,她习惯把手放在被子外面睡,背对我时,那瘦骨嶙峋的身影令人心惊胆战。

这副场面我见过无数次,但现在的我却开始害怕起来。

窒息感悬在我的脑袋上,每次闭上眼我都不敢呼吸,看见她的身影才能安心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如何习惯这些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能够冷静又麻木地望着她这样可怖的背影。

高中毕业陪她去首都看病时,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疾病的可怕。

到首都那天是个闷热的夏天,医院里的人很多,我跟在她身后来来回回地走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只是见她熟练地去各个科室做检查,又熟练地付费拿药。

我人生中第一次去酒店,也是她在医院结束检查后带我去的。

我很天真地问不能马上住院吗?

她笑了笑,和我解释说后面两天等结果,再决定是否住院。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也就真的相信她没有事。

可两天后她就住了院,她本来不想让我看护,但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答应了。

我第一次在医院度过夜晚,睡在陪伴床上时,不论是消毒水味,还是家属隐忍的哭声,还是护士忙碌的身影,都令我喘不过气。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躺在病床上的她气色变得愈发苍白。

具体细节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她中途吐了好几次,手上被针扎出了淤青,吃了好多药。

到后面慢慢好转,她的脸上才挂上笑容。

她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出院那天我们在附近的酒店休息,晚上她躺在床上,她和我聊接下来去哪里玩,说着说着她忽然哭了。

那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哭,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最后她只留给我一个骨瘦如柴的背影。

也是那时我开始害怕,害怕她离我远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为了留住她,我轻率地把沉重的誓言说出口。

她的哭声渐渐止住,转头看向我。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的质问让我哑口无言,当时我才18岁,说出的承诺毫无重量。

在陪着她住院那半个月,我已经见过太多家属对病人说一定会好的,结果等到的要么是病危通知书,要么就是回家等待死亡。

“怎么不说话了呢?”她费力地撑起身子,脸上冒着冷汗,双眼尽是胆怯,“你在后悔吧,后悔陪我来医院。”

“不,我没有。”

“你一定在后悔——”

“叮铃铃。”

我猛地睁开眼。

手机订的闹铃在床头柜上振动着,我瞬间清醒。

她不在床上,旁边的浴室里传来水声,她出来时已经洗完了头。

“抽屉里有电吹风。”我提醒道。

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而是古怪地看着我。

“你做噩梦了吗?”她忽然问。

我摇摇头。

她坐到我对面,笑道:“骗人,你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我慌张地问。

她调笑的神情一转,“嗯——我也没听清,我去吹头发。”

她明显是听见了。

可我却没有勇气戳穿她的好意,也不敢追问对话细节。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订这个点的闹钟就是用电话订火车票。

如果运气好的话,买了最短路线的票那我们只需花两天两夜就能到首都。

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转车,那最多也只是花个三四天,路上不会耽搁太久。

等她吹完头发后,我和她说了订票的事。

我还在思考该如何让她放心地交出身份证,可没等我开口她便爽快地打开包,取出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

“复印件和原件我都带了。”

我惊讶不已,“户口本也带走没问题吗?”

“看病应该会用的吧。”她耸耸肩,慵懒地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哈欠,“给,拜托你订票啦。”

看见她充分的准备,我后知后觉。

“之前你担心被警察追,问我的那些是在试探我吗?”

“没有啦,就是我决定离开后想了想,就觉得事情不用搞得那么麻烦,而且……”她侧头看向我,把手机递给我看。

老人机上出现一则短信:“钱不够和我说明天到镇上给你汇一千元不要总是麻烦小玉姐姐”

“中午时收到的,姨妈她不怎么会打标点符号。”她无奈说道:“连你的名字都打错了。”

我看着这封短信心情五味陈杂,我总算知道她为何总是对姨妈一再容忍,并且不愿意去切断与姨妈的关系。

现在这个时候,姨妈还是关心她的。

在我对她姨妈的印象里,我完全无法想象闹事的姨妈会给她钱。

我可能把她的外婆和姨妈想得过于面目可憎了。

她继续说:“你放心订票吧,你只是带我去看病,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的。”

我沉思片刻,“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要半夜来找我?”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姨妈这么好的。”

我提醒道:“不是愿意给你钱就等于对你好。”

真要是对她好,早就想方设法筹钱带她去首都看病了。

“好啦,订票吧。”她催促着。

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可又找不到破绽。

不过还是订票为重,拨通号码后我询问车次,好在有直通的车次,选择下铺后报了现在的身份证信息和名字。

电话那头的购票员忽然一顿,又重新问了我一遍。

我再次报上。

购票员又问:“女士,您确定吗?”

我生出不好的预感,只好先拿着她的复印件报上她的身份证,电话那头显示预订成功。

我长舒一口气,挂了电话。

“怎么了?成功了吗?”

我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她。

“怎么了?”她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慌。

“计划有变,你先去首都吧,我之后再跟上。”

我取出藏好的现金递给她,又塞给她记事本,“上面有详细的首都医院地址,还有在哪里下车,以及如何去找药物受试点,怎么报名怎么联络相关机构……我都写好了。”

“等一下!”她彻底慌了,“为什么你不能去?”

我僵住,对上她的视线我没法轻易说出谎言,可又不能告诉她那位小雨姐姐的身份证出了问题。

要么是失踪的小雨姐姐还活着,在某处发现身份证无效后进行挂失,要么就是那位小雨姐姐有什么犯罪前科。

“之前黑心工厂的老板盗用了大家的身份证做坏事,身份证出了异常买不了火车票。”我又对她笑道:“不过你放心,开四轮的话花一礼拜也能到首都。”

“那我也和你——”

“不行。”我严肃地说:“你是病人,进行长时间的路途颠簸你会受不了的。”

她神情一怔,又笑道:“只要忍一忍就好了。”

“你的身体最重要。”我拉下脸认真注视她,“如果你担心到首都会遇到危险,那你可以先去找警察,让警察带你去。”

“其实不用——”

我直接打断她,“万一你路上突然不舒服怎么办?万一你的病情恶化怎么办?”

她瞬间哑口无言,闷闷地应了声。

沉默在屋内蔓延,我不想让气氛变得这么僵,但我不擅长主动调节气氛。

可又不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在脑海里搜刮着聊天话术,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

“你饿吗?”

她呼吸一滞,直接笑出了声。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心情确实变好了。

这就够了。

我们去外面的面馆吃了饭,回酒店的路上到超市给她买了火车上吃的零食和洗漱用品,又叮嘱她主食一定要在火车上买,要以健康为重。

她敷衍地应着,突然问我:“那这两轮怎么办?”

“我到时候会卖掉。”

“真可惜。”坐在车后座的她戳了戳我的肩膀,“其实我觉得我们开两轮去首都也不错。”

“人包铁不安全。”

“……好吧。”

票是第二天早上的。

吃了早餐后,我带她到火车站取了票。

这时候火车候车厅还可以任由外人进来,我陪她在一旁等着。

暑假的人比较多,候车厅多是家长带着孩子。

“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开始检票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这样比较快。”我拿起背包,拉起她的手,“快背上吧,到了下铺就好好休息。”

她抽回手蜷缩在位子上,没有动的意思。

我万分焦急,再这样就赶不上了,我想再次拉起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拍开。

“不要这个时候闹别扭——”

“我不要一个人!”

周边的人群挤挤攘攘,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她的喊声也淹没在嘈杂声中。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又捂住脸哭了出来。

长发遮住她的面容,她微微颤动的身子看起来要断了一样。

我咬了咬牙,长叹一声。

我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拍着她的膝盖,安抚道:“我身份证出问题了,这说明我没有驾照,我也没办法开车,所以只能坐大巴。”

她安静下来,哽咽道:“那去警察局——”

“就算去的话,补办也要花好几天。”

“那……”她也想不到办法了。

前面的长队正在往里走,我抽出纸巾递给她。

“所以你先到那边吧。”我再次叮嘱道:“下了火车就直接坐大巴或者公交,不要去坐黑车。”

她抓住我的手,“不,我和你一起走,坐多少天的大巴都无所谓。”

“不行——”

“我不信你。”

她猛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水的痕迹,也没有丝毫慌张,那双棕色的眼正直勾勾地审视我。

我愣在原地,回想她这几天的反常后恍然大悟。

“昨天你给我看姨妈的短信也是为了让我知道你有人惦记,担心我打晕你?”

她点点头。

“那天晚上你非要开二轮是担心我把你带去别的地方?”

她再次点头。

我稍稍放下了心,立刻问:“那姨妈给你发的短信是真的吗?还是你捏造的?她们真的有在关心你吧?真的不会报警把你抓回去吧?”

她凌厉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我握住她的手,“你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出来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她微张双唇,看向我的眼中带着几分茫然,片刻后才开口。

“我想和你一起走……”

“不行!”检票口的员工正在吹哨子,我劝道:“你就去坐火车吧,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

她倔强地盯着我,“你不让我和你一起走,我就回家!”

“别任性了!”

我的耐心所剩无几,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不能在这种地方耽搁。

“你不是说不要小看人性吗?我是不可能相信一个身份证有问题的人,你要是想让我信任你,就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她喊得声嘶力竭,嘈杂的候车厅安静了一瞬,周围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浑身一颤,突然想起病情不稳定时,失控对我怒吼的她。

原来……

直到列车铃响起,检票口关闭,她如释重负,眼眶慢慢发红。

原来她只是在害怕。

当年的我却没有意识到。

“走吧。”我主动牵起她的手,“我陪你一起去首都。”

她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嗯,我陪你。”

这一次,不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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