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假期真的不回家吗？”
高三国庆的前一天，夕阳把球场的草地染成了橙色，我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听见了她与班主任的对话。
“不回家，谢谢老师关心。”
辨认出她的声音后，我不自觉地把身子往里缩了缩。
“老师和你家里那边沟通了一下，她们希望你回去。”
“这……”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老师，回去太浪费时间了。”
班主任又轻叹一声，“那你有什么难处和老师说，去医院总要有个监护人——”
那天傍晚的风很大，大风吹着我的画本，把夹在里面的画纸吹散。
我伸手想要抓，手碰到画纸的一角，还未抓紧，又一阵风把画纸吹走。
隔着栏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画纸打在她的脸上。
面色担忧的班主任看见我后，顿时收住了表情，“还没回去吗？”
“老师……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百口莫辩。
班主任只是让我们早点回家，便立刻离开。
“那个，我的画……”我坐在台阶上，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她却忽然笑了，取下画纸看了一眼。
“这画的是我吗？”
我惊讶无比，没想到会被她看出来。
“画得真好。”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笑意，“不过我有笑得这么夸张吗？”
“我……”
“这可以送给我吗？”
橙红的夕阳穿过栏杆打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风扬起她带着微黄的头发。
她仰着头注视着我，却又没在看我。
她总是这样笑。
我最讨厌她这副模样了。
“啪！”
我回过神。
周边是熟悉的虫鸣声，带着青草香味的晚风打在脸上。
我们出了村口到了镇上，这个点的路灯还没灭掉。
我们坐在公交站台旁，借着的灯光打算先休息一会儿。
“你犯困了吗？”
她再次开口，在我面前打着响指，那一连串的“啪啪啪”让我逐渐清醒。
“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弯起嘴角，“不然我们找个宾馆睡觉吧。”
“不行。”我立刻拒绝。
“可是你刚坐下就睡了五分钟。”她看了眼身后的摩托车，“这个是电动车吧，我们要找个便利店充电吗？”
“这个是加油的摩托车。”
“原来这也算摩托车，难怪长得和电动车不一样。”她坐上去试了试，“从村子到这里的路本来就不好骑，你都开了两个小时，还是休息一下吧。”
“不行。”我强撑精神，“至少出了镇上再说。”
等到白天被发现的话，被村子的人抓回去就完了。
她似乎看出我的顾虑，笑得轻松自在，“她们不会来抓我的。”
我摇摇头，她过于天真，这个年纪不了解人性究竟有多么可怕。
我记得她买房子之后，她的姨妈亲自来找她要钱的嘴脸，也记得姨妈对她说了多么刺人的话语。
虽然她当时笑着说自己不在意，但我会永远记得对她不好的人。
“拗不过你。”她戴上安全帽，“我来骑车吧，我不困。”
昏暗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亮盈盈的。
我指了指她的安全帽，“你没扣好。”
“啊。”她摸索半天，才发现扣条被窝在安全帽里。
我有点担心，问：“你会骑车吗？”
“放心，我骑过。”她说说得胸有成竹。
我坐在后面，戴好安全帽。
她又补充一句，“这就和隔壁拉货的电动三轮车差不多。”
“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子以恐怖的速度向前驶去。
我吓得抓住了她的肩膀，“慢点！慢点！”
“不用担心！”她转过头看我，“完全这里没有人！不会撞人的！”
“不是这个问题！你给我向前看！”
我急得叫出声。
她怎么从以前开始就这副德行。
我记得她拿了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时，也是不要命地踩油门，还说什么去兜风。
我在副驾驶被吓得差点吐出来，她却像什么都不怕一样，笑得格外夸张。
“哈哈哈哈哈！”
就像现在这个笑声一样。
我还以为她是上了大学后才养成这种性格，没想到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按着她满是骨头的肩膀，视野模糊一瞬。
比起强颜欢笑，我还是更喜欢她这样肆意的笑声。
“困了的话可以趴在我肩膀上睡！”她贴心地提醒道。
我抿了抿嘴，让风吹去脸上的泪水。
“我不困，你开吧。”
“好！”
等到群山离我们远去，道路变得平稳，穿过第一个红绿灯后我们进了市里。
周边的建筑渐渐变得规整，天边出现一抹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要去吃早餐吗？”她放慢车速，“我饿了。”
“先找个住的地方吧。”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把行李放好后，再去吃东西。”
“好。”
好在这个年代对住宿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只需手写证件信息就可以入住。
为了安全考虑，我挑了市里唯一的酒店入住。
“没想到高档酒店还会提供早餐。”她新奇地打量免费早餐的票根，“早上六点到九点，现在才五点多。”
我坐在床边，累得有些难受，27岁的身体经不起熬夜。
“你很困吗？”她笑道：“我可以帮你带早餐。”
“不用，我陪你一起去。”
“这样啊。”
屋内安静了下来，只有酒店的空调不断吹着。
她躺在另一张床上，倏地问：“真的要走吗？”
“你不想走吗？”我睡意全无。
“你真的会带我走吗？”
她的目光撞进我的视线，依旧是眉眼微弯的样子。
清晨初阳被窗户分割成规整的长块罩在她身上。
这个笑容很熟悉。
和当年在操场上的笑容一样。
我微张双唇，捕捉到她微动的神情，才看出那洋溢着笑意的双目此时萦绕的只有不安和迷茫。
我后知后觉，现在的她只是一名没有任何经济能力的女孩，而不是我眼中的那位什么都能做好的天才。
我第一次见到她满是破绽的不安和紧张。
我会看透她不安，也仅仅是因为她现在涉世未深，没那么擅长伪装。
偏偏学生时代的她多次露出这个笑容。
我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以前她对我第一次露出的这个笑容时，我总是觉得讨厌，总是看不顺眼，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回避。
这会不会也是她在掩饰不安，她在逞强呢？
只是那时候我没能看明白。
我现在才明白这份笑容背后的含义，比起心疼我更多的是烦躁。
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郁闷，这说明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我抠了抠手指，这才发现手腕上的疤痕是如此刺目。
就算我现在长大了又怎么样？
“现在回村还来得及。”她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我神情一凛，“不回去，我肯定会带你去首都治病的！”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笑容僵硬一瞬，又慢慢转为严肃的表情。
“你真的是认真的？”
“真的。”我赶忙取出记事本，“这上面写了详细的计划行程还有费用，完全不用担心。”
她坐到我身边，迅速扫视上面的信息，随后“噗嗤”一笑。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真的是认真——”
“不是……你这里还列出了应对警察的办法哈哈哈……”
她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
我有些生气，“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你啊，是不是担心她们报警啊。”
“不然呢？”我郑重其事，“你突然失踪，她们肯定很着急。”
“放心吧，她们不会这么做的。”她又笑了几声。
“你太低估人性了！”我直接站了起来，俯身按住她的肩膀，“你根本就不懂她们想从你身上榨取多少价值！”
她被我吓到了，往后一缩。
我不甘心地按住她的肩膀。
“像是你之后有钱了，她们被人诈骗找你要钱时，你说什么她们都不会听，那时候她们眼中就只有钱！也根本不在乎你的性命！”
她疑惑不解，“怎么想我都不可能有钱吧。”
“你之后——”
我止住话语，这才意识到我过于冲动。
我颤颤收回手。
我刚刚的模样一定吓到她了，她一定不信任我，一定想着怎么回去。
我总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
我搞砸了一切。
背后传来温柔的触感，她拍着我的背。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
听到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鼻尖一酸。
我到底是多么没用，才让她来安慰我。
明明最需要安慰的人是她，明明她现在跟着一个陌生女人赌上了一切，明明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
我忍住泪水，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不能再加重她的猜忌。
“对不起，我就是有点着急。”
“嗯。”她轻轻应着。
我斟酌措辞，“我看了太多亲戚吃人的新闻，有点害怕了。”
她“哦”了一声，抽出纸巾递给我。
我狼狈地接过，不敢去看她，实在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在她面前哭了的事实。
她则是伸了一个懒腰，而后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放心，我给她们留了一张字条。”她说。
“啊？”我愣住。
“我说小雨姐姐带我去首都看病，顺便去寻亲。”她取出老年机，“而且我也有之前找你问话的警察姐姐的联络方式，如果外婆真的报警的话，那位警察一定会先联络我的。”
我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她观察我的反应，又俏皮地歪歪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你真的是天才。”我破涕为笑。
“没想到你还挺会夸人的嘛。”
“我只是实话实说。”
悬着心忽然放了下来，时间也走到了六点。
“走吧，去吃早餐。”她拉起我的手腕。
我任由她拉着走出房间，随后一顿。
“怎么了？”
“……我们忘记拿房卡了。”
“啊。”
我们看着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
我捂住脸，“去找前台拿吧……”
我们沉默地走进电梯，我有些尴尬。
她却没忍住笑了出来，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果然，她只有在笑出声时，才是真正地感到开心。
我都快忘了她真正开心的模样。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察觉到我的视线。
“我想起了一幅画。”
“画？”
“嗯，我自己画的画。”
“你会画画啊。”
电梯门缓缓开启，前方的落地窗外正是酒店的庭院，金灿灿的阳光落在精致的花境上，小小的水景倒映着湛蓝的天。
“景色真好看，对了，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眯眼笑道：“国庆前一天你就能见到了。”
“什么意思？”
我走出电梯，刺眼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我深吸一口气，疼痛让我愈发清醒。
她走到我身侧，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意思？”
我对她露出笑容，缓缓开口。
“到时候我会把画送给你。”
你一直收着那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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