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各种各样的活动裹挟着,贺峻霖终于有时间投身在枯燥的学习里。
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在图书馆高大的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线里缓慢旋转。贺峻霖咬着笔杆,盯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那一道道几何题像是故意扭曲缠绕的荆棘迷宫,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破。
“辅助线。”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音量压得很低,却清晰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贺峻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猛地转头。
严浩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他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姿态依旧挺直如尺,窗外的天光勾勒着他冷峻明晰的脸部线条。
他的视线并未离开书页,只是用指尖随意地在他自己的草稿纸上画了一条清晰的虚线,正好指向贺峻霖那道题的某处。
贺峻霖顺着那根想象的线看过去,脑子里混沌的迷雾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那根线,精准地连接了看似无关的两个点,整个图形的逻辑链条瞬间打通了。
“连这里……和这里?”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迟疑,但眼神已经开始发亮。
严浩翔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但贺峻霖却莫名觉得,那冰层之下似乎并非完全的漠然。
他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视线又重新落回自己的英文书上,仿佛刚才那神来一笔的指点只是顺手为之。
贺峻霖顾不上探究那眼神的深意,立刻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灵感如泉涌。辅助线一画,思路豁然开朗,解题步骤行云流水般写了下来。
困扰他近一个小时的难题,在严浩翔两个字的点拨下迎刃而解。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别扭的暖流在胸腔里涌动。贺峻霖抬起头,对面的严浩翔依旧沉浸在书页里,侧颜专注而冷峭。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了。”声音小得几乎被翻书声淹没。
严浩翔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略微松弛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从那天起,图书馆靠窗的这张长桌,仿佛成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据点。两人依旧不怎么说话。
通常的情形是:贺峻霖对着数学或物理习题抓耳挠腮,眉头紧锁;而严浩翔,要么沉默地处理他自己的竞赛题或深奥的外文书籍,要么在贺峻霖卡壳到几乎要爆炸的边缘,用最简洁、最切中要害的几个关键词,将某个看似无解的结轻易挑开。
每一次,都是精准得近乎冷酷的援助。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温和的引导,只有知识的利刃划开迷雾。
贺峻霖从一开始的别扭和不自在,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隐秘的依赖。他发现,严浩翔解题的思路和他这个人一样,冰冷、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冗余,却强大得令人心惊。
周三下午,图书馆笼罩在一种慵懒的寂静里,只有空调低低的嗡鸣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贺峻霖终于搞定了一套折磨人的物理卷子,感觉脑细胞死伤大半。
学习,非人哉。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下意识地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那个陪伴他多年的mp3。
他熟练地调出一张专辑,那是他最珍视的一张后摇专辑,封面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色森林,充满了末世般的苍凉与宏大诗意。
他正准备戴上耳机,指尖却顿住了。
犹豫了几秒,一种莫名的冲动战胜了莫名的矜持。贺峻霖抬头看向对面。
严浩翔正对着数学卷子,复杂的几何线条随着他的思考简单化。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高效而冰冷的气场里,仿佛图书馆的喧杂都与他无关。
“喂,”贺峻霖的声音有点干涩,打破了两人之间惯有的沉默结界,“你……听过这个吗?”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mp3,将那燃烧森林的封面朝向严浩翔。
写字声戛然而止。
严浩翔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掠过CD封面,又落回贺峻霖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审视,也有一丝探究。
他摇了摇头,薄唇微启:“没有。”
“试试?”贺峻霖把一只耳机线往前推了推,推到桌子中央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严浩翔的目光在贺峻霖脸上扫了一遍,似乎在评估这个提议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几秒钟的静默,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贺峻霖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想把东西收回时,严浩翔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他拿起了那只黑色的耳机。
“……来学校带电子设备?”
贺峻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好在严浩翔还是拿起了耳机。
指尖都有些发麻,他飞快地拿起另一只耳机,胡乱塞进自己耳朵里,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音乐前奏响起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图书馆的嗡鸣、窗外的车流、翻书的声音……一切都消失了。耳机线像一道纤细的桥梁,孤悬在两人之间。
冰冷而悠长的合成器音色缓缓铺陈开来,如同凝结的冰川在无声移动,随后是沉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砸在空旷的荒原之上,带着席卷一切的悲怆力量。
贺峻霖屏住了呼吸,几乎是有些紧张地用余光瞟向对面。这是他灵魂深处的避难所,他想知道严浩翔的反应。
严浩翔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窗外下午的光线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在音乐的流淌中,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融化。那总是紧抿着的、显得过分坚毅的唇线,极其轻微地松弛开一道缝隙。
他放在桌面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随着一个深沉的低音贝斯段落,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仅仅一下。
却像一颗滚烫的陨石,狠狠砸进了贺峻霖的心湖。
他看见了,那个冰冷的、似乎只被逻辑和规则驱动的严浩翔,被这宏大的悲怆击中了。
他的身体在音乐中找到了共鸣的频率,哪怕只是那么微小的一颤。
贺峻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烧,耳机里每一个震撼的音符都像是直接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他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跳动的曲目时间,再也不敢看严浩翔一眼。
共享的音乐空间里,只有旋律在汹涌奔腾,而某种无声的、滚烫的东西,也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音乐在最后一个缥缈的余音中消散。
图书馆的日常声响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感官。贺峻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摘下耳机,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他低着头,飞快地把mp3收回包里,动作带着掩饰不住的仓促。
“还行。”对面传来严浩翔低沉的声音,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少了惯常的那种冰封感。
贺峻霖的心跳还没平复,胡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两人间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沉默的墙变得薄而透明,仿佛图书馆午后温热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每一次不经意的抬头或视线的短暂相接,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
几天后的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壮丽的橘红与金紫,绚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贺峻霖背着画夹,脚步有些沉重地爬上教学楼通往天台的最后半层楼梯。
推开通往天台的那扇沉重的铁门,傍晚带着暖意的风立刻扑面而来。
他没想到会看到严浩翔。
那人单薄的身影靠着半人高的水泥围栏,背对着入口。落日熔金的光辉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道耀眼的光边,风吹动他熨帖整齐的衬衫下摆,那头柔软的棕发也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平日里挺直如松的脊背,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松懈?或者说,一种卸下了重负般的疲惫感。
他微微垂着头,静静望着楼下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像一座孤悬在黄昏里的、沉默的岛屿。
贺峻霖的脚步顿在门口,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严浩翔似乎察觉到了,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深重的倦怠,以及一种被精密面具掩盖已久的、沉甸甸的压力。
那眼神不再冰冷锐利,反而像封冻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后激起的复杂涟漪。
“你怎么……”贺峻霖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
严浩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贺峻霖,那目光很深,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夕阳的金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仿佛落了细碎的金粉。
贺峻霖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抱着画夹走到围栏边,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定。晚风吹乱了额前的碎发,他迎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嚣和淡淡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
“家里……又开始轮番轰炸了,”贺峻霖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霓虹,声音闷闷的,带着少年面对未来的迷茫和沉重。
“说画画是不务正业,逼我选金融,选计算机……好像我的人生就该是张预设好的蓝图,只能沿着他们画的线走。”
他苦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照着城市的灯火,却显得有些黯淡:“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严浩翔。目标明确,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做什么都完美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程序?”严浩翔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地、带着一丝近乎嘲讽的沙哑,在黄昏的风里显得有些飘渺。他重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围栏,目光投向虚空,似乎聚焦在某个贺峻霖看不见的远方。
“你以为,那是我自己想要设定的?”
贺峻霖猛地转头看他。
严浩翔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冷峻,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斤重压。
“从记事起,每一步,每一个分数,每一次竞赛,甚至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都被规划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紧绷到极致才有的、冰冷的疲惫。
“‘严家的继承人必须完美无缺’。‘容不得任何差错和软弱’。这程序,不是我想设定的,是刻进来的。”他微微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屈伸了一下,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枷锁。
“刻……进去的?”贺峻霖喃喃重复,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忽然想起了音乐教室那个不合时宜的袖扣闪光,想起了那道青紫色的、隐藏在袖口下的伤痕,想起了公交站台他递过外套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无数的碎片瞬间被严浩翔此刻的话语串联起来。
家族!继承人!程序般的规划!刻进去的规矩!
那手腕上的伤……会是某种“惩罚”或者“规训”留下的印记吗?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冰冷、高效、一丝不苟得不像真人的严浩翔,原来背后背负着如此沉重而恐怖的束缚?
巨大的冲击让贺峻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涩。
他看着严浩翔在夕阳下显得异常单薄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看着那被风吹乱的棕发下隐约流露的疲惫与隐忍,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与理解的复杂情绪猛烈地翻涌上来。
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敬畏又生畏的完美班长,而是一个和他一样被现实挤压着、挣扎着的……少年。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璀璨的灯火取代了夕阳。风更大了些,带着夜深的凉意。
“喂,”贺峻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他走到严浩翔身边,隔着一拳的距离,同样背靠上粗糙冰冷的水泥围栏。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严浩翔被城市灯火映亮的侧脸上,“你的程序里……有没有‘关机’或者‘自由模式’这种选项?”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又有着特有的、笨拙的关切。
严浩翔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他缓缓转过头。
两人离得很近。
贺峻霖能清晰地看到严浩翔深邃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影子,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一股暖流缓慢地、艰难地撬动着,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严浩翔没有回答关于“程序”的问题。
他只是看着贺峻霖。夜幕降临,远处高楼巨大的LED屏幕变幻的色彩流淌在他眼底,像沉入了星河。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极淡地,仿佛被风吹散般,留下三个字:
“天黑了。”
声音低沉,却不再是冰冷的陈述,尾音里似乎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叹息。
贺峻霖的心跳,在夜风里,再一次失去了平稳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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