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阳台上挂着两件一模一样的老年衬衫,颜色是靛青,房艾最喜欢的颜色。
风扫过衬衣下摆,两件衣服就以同样的频率摇晃起来。
老人背着手端详一番,像是在欣赏什么世界名画。最后他收起两件衣服,一瘸一拐地踱步进屋。
客厅,一个不大的小孩在看电视,靠在电视跟前,脸几乎就贴在了电视机上。
电视里放的什么老人看不全,只能从小孩挡不住的屏幕边角看到,那是一只红色鲤鱼和一只蓝色海马在说话,旁边好像还有只乌龟。
房艾从厨房出来,看到老人手里的衣服,突然气得跳脚:“外面那么好的太阳,收什么衣服?你快把咱俩的衬衣挂回去。听到了没?”
老人笑着应诺:“喔。”
刚转过身,老人就听到房艾熟悉的吆喝。
“你个小妮子,跟你说多少次了?朝后点,离的忒近了。”
看电视一旦上了迷,就会与世界隔绝。那小孩全然没意识到房艾的喝令,依旧沉浸在小鲤鱼的世界里。
“坐沙发上,要不我给你关了哈!”
小孩子可能听到了,朝后撤退一步,可依旧没当回事,不过两三秒就又趴了回去。
房艾气得不行,快步走到小孩身后,作势要去关上电视。
小孩子吓了一跳,嗷呜一声推开身后的人:“你凭什么关我电视,你起开!”
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老人脚步一顿,匆忙转过身去,看见房艾倒在地上时,他心都要揪碎了。
二话不说,老人就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过去拔掉了电源。
电视机刺啦一声,失了画面。
小孩也哇的一声,泪流满面。
“你凭什么关我电视!我要看电视,给我打开!”
小孩在哭吼。
一向沉默少言的老人发了怒,把地上的房艾扶起后,他用比平时高了一截的声调说:“舅老爷都被你推倒了,你还有心情看电视?回屋里待着去。”
“他不是我舅老爷!”小孩哭着,用肉手指了指面前的老人,“你才是我舅老爷!他是个坏蛋,他是不让我看电视的坏蛋!”
地板冰冷,房艾脸上的表情也带了几分凉意。
“回屋里呆着去!”老人把房艾扶到沙发上,拉着小孩去了侧屋。孩子不懂事,愿望不达成就只会哭,但老人却一直无视小孩的哭闹,在屋里不轻不重地打了小孩一掌,出来的时候还顺手锁上了门。
坐在沙发的房艾忍不住指责老人:“她就一孩子,你跟她叫什么劲?”
老人把臂弯里的衣服扔在沙发上,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摔疼了吗?”
刚刚还在啰里啰嗦的房艾,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好像漾出来的笑。
“我听咚的一声,没磕着吧?”
房艾还是不说话,但他咧开牙,笑了。
那屋里头小孩还在哇哇的哭,哭声从门缝渗出来,像闷在酒瓮里似的,老人听着就烦。
见房艾不回答,老人心焦急躁,他俯身去看房艾的腿,一道鲜红的伤口赫然横在脚踝,红得那样剧烈,刺痛了老人的眼。
“这个小死孩子,看我等会不卸了她的腚。”
听老人这样说,房艾笑容更甚了,他推了一把老人,埋怨他:“就是一小孩,你打她做什么。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疼都觉不着,这个口子你要不说,我都还知不道。”
老人叹了口气,眸子里的深意更浓了几分。
他去药箱里拿了罐擦伤药,又去柜子里拿了块小孩幼时用的尿布,颤巍巍地蹲在房艾脚前,要为他缠纱布。
房艾却一直躲着不让他弄,孩子还在屋里哭,他俩就在外面做这样的事,怎么想都有些过意不去。
最后还是拗不过老人,依顺着他,给伤口缠上了布。
老人起身时有些不稳,房艾伸手扶住他,但没好意思正眼看,偏着头,看向一侧。
“你快去看看珂珂,还哭着呢……”
“那你坐着别动,”老人走了两步,又回过来吻了吻房艾的嘴唇,说:“一会我去炒菜。”
饭后,老人带小孩去小区广场溜圈,一路上抽了七根烟。
小孩拉住老人满是褶皱的手,天真无邪地问:“舅老爷,我回去还能看电视吗?”
老人摇摇头:“不看了,你房老爷要睡觉。”
方才还一脸春光灿烂的小屁孩突然雷雨交叠,哽咽着说非要看。
“不看了,你房老爷要睡觉。”
老人还是这一句。
“他是坏蛋!超级无敌大坏蛋!都怪他,我什么都干不行,他是坏蛋……”
老人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又抽出耳背后的烟条,沉默着,燃上了烟。
他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吐出的白团很快就淹没在如墨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珂珂,”老人眼睛里是几十年的波涛汹涌,他拍拍小孩的脑袋,哑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一章
乍庄里住了户男人,叫崔大成。二十岁时,村头的大毛姐给他说了门亲事,谈的那亲家是西苄庄的一户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想撂个女儿减点负担。
这崔大成家也宽裕不到哪去,但好歹祖上是个地主,还留了两块地,崔大成爹妈就跟着祖宗干起了地主这行,压榨其他的农户,逼他们把庄稼照顾得流油,年年秋来收成都不错。年复一年,崔家倒也攒下了不小一笔的积蓄。
但不够崔大成糟蹋的,娶个西苄庄最不档次的穷媳妇,经年累月存下的钱就都栽进去了。
“娶了媳妇就好好过日子,别在外面瞎闹腾了。”
崔大成在外吃喝嫖赌的事瞒得很深,他娘只知道他在外闯荡,并不晓得其中实情。但成了亲,日子就该安稳下来,像往常一般整日不着家定是说不过去的,再好的媳妇也受不住。崔大成的娘就天天这么嘀咕他,白日里也说,黑夜里也说,说得崔大成耳根子里慢慢窝了火,成亲不到一个月,没出去嫖,反倒是带着媳妇连夜跑了。
没敢跑太远,就去了离乍庄最近的东苄庄。东苄庄空房子多,据说是打仗的时候来招兵,大半个庄的男力都被村长报上去了,又没几个回来,妇女扛不住的多半都带孩子改嫁,房子便也就空置了下来。
崔大成带着媳妇挑了个空屋,就这么住了进去。
他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崔大成早年在外不干正事,倒也长了不少见识,东苄庄里刚下生的小孩都还在叫“二狗”“富贵”“绣花”的时候,他就给自己俩小孩起了个艳压群芳的名字。大闺女叫崔灵文,小儿叫崔灵武。
夜里床上恩爱,媳妇问他,小孩那俩名字有啥意思,崔大成贴在媳妇耳朵上说:“灵文的文就是文才,说她心灵手巧,灵武的武就是武艺,就是很能打。咱家这俩,就叫文武双全。”
没文化的媳妇听着这话,只觉得丈夫真真是有眼界,依偎在丈夫怀中,心中一片踏实。只是她不知,“文武双全”这词,还是崔大成年轻时,在技娼嘴里听说的。那技娼快活时说了一嘴“官爷可真是文武双全”,崔大成被软言软语激得心里发颤,便顺带记下了这个词。
但崔大成现在,是真铁了心地想老实过日子,他还去后山荒地给自家画了块地,一心想着种个好庄稼,挣了钱以后供小孩读书。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号人物在乍庄毫不起眼,到东苄庄就成了香饽饽,有个寡妇天天去地里找他,吆喝他大成哥,崔大成种地累了,寡妇还拿着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汗。
绢帕上挂着女人的软香,一来二去崔大成就着了魔,看寡妇那张年近三十的脸,都像是在看黄花大姑娘。
“大成哥,你瞧你在外面累成这样,你家媳妇也不知道心疼你,今儿这太阳毒,还把你赶出来干活儿,忒不像话了。”寡妇嗔怒的表情在太阳底下太耀眼,崔大成一时看走了神。
崔大成恍惚好一会,才擦了把汗,笑着说:“她没赶我,我早上自己来的。”
“那她也不知道拦着,庄稼地一日不鼓捣又死不了,这大热天的人可受不了!我看她就是存心想让你不舒坦。”
崔大成笑笑,弯下腰去扒果子了,没再吱声。
这寡妇在东苄庄倒也是出名,说是从外村嫁进来的,嫁进来之前就死过一个丈夫,来东苄庄之后,她男人接着就被征去做了兵,也死在了战场上。
她出名倒不是因为克死过俩男人,她名气全都是靠了她那张碎嘴子,说什么都不中听,村里人背地里都称她“毒翠云”——她名字就叫翠云。
满以为她的挑拨离间会起作用,但翠云有日听邻家说,大成他媳妇又给他怀了一胎,还找村里张大夫看过,说一准儿是个男孩。
这可把翠云给气得,回家就骂骂咧咧乱摔东西,但她一个人住,就算甩再黑的脸子,也没人看得见。
翠云急了,她去后山找大成的次数越来越多。
时日渐入冬,崔大成看媳妇晚上在床上冻得发抖,就抽了一天去西苄庄集市,给媳妇买了件厚棉袄。
从西苄庄回来,崔大成看着天色还早,就去地里翻了翻土。正弯腰干活,只觉屁股上被人摸了一把,酥酥麻麻的,像软在了骨里。
回头一看,是翠云。
“大成哥,你快歇着吧,这么冷的天儿,咋还出汗了?”
崔大成摇摇手,说不碍事,然后接着弯腰扒果子。
见崔大成不搭理自己,崔云气得牙痒痒,但也没办法,就打算折身回家。一转身,却看到树底下摆着件玫红色花袄。
那死娘们有什么能耐,竟然勾得她男人给她买花袄。翠云越想越气,她那两个前夫哪个这般对待过她,这死娘们儿,一点也不值得大成给她买花袄。
翠云心一横,转了回去,脸上笑盈盈的,迎着崔大成走过去。
“这袄是给嫂子买的吧?嫂子真是好福气啊,嫁给你这样的好男人。”
崔大成哪里听不出来翠云的醋意,但也只是装作没听懂,埋着头说:“天太冷,她也没件厚衣裳。”
“那花袄真俊,大成哥,我想穿一下试试,嫂子那么善良,肯定不会介意吧?”翠云打着坏心眼子。
崔大成没当回事:“不介意,你试试罢。”
翠云走到树下,缓缓脱了外衣,只剩最里的一件底衣。她拿起那件花袄,只套在身上,前身还敞着怀,风嗖嗖朝里灌,她也不觉得冷。
“大成哥,你瞧,咋样?”
崔大成抬头瞧了过去,不知是不是方向的原因,他的位置刚好可以隐约瞧见胸脯。
崔大成眼睛都看直了,他咽了口唾沫,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比我媳妇的大。
翠云看出了崔大成的异样,低头一看,啊地叫了出来:“色鬼!”
“是你自己没穿好衣服,我又不是故意看的。”崔大成一时间迷了心智……
日色微醺,扰乱了庄稼人的心膛。
崔大成脑子一热凑了上去,拽着人滚在了地里。
那天事后,翠云管崔大成要那件棉袄,崔大成现如今也没有钱给她,就把给媳妇准备的花袄送给了翠云。
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上了。崔大成媳妇的肚子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大,那头,翠云的肚子也慢慢鼓了起来。
翠云问崔大成打算怎么办,崔大成也没办法,就让她继续这么瞒着。
但一个寡妇怀了孕,不用猜就知道准是去偷了情,这还不得被村里头笑话死!
开春后,翠云想好好跟崔大成商量这事。她都想好了,最不济她就到崔大成家做小,反正当初嫁给第一个丈夫的时候,她也就是个妾。
但崔大成一连三五天都没去地里。
翠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媳妇要生了,这男人搁家里照顾他媳妇呢!
哼,可真是个好丈夫。
崔大成媳妇生孩子那几天,翠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也不去,就坐坑上琢磨怎么把这个臭娘们儿比下去。
终于,她想到了——要是臭娘们儿给崔大成生个女娃,她生了个男娃娃,那大成哥一准儿不愿搭理他那臭娘们,天天背着老婆跟她来亲热啦。
有了主意,翠云乐呵呵地出了门。
谁知随口一打听,才知道,这狗子操的臭娘们儿又生了个男娃,崔大成还给起了个贼好听的名字,叫崔灵安。
翠云气得都快要吐血了。
她又把自己锁家里,闷头想办法。
几天后,她从邻居家偷了一瓶打虫的药,藏在兜里,趁崔大成下地干活时,去了他家。
来见嫂子,翠云叫的那叫一个热切,姐姐长姐姐短的,把崔大成媳妇哄得那叫一个开心。崔大成媳妇喜欢翠云,要留她吃饭。翠云偷偷在菜里下了药,吃饭时她就喝粥,然后一个劲给姐姐夹菜:“姐姐生孩子忒累了,多吃点菜,补充补充。崔大成这个不要脸的,自己媳妇还坐着月子都不管了,看姐姐现在虚的,脸色发白,翠云心里可疼着呢。”
“云也吃点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干净。”
翠云只笑不吃,心里还一个劲鄙夷那臭娘们儿:我还跟你男人在这菜上打过滚呢,的确是挺干净。
吃了饭,崔大成媳妇吆喝胃疼,翠云连忙给她倒了水,水里也偷偷掺了药。
崔大成媳妇只当妹妹是真的关心她,拿了水就咕咚咕咚都喝了下去,喝完察觉味道不太对,翠云解释:“坐月子嘴里发酸发苦,味不对是正常的,身子不舒服也正常,姐姐又是三胎,那肯定会有点不舒服,忍忍就好了。”
怕娘们儿起疑,翠云还抓着她的手承诺:“我在这守着姐姐,我要看姐姐受不住,就背姐姐去找张大夫。”
崔大成媳妇在床上疼得浑身冒汗,翠云就在一旁袖手旁观。疼到最后,崔大成媳妇渐渐没了动静,翠云过去翻了翻她的眼皮,发现眼珠子已经不动了。
在床的另一边,刚出生的小娃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间嚎啕大哭。哭声穿过屋子,传到院子,院子里两个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听到弟弟的哭声,也痛哭了起来。
“啐!”翠云朝女人脸上吐了一口,然后就转身走了。
路过院子的时候,她还在两个小孩的头上,一人踹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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