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成给媳妇下了葬,整日坐在屋子里卷烟抽,也不去地里照顾庄稼。
隔壁张荣阳家都看不下去了,张荣阳媳妇春苗一天过来好几趟,劝崔大成再找个媳妇,不然三个孩子,他一个人也顾不了。
崔大成不说话,就只知道抽烟。
抽得肺疼了,他就去院子里盯着灵文灵武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要死了一般。
春苗来给崔大成送饭,看到他抱着老三,盯着院子里的井发呆。
吓得春苗啊,拉着崔大成聊了一整日,让他千万不要想不开。
“再找一个人过日子吧,”春苗抱着灵安,一颤一颤哄他睡觉,“三个小孩,没人帮衬着,熬不下去啊。”
崔大成不说话,只是摇头,然后抽烟。
春苗叹了口气:“想再找个姐姐那样好的,怕是不好找了,但咱村里相中你的年轻寡妇那老些,我找人帮你说一户吧。孩子这么小,没个娘,我看着是真难受。”
崔大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闪了一闪,随后接着暗了下去。
有了荣阳春苗两个人的帮衬,崔大成也慢慢有了些精神,白天春苗没事的时候来帮他看孩子,他就能去地里种点菜。渐渐地,熬过了最苦的四个月,终于收了麦子赚了点钱,崔大成给灵文灵武买了几颗糖,剩的钱抽了一半拿去给春苗:“孩子亏了你们照顾,家里也没什么东西,这点钱你们收着。”
春苗死活不收,说让他留着钱娶媳妇。
崔大成说不过春苗,最后去西苄庄切了块肉,给邻家送了去。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能吃上肉沫沫,其他啥时候见过肉啊,春苗也是嘴馋了,肉就收下了,但嘴上还是劝崔大成快说个媳妇。
“咱村里单着的一抓一大把,你倒是随便选一个呀。”春苗关心崔大成的婚事,真就是娘为孩子操心的那种关心。
这时张荣阳从屋里走了出来,插嘴说:“那可不能随便选,要是找了像毒翠云那般的,还不跟死了算了。”
“对啊,听桩子说,翠云肚子都比盆还大了,”春苗很厌恶地吐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野男人的种,真不知检点。”
崔大成听着,脸色逐渐暗了下去。
他已经几个月没见翠云了。
崔大成不是傻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媳妇的死与翠云脱不了干系,但翠云掩饰得万无一失,甚至在前妻下葬时她都哭晕了过去,崔大成找不到瑕疵,最后就选择了回避。
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有时他也会想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想接他回家,不想这孩子跟着他那个不着调的娘,糟蹋了这一生。
当翠云自己在屋里生了孩子、自己剪断脐带、洗干净小孩的事迹传遍一整个村的时候,崔大成终于坐不住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登了翠云家的门。
翠云坐在炕头上,冷着眼:“你终于肯见我了。”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崔大成也不想见她。
但话还是要委婉些,崔大成耐住性子,好言好语相劝,说要把孩子接去,由他来抚养。
原本翠云还端着架子,搞明白崔大成的来意,她彻底气疯了,冲上去就抽崔大成一嘴巴子:“怎地?骗我给你生完小孩就不要我了?我跟你说!你休想甩开我,要么闺女跟我一起进你家,要么咱们就老死不再见面!”
崔大成挨了翠云一顿打,那晚回去,抱着老三在床头哭得稀里哗啦:“灵安,你爹我没什么能耐,你娘我没留住,你妹我也要不回来……爹悔啊,当初就不该带你娘出来,爹想你娘了,你快把你娘喊回来吧,就说:‘娘,娘,我这么小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她心肠子软,听着你喊,她就回来了……”
崔灵安眨着眼睛看崔大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着爹爹哭,小孩子也共情地呜咽起来。
又过了些时日,崔大成还是按捺不住,偷着去了趟翠云那里。去看孩子。
小孩被翠云照顾得像个野种,满眼都是鼻屎,嘴角还挂着馒头渣。小孩子牙都没有,哪里能吃馒头?崔大成看得心里哗哗地疼。
回去之后他就下了决心,趁着天没黑跟春苗一家坦白说:“翠云那孩子是我的,我得娶她进门。”
春苗和张荣阳都惊傻了,没好意思再说三道四,场面一度十分清冷。最后春苗叹了口气:“你要想好,娶她之后,这日子定是安分不了。”
崔大成叹了口气:“不想了,就这样吧。”
前半生造孽太多,后半生活该受罪。只是孩子是无辜的啊,天生纯良,怎能忍她如此遭罪。
终究还是,崔大成和翠云成亲了。翠云心满意足地进了崔大成的家门,成了有夫之妇,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崔大成讨床笫恩爱了。
崔大成给他和翠云的孩子起名叫崔灵暖,翠云觉得比崔灵文好听,很是满足。
“这名字有啥好寓意没?”翠云炒着菜,问抱着孩子的崔大成。
起名字就图个好彩头,崔大成起名也是如此。当初给老三取名崔灵安,就是希望他娘在天之魂能得以安息。小四的名字也是,崔大成解释:“暖是个好词,就是希望咱闺女能做个和暖的人。”
崔大成的意思是希望女儿善良温柔,但也许是词不达意,翠云以为是希望闺女这一辈子都吃饱穿暖,富贵一生。
“这不比她大姐的名字好听多了,”翠云习惯性贬低不属于她的那三个孩子,此时占了上风,便更得意了,“模样也比她大姐俊巴,你瞧灵文,就跟个萝卜头似的,长得不好看,名字也不好听,这以后嫁不出去可咋整?”
崔大成听了生气,骂了翠云一句,就拎着锄头下地去了。
夜里,翠云想跟他男人行房事,但崔大成嫌她对孩子偏心眼,就是不碰她。翠云是个滑头,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立马就光着身子坐起来,举起手发誓:“我翠云今儿就把话说给老天爷听,要是以后我对你那仨小孩有一点不好,我就天打五雷轰。”
誓说的毒,崔大成心里难得地欣慰了一瞬。
他伸胳膊圈住翠云,拉她回被窝,感动地亲她的脖子、肩膀、侧腰,亲得翠云动情乱叫。
两人行事的时候老三醒了,哇哇地哭,崔大成要去看,翠云那处就用了劲地夹他:“你要是去,看我今儿晚上不把你夹断喽。”
崔大成也不想做一半撤人,只得在崔灵安的哭声中,速速了事。
半夜里,老四又哭了。
翠云一脚把丈夫踹醒:“滚起来,孩子哭成啥样了你听不着啊?快起来哄哄。”
崔大成仓促爬起,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踉跄地跑到孩子跟前,抱着灵暖轻轻拍。
趁翠云不注意,崔大成给灵安拽了拽被角。
灵文灵武是双生,俩人年岁一般,性子也相仿,互相陪伴着,倒也受不着什么太大的委屈;灵暖饱受其母宠爱,更是一点苦头也沾不到;可灵安不一样,灵安这小孩从下生起就让人心疼,哥哥姐姐骂他克死了娘亲,后娘更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以后很多事他还得让着灵暖……崔大成鼻头又酸了一酸,他叹口气,心想:今年秋收挣了钱,一定要给老三买件新衣裳。
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下去。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知不觉中,四个孩子慢慢到了狗都嫌的年纪,崔大成琢磨着,也该让孩子去学校里读读书了。
去年桃收成很不错,崔大成靠着那几十车桃子的挣了不少,寻思着先让灵文灵武去上学。
这事崔大成不敢跟翠云商量,他去找的荣阳,荣阳说东苄庄没学校,最近的也只有乍庄才有。
从乍庄出来,打死他都不愿意再回去,于是崔大成问张荣阳:“远点的呐?”
“那得去鸿家村了,”张荣阳说完就立马否决了,“鸿家村太远了,走一个来钟头才到,你俩肯定都忙不得送孩子,还是去乍庄吧。”
但崔大成打定了注意:“就去鸿家村。”
这次崔大成干的是先斩后奏,他先跑去洪家村给俩孩子报了名,交上学费,才回家跟翠云说了这事。
“你个畜狸!偏心眼子!”翠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凭啥不给灵暖报上?”
崔大成想的是让灵安和灵暖过两年再上学,但他现在肯定不能这么跟翠云说。于是崔大成想了想,才说:“一下子供四个孩子读书供不起啊,两个两个来。”
“不行!我看你就是攒着心眼子,故意对我娘俩不好!”翠云越说越气,直接坐地上哭了起来,“你让灵暖跟他俩一起去,不然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崔大成说不过这女人,最后迫不得已,去鸿家村给灵暖报上了名。
上学第一天,崔大成起了个大早,带着老大老二和小四,准备去上学。
崔灵安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问:“爹,我不去吗?”
屋的那一头,翠云哼哧笑了一声:“你不去,你留家里干活。”
崔灵文和崔灵武跟着应和:“我们去,你不去。”
小男孩看似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然后叮嘱崔大成:“爹,天不明,路上小心点。”
崔大成心口揪了一揪,他揉揉灵安的脑袋,低声对他说:“在家里听娘的话,等过两年,就让你去上学。”
“嗯。”崔灵安点点头,又叮嘱道,“爹,路上小心。”
清晨的天朦胧未开,谁也没有注意到,小男孩眼角淌下来那串满是委屈的泪水。
正午吃完饭,翠云就去碾那边找人唠嗑了。崔灵安一人待在家里,想着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去上了学,就自己没学上,又委屈地流了几滴眼泪。
明明他最听话懂事,干活最多,为什么却只剩他没学上?崔灵安想不明白。
这时候灵文灵武和灵暖都坐在书桌前,听先生教书,他们多幸福!而自己就只能在家里喂兔子喂鸡,自己怎么这么惨!
突然,崔灵安哭着冲了出去——他上不了学,他去看一眼还不成吗?他就只是去看一眼,远远看一眼,看到他们读书的样子,他就回来。
早上崔大成带他们仨走的时候,是朝西去的,崔灵安也不识路,就一个劲地朝西跑,他跑太使劲了,草鞋都散了架。
怕把鞋子跑坏了回家挨打,崔灵安只得放慢了脚步,咬着牙继续朝西走。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喧闹起来,桥的两旁是一个个摊位,人流窜动,叫卖不绝。
崔灵安认出了这是哪里,他爹带他来过此处。
这里是西苄庄的集市。
东苄庄西边不远就是西苄庄,一个比东苄庄还穷的村庄,因为穷,什么东西都朝外廉价出卖,所以西苄庄这边的集市很热闹,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这买东西。
买菜,买粮食,买鞋,买衣服,买日用品。
也买人。
拐过一个转角,崔灵安看到在桥的尽头坐着一排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个个都被粗麻绳绑着,脸上死气沉沉,像萎焉了的茄子。
上次崔大成带他来卖花生,就路过这个胡同。当时崔灵安好奇地看着这些女孩子问:“爹,她们为什么要被绑起来呀?”
“怕她们跑了。”
崔灵安还是不解:“为什么怕跑了?”
说这话时,正好路过卖小孩的主儿,那人拦住崔灵安问:“小兄弟,有看上的姑娘吗?领一个回家当媳妇吧。”
崔灵安吓得,赶紧躲在了崔大成身后。
见状,崔大成哈哈笑了,他拉着儿子走开,并给灵安解释:“这些都是卖出去当童养媳的。”
“什么是童养媳?”
“就是小时候就跟丈夫住在一起,长大了直接嫁过去,不用再花钱了,”崔大成拍拍崔灵安的头,问他,“你想要个小媳妇吗?”
“不想,”崔灵安摇摇头,而后又问,“那她们爹娘呢?她们爹娘知道她们被卖了吗?”
“就是她们爹娘卖的她们啊。这种人,要么是家里只要男孩不要女孩的,要么是嫌女孩不能干活养了也白养的,再要么就是太穷了卖孩子换钱的,”崔大成叹了口气,“反正都是苦命的小孩儿。”
回想到这里,崔灵安突然觉得,自己没学上仿佛也不是一件那么惨的事情。
比能耐时总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殊不知比起苦难,也没有个下限。
崔灵安稍微可怜了一下这些女孩子,看着她们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脸,崔灵安的心情也越来越低沉。
一张张本该灿烂的脸,此刻却都那样黯淡。哭着的,瘪着嘴的,耷拉着眼睛的,还有——
崔灵安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蛋,眉眼很锐,脸上也没什么赘肉,骨相却生得极其好看,像从井里捞上来的小月亮。
他又看了一眼,的确没看错,这女孩儿是……笑着的。
身板瘦瘦小小,个儿不高,头顶的发有些蓬乱,身上也脏兮兮的,可她,确实是眯着眼在笑。
崔灵安站在远处,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竟也跟着笑了。
看着女孩儿的笑,崔灵安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么惨的人儿都在笑呢,我就是没学上,哭什么鼻子。
朝回走的路上,崔灵安一直在想那个女娃。
不知道她以后会被卖到哪户人家里面,这么爱笑应该很讨人喜欢吧,肯定不会受很多苦。不知道她叫什么呢,但肯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像花儿一样的名字。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被家里卖出来了,但她那么讨喜,她家里人肯定特别舍不得……
还有,她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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