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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

旭阳瓦厂四个字,刻在厂门口的大石上,嵌进一层红漆。

房艾心痛地看着这个地方。

潮起潮落,人来人回,才不过几天,又折回了这里。

看门的大哥不放人进,风把房艾的衣领吹拍在脸上,锋利的劲头一如此刻的他,哪怕守门的是个八尺大汉,他也不惧怕,扯着很大的口气:“我找谢佟畅。”

没有缘由自是行不通,房艾也学聪明了,借着衣领挡住半张脸,伪装成出版社的人。

“给你们留的下一版报纸出了点问题,我得跟他商量下子这个事儿。”

房艾带着几分羸弱之气,倒更符合做文书工作的气质,大哥没为难他,让填个记录表就给放行了。

得亏跟崔灵安学了写字儿,填表的时候才没露馅。

这一关混过去,难关才真正来临。

至于见到谢佟畅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争取什么,房艾想了一路也愣是没想明白。

但当被引到谢佟畅办公室门外时,一股压倒性的愤然扼住了他的胸膛,房艾招呼也不打就拧开门闯入,把后面引路的瓦工看懵怔了。

房艾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就想起在崔灵暖家被欺辱的场景,他脑门涨热,指着谢佟畅就喊:“你都有媳妇有小孩了,怎么还有脸出去勾搭别的女人!”

一声吼把谢佟畅的烟给吓掉了,也把门外那人给听傻了。

满室清净,连飘着的烟气里都沁着寒意。

谢佟畅慌不过三秒,又点了根新烟,招招手让门口那人给带上门。

房艾急中生智,横过去拦着不让关门。

“你都敢做,还怕别人说?”他把多少天来积压的愤恨和着眼泪一起飙了出来,“我就是要让这儿所有人都知道你个是多孬种的人!我妹,崔灵暖,我亲眼看到你们混在一起了!”

情绪一旦泛滥,覆水就再难收回了。

房艾又哭又喊什么话也敢说,撒泼的势头愈演愈烈,谢佟畅怕闹大了真就毁了,只好先息事宁人,好话好说地把房艾请了进来。

“有事儿咱坐下来慢慢说。”谢佟畅掬着一脸假惺惺的笑。

他给门口那人两张红票子封口,又举着钱包在房艾眼前打晃,还挑了挑眉,嘴角夹杂几许戏谑意味,完全不是要好好商量的态度。

房艾不吃这套,一巴掌把钱包甩到他脸上。

上次见面他最后被懦弱侵占了内心,但这次他不会了,他知道,只有硬气了才能不吃亏。

“给多少钱也没用,”房艾恨得甚至想打人,话从牙缝里呲出来,“你要是还敢找我们瓦厂的麻烦,我就跑到大街上,逮着个人就说。”

“我哪儿找你们麻烦了。”谢佟畅不认账。

房艾没有确凿证据,情急之下一把抓起烟灰缸摔地上:“你还敢装不知道!”

毕竟是跟着杀人犯混的,见房艾不要命的样子,谢佟畅也有点懈了,又装了几句装不下去只好投降:“行,就按你说的,我再也不找你们麻烦了。”

目的终于得逞,房艾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他还有个疑惑,趁着气势汹涌,他叉着腰大声问:“那你为啥要找我们麻烦?”

“你们抢我们生意,还抢我们的人,这么下去,我们就被逼的干不下去了。”这回轮到谢佟畅倒苦水了,他耷拉着脸,眼里全是怨恨。

房艾觉得理亏,愧疚盈怀,但还是趾高气昂地瞪着他:“谁稀罕抢?都是凭我们自己的本事。”

谢佟畅不服,却也没有说什么,眼前这人是个横的,不讲理,还有自己的把柄,服软才是首要任务。

怕聊崩了,房艾没有太久逗留,争执几句后又绕回最初目的,再三责令不许去找兴庄的麻烦。

闹完这场,房艾心里踏实许多,从旭阳瓦厂走出来,路旁的草木都盎然着生机。

纠缠太久的乱事,似乎有了一点点冒尖的头绪。

也是累到浑身乏力了,他在路边的小贩那吃了碗拉面,暖呼的面下肚,驱出了寒气和郁结,房艾拍拍肚子,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嗝。

打道回东苄庄。

最近城里不太见出租车了,到处都在批斗,说坐出租车是资产阶级的出行方式,房艾在路边等了十来分钟也没见着一辆。

早些年还有马车和黄包车,这两年不知怎么的就没影儿了。

连续几天的不停歇,房艾脚底板都磨破了,旧疾加新伤,疼得他直流汗。

长风吹过,又添一层冷。

一时等不到车,房艾便朝前走了段,可越走越向着城郊,人都不见几个,更别说车了。

路比以前好走多了,坑洼被填平,走得也顺畅。房艾沿着条小道缓缓走着,脚疼走不快,这已是他艰难吃痛下的最快速度了。

路很窄,他怕挡道,侧过身去腾路给后面的人。

可就在房艾侧身之际,却无意地看到了后面的那几个人。

是三个壮汉子,手里还都攥着狼牙铁棒,袒露着的宽膀子让人止不住发寒。

房艾脑子里轰隆一声响,炸出了最原始的求生**。不由迟疑,甚至来不及想些什么,他撒开腿就拼了命地朝前跑。

跑起来什么都忘了。脚疼也忘了,夙夜的疲惫也忘了,只剩下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

那三人果真是冲着房艾来的,房艾一跑就跟着追,个个人高马大,跑起来没一会就快要撵上去了。

见生命危在旦夕,房艾直接调了方向,钻进路旁的苞米地,弓着腰在其中蹿行。

房艾不知道方向,跟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他疯似地爬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直到跑得足够远,他才终于敢停下来,但也没有力气站着,仰头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嗓子跑出血来了,他舔一口唇角,居然连唇角也都是血味的。

他仔细听了听周围,没有窸窣声音,才把悬着的一颗心落下。

停下来才开始回想那三人要做什么。沉默几刻,他猛地反应过来,是谢佟畅——面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做的还是最狠最绝的那一套。

房艾感到一阵寒意。

阴森森的寒意。

外面的人实在太恐怖了。

天色渐沉,房艾不敢在陌生的地方久留,保住性命后也不敢歇,爬起来用发抖的腿脚支着自己回家去。

房艾走到大道上打探了一下方位,才约莫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竟是跑到东苄庄和乍庄中间来了。仔细辨了辨周围景象,他发现的确是这里,他和崔灵安一起来借钱办厂的那个叔他家附近。

厂子挣得多,年底分给过来的钱也多,那叔看样是用钱来扩玉米地了,还修了修路,难怪起初他都没认出来地儿。

想到那个男人,房艾少时的回忆又滚了出来。

在他心里,这个人是和姐夫一样有学识的,但却又不一样,这个男人更有魄力和远见,现在发生在他和崔灵安身上乱如麻的事情,也许在男人眼里很快就能捋顺。

男人屋门敞着,在家。

房艾萌生了一种很想进去的想法。他想去问一问,若是叔遇到这些事,叔会怎么办。

他没做过这等自作主张的事,有些冒失,但这阵子他已经冒失得足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打定主意,房艾叩响了门环,在得到应声后,房艾咽了咽唾沫,笑着走进去:“叔,我是崔灵安他弟,来找您,想问点儿事。”

另一搭,周华套用老师身份走了报社那边的关系,允许加一段关于十几年前发生在鸿家村的杀人报道,登在下个礼拜四的报纸尾页上。

有这一篇,就能给崔灵安抹去一个杀人魔的名头,但涉及崔灵文的名誉,周华坚持说这个报道内容他要亲自写。

报社那边同意了,让周华写完尽快送来,过期不候。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周华有些犯愁,整个事都听崔灵文讲过,他清楚来龙去脉,却无处下笔。没办法只好先折回村里,跟灵文当面聊聊再写。

路上买了点干果,回到三弟家,周华把零嘴分给张毅杰和周妙儿,又给毅杰嘴上涂了些药,才喊来崔灵文,同她提起登报纸这事。

周华的打算是隐去妻子的身份,只说崔灵安是为了给受欺辱的亲人复仇,才一怒之下砸死了人。然而经过那么多年的岁月洗礼,崔灵文早已看淡了这其中的是非,听罢稀松一笑,说道:“我不在意的,你能顾忌我这许多,我就足够了。”

夫妻自是同舟行,这些年,周华已用他润物无声的关照,一层一层抚去了崔灵文垒在心里的伤。

若不是牵涉崔灵安,这件事周华从不会去提及。哪怕是这篇要登报纸的文章,他也落笔于刘先生的品德败坏与行为不端,至于事故的动机,只是草草几笔带过。

写文章对教书先生来说不是难事,周华很快就起好了初稿,正在修改时,门突然被谁敲响。

周华来到门边,有些激动地问道:“谁?”

“姐夫,我。”

心口一惊,周华慌忙拉开门,果然门外是那个不再年少的三弟,如今已蜕变成了堂堂正正的稳重男儿。

崔灵安走进屋,去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之前周华还担心他,可一见他本人,那种担忧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如今的崔灵安是那样从容不迫,周华甚至不用去问他这两天都做了什么,就可以感到一阵放心,来自灵魂深处的踏实,就好像定是有什么事情被他摆平了一样。

果然,没等周华开口,崔灵安先自报行程:“我这两天和阎飞去跟几个大客户都见了个面,大单子都保住了,还有好几个谈下来往后都在咱这边订瓦。”

周华点头:“他们可有看过那天的报纸?”

“没看过的也基本上都听说了,现在这世道,就没有能锁起来的秘密,”崔灵安有条不紊地说着,“不过我还是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报纸上说得再怎么邪乎,可还得你跟我打个交道才知道我这人靠不靠谱。而且,生意场上个个都是老狐狸,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被扒出来,都知道这背后是咋回事,我不用说,他们也知道,是咱这瓦好,卖的也好,招人眼红了。”

说话间崔灵文从侧屋走出来,崔灵安扭头去看,没瞅到想见的人,又转过去问周华:“房艾呢?”

“他去找你了。”崔灵文叹了一声,“没碰着吗?”

“我从厂里来的,没瞅着他人啊。”崔灵安拧起眉头。

突然窗外响起一声巨响,震碎了所有的平静。

崔灵安立马推开门朝外看,院子里站着仨个壮汉,手里还拿着带刺的铁棍子,其中一人身侧的铁门凹下去一块,刚才的响声正是源自于此。

周华把崔灵文和两个孩子推到屋里去,出来时正好崔灵安在和那仨人对话。

崔灵安:“旭阳的人?”

“是,”砸门的人说,“平时跟在你身边那家伙——”

另一人补充:“房艾。”

“啊对,房艾,叫他别躲着,有本事出来。”

崔灵安搞不清状况,但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歪了歪头,问:“你找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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