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朔混进酒吧里打杂时刚满十五,他个高,十五岁和二十五岁相差不大。
更何况他户口本在老板手里,老板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不会惹是生非。
酒吧下午两点开门,到凌晨两点打烊,分早班和晚班,早班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晚班是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
吴朔更愿意上晚班,他就住酒吧二楼,离得近,且不太愿意早起,下午两点钟起对于他来说也是早起。
不过老板娘看店的时候,会勒令他上早班,且没到晚上八点就把他往二楼赶,让他赶紧收拾收拾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起来蹬个小自行车,去离酒吧最近的那所职高学厨。
老板娘本来打算让他去学个理发,这样学成了她就能免费得一专业理发师,哪天吴朔要给她把头发剪坏了,她还能找由头发发火。
但老板带吴朔去报名的时候填错了专业,吴朔稀里糊涂地跟老师练了两天举铁锅,回来告诉老板娘他就没见着课堂里有剪刀,老板娘一听就知道是老板那马大哈坏了菜,拿人字拖追着老板打过了一条街,最后是隔壁的隔壁烧烤店店主发话,说学厨也有光明的未来,比如说像他们烧烤店,每天的流水是酒吧的三倍。
老板娘这才同意吴朔学厨,并勒令老板想办法在酒吧里卖烧烤,不得不说,老板娘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吴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了一年厨,老板娘就用这一年,将酒吧的流水提升至烧烤店的三倍。
老板为此叫苦不迭,他开酒吧的目的就是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愿意开就开,不愿意开就关,反正他和老板娘的主营业务是收租,不差酒吧营收这仨瓜俩枣。
但谁让他一咬牙一跺脚,和老板娘去民政局扯了证,从此他躺平摆烂的生活一去不复返,连带着吴朔也得背上书包上学校。
好在老板娘的生意版图不止老板这家酒吧,她名下别的店更红火,一个月照管这家店不到十天,给了老板和吴朔偷懒喘息的空闲。
老板趁这空闲,会开车带吴朔到宝江边钓鱼,有时钓一整天,连条拇指粗的小鱼都钓不上来,但老板不放弃,直接去菜市场买几条十公斤以上的大黑鱼,回来逢人都说这是自己钓的,拜托烧烤店主给处理了,然后打发吴朔沿街每家每户地送,嘱咐吴朔送鱼前一定要明确告诉人家,这是我老板在哪哪钓的,一条净重几斤几两。
后边老板娘回来,又拿人字拖追着老板打过一条街。
吴朔虽然也喜欢躺平摆烂,但他不像老板那么张扬,他逃课都会跟同学老师打好招呼,并且在不逃课的时候苦练厨艺,遇到老板娘的突击考核也丝毫不慌。
有次老板娘就拎了半桶老板自己钓上来的拇指小鱼,让吴朔想办法做道菜,她好下酒。
吴朔将这小鱼处理干净,裹上面粉蛋液炸得骨头都酥脆,端过去给老板娘,赢得了老板娘赞许的眼神,和正在跪遥控器的老板想吃又吃不到的口水。
不出意外的话,吴朔将在职高混过三年,学一手半吊子的厨艺,而后拿着这些年在酒吧打杂攒下来的工钱,被老板打包送去朋友家开的酒楼当厨子。
但吴朔很了解自己的倒霉体质,不出意外的话,他就要出意外了。
*
吴朔和老师同学的关系处得不错,哪怕两年学上下来缺了不少课。
他会做人,知道职高的老师对学生要求不高,只要不在校惹出事端,仅仅只是偷懒不上课,已经都能被划分在好学生那一批次,所以他只要来上课,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他态度总是积极向上的,让人抓不出错处。
至于同学那边就更好办了,吴朔平时洒洒小零食,或者借出去一些难买到的漫画书,有需要的话还会给烟,便轻易塑造了大方豪爽的人设,如果赶上打架争端,也能平心静气地观察,适时出手拉架,话语上不偏不倚,哄完这边劝那边,不知不觉地就成为大家心目中理性的老大哥。若不是他缺课太多,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第一学年的下半学期,他就要被同学推选老师任命为班长,管理班级的大小事务。
老板不知上哪儿打听到了他的在校情况,对他为人处事的态度很是赞赏,只是叮嘱他不要让老板娘发现了,老板娘是个较真的人,看不惯他们这种浑水摸鱼的做派。
吴朔反驳说他并没有浑水摸鱼,而是很诚恳地在学校做一个好人。
老板的小眼睛里流转着狡黠的精光,他明显不相信吴朔的说辞,但也没点破。
那会儿吴朔放学,老板正好开车路过,搭他一程,但学校路口拥堵,他们一面慢慢地往前挪车,一面谈到了学校发生的事情。
吴朔就趁机举了几个他在学校当好人拉架的事迹,老板笑眯眯地不置可否,而正在此时,旁边居民楼的巷子里跑出一帮子人,堵大马路上对其中某一个身形瘦弱的拳打脚踢,引得本就拥堵的道路一时间喇叭声四起。
老板没有按喇叭,好整以暇地把着方向盘看戏,甚至还提了一句,我车门没锁,你随时可以下去劝架。
吴朔不解:这跟我关系不大吧。
老板笑开来,半是玩笑半认真:你就是这么做好人的?
吴朔不吱声了。
很快闹事的人被赶来的交警劝走,道路又恢复为稍微通畅些的拥挤,吴朔想把这话题揭过去,但又管不住嘴问:那您为什么会和阿姨结婚?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的处事态度并不一致,是怎么凑到一块生活的。
老板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能互相迁就吧。
好成年人的无趣回答。吴朔把脸转向窗外,他们驶出了校门口的街道,他听见老板不经意地补充:迁就不下去了就分开。
那既然要分开,为什么刚开始会在一起?
这话吴朔没问出口,他发现自己的问题陷入了循环,再问下去没多大意思,而他也明显过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
老板这回开车满城晃悠,不是为了去宝江边上钓鱼,吴朔把自己的小自行车搁车后备箱时,发现了后排座椅上一束硕大的玫瑰花。
香槟色带点儿粉,颜色很高级,花朵精致饱满,和酒吧对面那家花店常卖的红玫瑰仿佛是两个不同品种。
这天是老板老板娘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吴朔很懂事地下厨炒了俩菜,并适时地提前下桌。
老板跟他保证过,会管他生活到二十二岁,也就是说他应该还能陪着老板老板娘庆祝五个结婚纪念日。
挺好的。
而就在老板老板娘结婚纪念日的两天后,吴朔骑着他的小自行车满城晃悠,遇见了快被群殴成一团烂泥的苏洄。
*
逃课的时候,吴朔喜欢骑自行车四处兜风,但他不怎么认路,左右兜不出老城这四个区。
那会儿G市被一股南下的冷空气逼入了秋,天上飘着点儿小雨,地面湿滑,吴朔骑车也更小心了些,他只是爱晃悠,不是爱作死的人。
老城区居民楼密集,也有尚未改造完成的城中村,吴朔在楼与楼之间穿行,最宽阔的道路不过两车道,有狭窄的巷道只容两人错身而过。
吴朔车技不错,哪怕钻入那水蛇一般的巷子里,也能灵活地摆尾而出,前提是这巷子两头都连通着其他道路,遇上死胡同,吴朔也没办法,最多就是掉头原路返回。
好巧不巧,吴朔就是在一死胡同的尽头,看到了潮湿的雨地里,浑身是血却还一点点向前蠕动的烂泥。
胡同在一排老骑楼和一面新筑的红砖墙之间,老骑楼保持着端庄的死寂,红砖墙的另一边是所学校,此时是早课的时间,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而这条只容两人错身而过的狭窄巷子里,只有骑车误入的吴朔,和地上蠕动的那滩烂泥,两个人而已。
雨下得不大,积在地上的血水都没有被冲化开,不至于挡住视线,也许烂泥吊着一口气,能一点点爬到巷子那头,在马路边缘等来救援。
吴朔这样想着,缓缓地扭动自行车的龙头,他蹬了几下,自行车轻易地滑出了小巷,他回眼看过去,这点距离竟看不清地上的那团烂泥,仿佛那烂泥真和地面融为了一体。
如果不是因为看不清,他也不会误判进入这条巷子。
在这里做好人不会有人给他嘉奖,吴朔仰面看着灰蒙蒙一线的天,雨水滴进了他的眼睛,这些他真的看不清了。
他再次调转了车头,自行车滑到一截青白的指节前,刹车。
吴朔抹了把脸,把眼睛擦亮了些,正好烂泥抬起了一张血污的脸,吴朔看不清血水和泥水之下的面容,只能辨别他眼里的光点。
他沙哑地开口了,犹如一台报废的机器,吴朔耐心地侧耳倾听那沙哑的字节,拼出来一句:“你救我,我给你钱……”
一般来说,他说完这句话就应该放心地晕倒了,但他没有,仍然倔强地高昂着头颅,目光灼灼,仿佛一条濒死的蛇。
可惜他脖颈纤细得很,吴朔稍微起点儿坏心,伸手就能给他折断了。
但吴朔也没那么坏,只是实诚地问:“能给多少?”
空气中逐渐浓郁的潮湿和血腥味让他稍稍有些烦躁。
烂泥冷哼了声:“你要多少?”
吴朔草草地算了一下自己一年打杂的工钱,在这个基础上乘以2:“6万。”
“好。”烂泥一口答应,随即终于放心地昏迷到不省人事。
文案开头和文章标题引用改编自张子选先生的《藏地诗篇》中的一首诗。
原句为:向鱼问水,向马问路,
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一尊佛祖,两世糊涂,
来世的你啊,可否把今生的我一眼认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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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溯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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