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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晴昼的裂缝

早上八点半,御水小区的厨房飘出煎蛋香。

江婉宁把保温杯灌满红糖水,拉链拉到下巴,才小声说:“妈,今天我要和同学出去……可能晚点回。”

母亲正往饭盒里添酱油,闻言手一抖,褐色酱汁在饭团上洇出小坑。

“男的女的?”

“都有。”

母亲回头,看见女儿把帽衫兜帽都扣上了,像只准备躲雨的麻雀。她叹口气,把饭盒递过去:“带上,跟你同学们一起吃,尝尝。”

江婉宁接过,指尖在饭盒边缘来回摩挲,塑料表面被划出细白的划痕。

窗外,八点三十七,阳光刚好穿过对面楼顶的招牌,红漆反射在她手背,像一枚迟到的印章。

巷口,沈承宇的单车刹车声清脆。

他今天没穿校服,白 T 恤外套一件浅驼色衬衫,下摆被风鼓起,像一张拉满的帆。

看见江婉宁出来,他单脚点地,笑得牙尖嘴利:“江同学,早呀!”

少年背后,晨雾正被太阳撕开,碎金落了他一身。

江婉宁把帽檐往下压,小跑过去,手里保温杯晃出“咚咚”水声。

“给。”她递过去,“红糖水,暖胃。”

沈承宇愣了半秒,接过,仰头就喝。喉结滚动,一口下去,眼尾弯成桥:“甜到心坎。”

他拍拍后座:“专属座,28 寸复古真皮坐垫。”

江婉宁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终于侧身坐上去。

单车出发,碾过银杏落叶,“咔嚓”一声,像把秋天掰成两截。

风把少年的衬衫后摆吹到她手背,布料带着阳光温度,像一块刚出炉的面包。

城北海堤,长桥如笔,直通“琥珀岛”。

旧采石场改成的城市营地,湖面蓝得晃眼,远处起重机像沉默的恐龙骨架。

桥那头,孟泽倚在黑色机车旁,指间转着一只网球,痞笑:“沈公子,您这二八杠是出土文物?”

沈承宇把车停稳,让江婉宁先下,才挑眉:“低碳浪漫,你懂个——”

“屁”字被宋倾仪的拥抱堵回喉咙。

“宁宁!”她扑过来,香水味像刚拧开的苏打汽水。

江婉宁被抱得往后踉跄,背脊撞进沈承宇胸口。

少年掌心虚虚护在她肩胛,温度透过布料,像一张隐形毯子。

四人过桥,湖面碎银万点。

沈承宇拖着单车,车把挂一只塑料袋,里头是母亲早起做的酱油饭团,被他抢来当“公粮”。

营地草坪,天幕支成白色帆船。

孟泽从背包掏家当——

①折叠烤架

②卡斯气炉

③提前腌好的牛排

④两罐韩式泡菜

⑤一瓶无酒精起泡酒

宋倾仪“哇”了一声:“你是机器猫吗?”

孟泽挑眉:“哥的优点还多,慢慢发掘。”

沈承宇把野餐垫铺在槭树下,垫子是黄白格纹,像一块巨大的芝士。

江婉宁屈膝坐在角落,帮忙把纸盘摆成整齐的一列。

沈承宇蹲在她身侧,忽然伸手,指尖擦过她手背:“我来。”

那一瞬,江婉宁像被电到,猛地缩回手。

沈承宇愣了愣,笑得牙尖更亮:“我手上有刺?这么嫌弃?”

江婉宁摇头,耳尖却红得滴血。她把脸埋进膝盖,假装研究蚂蚁路线。

宋倾仪举手机拍照:“家人们,理科年级第一当苦力!”

孟泽配合秀肱二头肌,火星“轰”地窜起,热浪把宋倾仪刘海吹成卷。

江婉宁跪坐边缘,把母亲饭盒打开,酱油饭团排成整齐小队。

“哇塞,看着就好吃,给我尝一个。”沈承宇伸爪。

江婉宁拍他手背:“先洗手。”

少年笑得牙尖,转身往湖边跑,声音被风拖长:“遵命——”

湖水澄澈,他弯腰洗手,回头朝她扬水。水珠被阳光折射,像一串凌空散落的碎钻。

江婉宁抬手挡,指缝透光的刹那,左小腿忽然一抽——

并不锋利,却像钝锯子,慢慢锉骨头。

她皱眉,把饭团推给宋倾仪:“我……去下洗手间。”

公共洗手间隔壁,是一间废弃的采石工具房。

江婉宁推门进去,灰尘在光束里起舞。

她卷起裤脚,指尖按在左胫骨外侧——皮肤下,一条极细的隆起,像潜伏的小蛇。按压,钝痛顺着神经爬进膝盖。

“只是抽筋……”她深呼吸,把裤脚放下,仿佛把恐惧也一并折进布料。

回营地路上,她顺手摘几朵小雏菊,别在耳后,给宋倾仪当拍摄道具。

沈承宇远远看见,举相机“咔嚓”——

镜头里,少女耳后白花晃眼,垂眼时睫毛在脸颊投下两弯浅影,像被风吻过的麦浪。

午餐过程像一场小型烟火。

孟泽负责煎牛排,油花溅到火里,“轰”一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宋倾仪一边尖叫一边拿手机连拍。

沈承宇把洗好的小番茄往江婉宁手里塞:“补充维 C。”

番茄梗在掌心留下清凉的触感,江婉宁低头,看见自己青白的血管,像冬天枯枝。她忽然想起昨晚膝盖隐隐的疼——那种疼并不锋利,却像钝锯子,慢慢锉骨头。

“发什么呆?”沈承宇用肩膀碰碰她,“尝尝。”

他递来一块刚剪好的牛排,装在粉色纸盘里,边缘画着小鸭子。

江婉宁咬下一小口,肉汁在唇齿间炸开,她慌忙拿纸巾掩住嘴,怕自己被烫出眼泪的狼狈被看见。

湖面有风,吹得槭树哗哗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鼓掌。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沈承宇睫毛上,毛茸茸镀一层金。

江婉宁偷偷看过去,心脏像被热流攥住,又酸又胀。

她低头,小声说:“……好吃。”

沈承宇没听清,凑近:“嗯?”

少年忽然靠近的呼吸带着黑胡椒味,江婉宁猛地后仰,后脑勺“咚”地撞在树干。

“嘶——”她疼得眼眶一红。

沈承宇吓一跳,伸手去揉:“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看鼓包没。”

指尖插进她发间,温柔得像风。江婉宁却像被烫到,猛地起身:“我、我去看看倾仪她们。”

她几乎是逃跑似的冲到湖边。湖水晃荡,映出她苍白的脸,嘴角还沾一点褐色肉汁。

她用手背狠狠擦掉,指节在发抖。

饭后,四人租皮划艇。

湖心水色湛蓝,像被太阳烤化的玻璃。

沈承宇与江婉宁同船,少年双桨划得悠哉,船尾拖出一条白绸。

“看那边。”他忽然伸桨,指着水面——

一群白条小鱼,在船影里穿梭,像被剪碎的月光。

江婉宁俯身,指尖触水,冰凉顺着静脉往上爬。

就在抬头刹那,剧痛第三次袭来——

左胯像被电钻击中,她“嘶”地抽气,船身一晃。

“怎么了?”沈承宇收桨,单膝跪过来,掌心覆在她膝盖,“换我划,你坐后面。”

江婉宁想拒绝,少年已握住她脚踝,帮她把脚抬到横杆。

掌心滚烫,像贴着一块刚出炉的陶。

她慌忙收腿,船身斜撞旁边皮划艇,宋倾仪尖叫,手机差点坠湖。

沈承宇笑,回身划桨,背肌在 T 恤下起伏,像起伏的潮汐。

江婉宁抱膝坐在船尾,冷汗把后背衣服浸出一道深色痕迹,被外套遮住,无人看见。

草坡写生。

孟泽分发画板,宋倾仪把蓝牙音箱调到《Perfect》。

前奏钢琴像水流,淌得人心口发酸。

沈承宇盘腿坐在江婉宁后侧,下巴几乎抵到她肩,握笔帮她打形:“远山用钴蓝,近树用橄榄绿……”

少年声音低热,像贴着耳廓。

江婉宁握笔的手却开始发抖,颜料在调色盘里搅成混沌。

左膝疼痛升级,像有人把钢钉一点点旋进骨头。

她咬牙,笔杆“啪”地折断,断芯在画纸划出黑痕。

“沈承宇……”她声音发飘,“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少年抬眼,看见她唇色褪成淡粉,额角一层细汗。

他二话不说,把画板往旁边一扔,蹲下身:“上来。”

江婉宁趴在他背,少年肩胛骨像两片欲飞的翅,每一步都稳而慢。

宋倾仪在后面喊:“我陪你们去营地!”

孟泽收好颜料,眉头微蹙——

他注意到,江婉宁垂下的左小腿,脚尖在微微外旋,像不受控制。

营地躺椅,天幕遮光。

沈承宇把冰袋裹毛巾,敷在她膝盖:“先冷敷,再热敷。”

江婉宁把毯子拉到下巴,只露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能是……小问题。”

“小问题也这么厉害?”少年蹲着,眉心折成川,“回去拍个片。”

“不要。”她声音忽然拔高,又迅速低下去,

“……太麻烦。”

沈承宇沉默两秒,伸手揉她发顶:“那先观察,再疼就得去医院了。”

掌心温度透过发丝,像一张网,把她整颗心兜住。

宋倾仪端来热可可,孟泽递巧克力,两人一左一右,像护法。

江婉宁小口喝,甜味在舌尖化开,疼痛却顺着血管,一路爬进胸腔。

“不能花钱,不能让妈妈担心。”她在心里念,

“不能去医院。”

把恐惧咽下去,像咽下一枚带刺的枣核。

傍晚,篝火晚会。

营地提供露天电影,幕布拉在卡车后厢,放《怦然心动》。

沈承宇给江婉宁抢来懒人沙发,把她左腿抬高垫在折叠毯上。

火光跳动,把他侧脸勾成金红色,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

电影里,朱莉坐在梧桐树上,看远处日落。

江婉宁抱膝,轻声:“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爬那么高就好了。”

沈承宇偏头,声音被火光烤得低哑:“我背你上去,多高的树都行。”

少女鼻尖一酸,把脸埋进膝盖,疼痛再次袭来——

这次从髋骨窜到肋骨,像有人把铁丝一圈圈缠上肺叶。

她悄悄把左手按在左胸,指尖摸到心跳,一下,一下,像敲密封罐。

银幕光映在她瞳孔里,碎成无数细小的星,却照不亮眼底那片黑。

夜里九点,电影散场。

沈承宇去领果汁,宋倾仪拉着孟泽去湖边放仙女棒。

江婉宁独坐篝火旁,火光渐暗,只剩一抹红芯。

她试着站起,左腿却猛地一软,整个人扑进草地,掌心按到尖锐草茬,血珠细密渗出。

不远处的沈承宇回头,杯子“啪”地掉地,果汁被尘土染灰。

三秒后,少年冲过来,单膝跪地,掌心托起她手:“摔哪了?”

江婉宁摇头,眼泪却先一步落下,砸在他虎口,烫出小圆坑。

沈承宇用拇指抹,越抹越湿,最后干脆把她按进怀里。

少年胸口有篝火味,也有湖水腥,像把整片夜晚都兜住。

“江婉宁,”他声音发颤,“别怕,有我在。”

少女把脸埋在他肩,泪水浸透布料,像给心脏灌了一场暴雨。

疼痛在骨缝里狂欢,她却一声不吭,只把指甲掐进掌心,掐出四个月牙。

回去的路上,刚好十点整。

宋倾仪剪好 Vlog,标题《当琥珀岛掉进秋天》。

镜头里——

沈承宇背着江婉宁,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孟泽和宋倾仪在湖边玩耍,仙女棒落进水里,“嗤”一声灭;

江婉宁耳后雏菊,被风吹得花瓣纷飞。

视频最后,宋倾仪加了一行白字:

【愿我们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光里。】

沈承宇第一时间保存,设成群头像。

江婉宁靠在车窗,左腿屈起,用外套盖住。

疼痛像潮汐,一浪接一浪,她却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

《Perfect》正唱到“Darling, just kiss me slow”

她侧头,看见少年沉睡的倒影,脑袋一点一点,最后靠在她肩。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像被谁随手掐灭的星火。

江婉宁在备忘录写下一行字——

【如果疼痛是琥珀,那我愿你永远看不见里面的虫。】

写罢,她按灭手机,把脸转向窗外。

公交车驶过跨江大桥,江面黑得发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夜空,也映出她模糊的轮廓。

她悄悄伸手,指尖在玻璃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像给黑夜,补上一块漏光的补丁。又像是在等下一个黑夜,再次来袭。

车窗外,秋阳盛大,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庆典

而骨缝深处,疼痛潜伏,像暗夜里悄悄涨潮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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