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白春秀猜的那样，第二天正午还没到，孙红英犹豫的身影就开始在白家门口徘徊。
这会儿因为各种原因，家里只剩小白花一个人。她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洗着家里的狗。
昨天那场乌云在山顶盘旋大半天之后，终于在夜晚化作轰隆隆的雷阵雨。那雨从晚上九点一直下到今天早上，下得院子里攒起了十多个小水坑。等到起来后的小白花下楼一看，就看见自家小黑狗在里面欢快地各种打滚，尾巴还险些把泥摇到她身上。
小狗有时候就是这样，哪脏就要去哪玩。被洗的时候还不老实，把泥点子和脏水甩得到处都是，硬生生把她那身新穿的黄衣裳染成了旧衣服。
“你是坏狗，大坏狗！再淘气就不喂你吃饭了。”
越洗她越来气，嘴里也忍不住絮叨起不可能实现的狠心话。小黑狗只当她是和自己玩，听了后反而高兴地汪汪直叫。一人一狗的注意力都被对方吸引过去，谁都没有注意到大门外时不时探出半个身子的孙红英。
孙红英咬着腮帮子里面的肉，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不该进。白家平时对她厚道，特别是白春秀，平日子没少帮她。想到两家人这几年来的来往，犹豫了好几天的她还是没能狠下这个心。
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大不了她也和程家那小子一样上城里找人借点钱。
这样的想法一旦生出一点苗头，她的脚就止不住地要往家里退。然而还没等她迈出步子，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英子，你在这磨叽啥呢？来了咋不进去啊？”
这声音听得孙红英心头猛地一抽，她认出这声音是隔壁王家的老太太。那人和她婆婆是老冤家，连带着她也恨了起来，突然在这时候开嗓子估计是猜到了她想干嘛。
果然，还没等她开口应付，就听到对方声音立刻又拔高了三个度。
“不会是来白家要钱的吧？英子，不是婶儿说你。平时找白家借米借面也就罢了。明天可是人家白家闺女大喜的日子，你今天还来要东西，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些话一句说得比一句刻薄，让孙红英听得鼻翼生出了汗，却没有办法反驳一句。因为她说的全都是对的。
“没，我是为了别的事才来白家的。”
“别的事？是来给小白花随份子的吧。那你先别急，明天才到日子呢。不过你随多少啊？五块还是十块？不会就随几毛吧？你可是春秀的同学，你俩这么多年的情意...”
门口的交谈声终于让小白花注意到门口站着人。她抬起那张满是泥点子的脑袋看向那里，正好和孙红英四目相对。普普通通的一望让她心里一咯噔，却看的孙红英心中一喜，只当是自己抓到了逃脱的稻草。
她也不顾老太太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几个大跨步就冲到了小白花面前，抓起小白花的手就把她往屋里带。
“妹子，进屋，姐和你说个事。”
这一进屋虽然躲避了王老太太，只留得对方在原地大呼小叫，也让小白花本来就猜疑的心更加不安了起来。昨天白春秀的话不断在她脑海里摇来晃去，可她念着俩人往常的好，仍然不敢相信这人会为了钱来坑他们。
“英子姐，你咋来了？是不是家里的米不够吃了？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去拿。”
小白花盯着看自己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双手，心里被看得七上八下的，只希望能从她脸上看上往常那一抹熟悉的讪笑。
“不了，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她左顾右盼，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打量其他房子的屋里有没有人。
“你家就你一个？”
“嗯，对，大家都出去了。”
小白花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说。她知道自己傻，容易被骗，可眼前这人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熟人，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那种熟。一想到她今天找自己可能另有目的，这颗心就难受得满是酸涩。等到俩人彻底进屋之后，她也不顾情面，瞪大一双水润的眼睛就颤抖地问她:
“英子姐，你是不是为了三哥的手来的？”
见对方没回话，小白花急得险些一瞬间落了泪。
“你不会真像婶子说的那样，是来要钱的吧？”
就算她是傻的，可白春秀不是，小溪村其他人也不是。那天发生的一切和丁老三突然坏掉的手一掺和，什么版本都可能在一众闲言碎语里传出。其中有真有假，有实有虚，自然也有孙红英此行的目的。
孙红英没想到她竟然说得这么直白。她的确是为这个来的，但此时听到她红着眼睛直接戳穿自己的来意，本就难为情的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很想说不是，可一旦这么说就彻底断送了要钱的路。可如果自己说是...
孙红英看着小白花被狗摔了一身的泥点子，从下巴那里的一直看到她衣服上的，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就是不敢直视那一双快要急哭了的眼睛。
她知道小白花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心里在急什么。这一路上她都是在别人不怀好意的试探中走来的，现在也不会认为小白花不知道她的来意。
其实她也是猜到现在白家只有小白花一人才来的。如果在家的是脾气火爆的白春秀，或者是古怪但也精明的白恩礼，哪怕是那个城里来的入赘女婿，无论哪个都让她不敢过来要钱。
就是因为她傻才选择她独自在家的时候来要钱，可也正因为这样，孙红英才觉得自己张不开这个嘴。
她不说话，小白花也不说话，可眼睛里马上就要急下来的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那天发生的事英子姐你可是亲眼看见的。”
“是啊，正因为亲眼看见，我才知道是你们打了我家男人。”
小白花瞪大一双眼睛，颤抖着双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难以置信刚才都不用看，就已经刺痛了孙红英的心，可她还是抠起指尖强迫自己往下说。
“妹子啊，那天你姐是不是揍你三哥了？”
“用院子里那个大扫帚是不是？村里那天可有好几个人看见了。”
“你是不是也打了？”
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她？
会不会说她吃里扒外？
只是想到那些嘴碎的村民接下来会如何在饭桌上说她，孙红英无地自容到涨红的脸就又开始发白。以前她是同学里最要面子的那个，如今却要为了钱来故意讹钱。
可她没办法。她家男人突然残了，莫名其妙就伤了能赚钱的胳膊。她也知道自己没理，那天发生的事自己全场看着呢，就那种程度根本不可能出事。白春秀当时那么气不只是为了小白花，很明显也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可她没办法。
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哪怕她有时恨他恨到想杀人，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男人。
这几句话听得小白花眼前发晕。她虽然早就知道英子姐结婚后就变了，可一直以为对方只是变得懦弱了起来，却没想到那人已经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可那些不会让人受伤啊...他长得那么壮，怎么可能受伤？当时他也是好好的啊。”
“小白花，人的胳膊可是很脆弱的。”
话已经说到这里，孙红英也彻底狠了心。想想自家男人受伤后疼得直哼哼的可怜模样，再想想自己和她的孩子，孙红英觉得自己为了这个家什么都能做出来。
她故意把事情往严重得说，不断在暗地里鼓励自己“对方就是个傻子，好糊弄”。一开始她说的话还带着试探，不敢把全部的锅都扔到白春秀身上，可几句话之后，她就开始理直气壮，直接摆明一切都是白春秀害的。
“你三哥那天哪都没去。你说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你俩刚来，他胳膊就断了。”
其实孙红英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小白花。
“这事要是让警察知道，肯定得抓你姐去坐牢。明天还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吧？”
明天就是她大喜的日子，惹事的还是她亲姐，这小白花傻但钱多，胆子也不怎么大，听了这些后肯定被吓得多少钱都愿意往外拿。她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那几根小金鱼，只要能随便骗点钱让她家度过难关就行。
却没想到这些话的确被小白花听了进去，可她听完后张嘴却是:
“既然如此，那你报警吧。”
孙红英被吓了一跳。她来就是为了偷偷要点钱，越偷偷越好，最好连白家人也不知道这件事。万一真闹到警察局去，一点钱都不可能要到这件事暂且不说，那么两家的情意不久彻底断了吗。
“妹妹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要闹到警察局去，这事不就闹大了吗？如果不是这样，我犯得着特意跑这趟吗？我来就是为了帮你啊，我的亲妹妹。”
闹大？
闹大怎么了？
小白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有事找警察，根本想不明白孙红英口中的闹大。
“你明天就结婚了，万一这事被你男人知道了怎么办？他该怎么想你？”
小白花一听所谓闹大就是指这个，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他知道怎么了？”
“我的傻妹妹，你男人要是知道你有个打伤人的姐姐，不就以为你也是个婚后会打人的主吗？要知道，男人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这话听得小白花更加茫然起来了，她想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那你还是报警吧。何苏他的想法不重要，我更想知道警察是怎么想的。”
孙红英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了，小白花还是搞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不过她仔细一想也能想明白原因，毕竟她现在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不懂婚姻背后那些弯弯绕绕。
这傻丫头可能现在还以为自己无论什么样自家男人都会爱呢，完全不知道男人都是“婚前一套，婚后一套”的骗子。
“万一闹到警察局去，你也不怕影响到未来的孩子。”
于是她决定后退一步解释，把更加关键的孩子问题摆到她面前。
小白花听了后依然没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报警会影响到孩子吗？
哪条法律说的？
村大队往常也不是这样宣传的啊。
况且他俩一人一妖，能不能有孩子都是个问题，现在提孩子也太早了。
“我们都是农民，孩子以后估计也是农民，不影响种地就行。我们还是报警吧。”
这话听得孙红英直跺脚。她也想不明白小白花一个快要结婚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为未来的孩子多想想。
“妹子，你怎么不明白呢，姐今天来真的这是为了你好。”
小白花听了后直点头，“嗯，谢谢姐姐，那你报警吧。警察会给我家人清白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报警。
孙红英一听这话更急了，她是知道自己不占理才来找小白花的，却没想到这傻子竟然是个软硬都不进的主。
“傻妹子，你还小，不明白。城里人都好面子，你明天结婚就弄出这种事，你让他怎么想？他家里人怎么想？”
他家里人怎么想？
蛇妖的家人估计都是蛇，蛇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事。毕竟她找的是人民警察，又不是蛇类警察。
至于何苏怎么想...
想想昨天何苏说的那句话，小白花换位思考了一下，随后一脸严肃地回答：
“他可能觉得我只是报警实在太温柔了吧。”
人家是蛇妖，千年大蛇，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那种，得知孙红英来讹人的反应多半就是恨不得直接斩草除根。
想到这种可能，小白花看向孙红英的眼神都开始由愤怒变成为怜悯。幸好黑蛇不在家，不然被他知道这人真的来家里要钱，肯定会一个大雷当场劈死她。
人类就是这点太自信。
明明可以靠警察解决问题，非要找妖怪理论道理，真是不自量力。
虽然还没和妖怪结婚，但小白花此时的心中已经有了身为妖怪妻子的自觉。反倒是不明真相的孙红英被她的眼神看得身体发麻。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都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了，怎么这个傻子就是不上当？
不仅如此，她怎么反倒同情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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