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这个答案本不应该出乎她的意料，毕竟他已经对她说了很多次。可之前说出这三个字的人是何苏，而不是蛇妖。一条妖怪在爱着自己，就像记忆里的那个未婚夫，这样的事实只是听一下就足够让小白花头晕眼花。
摆脱生死恐惧之后，未知事物带来的新奇感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这一上午她都只顾着好玩，像只发现一块崭新农田的田鼠一样兴奋到两眼冒光，却忽视了妖怪落下的主语是“未婚夫”这一事实。
这一声“爱”冲散了所有的情感刺激，一下子就把她从兴奋中拉回到眼前这个平常的午后。她站在婚房不远的院子里，手里拿着结婚要穿的新衣，那个要和她结婚的男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无论他是人还是妖，都会在后天成为睡在她枕头旁边的人。
“你对我的感觉还有要确认的地方吗？不过你问我多少次，我给出的答案都只会是这个。”
“虽然我来小溪村是因为老一辈定下的婚约，但我之所以选择和你结婚，就是因为爱你。”
在记忆里那个不知道真假的下午，他用类似的话语向她传递爱意，自那之后一切发展都过是水到渠成。毕竟俩人家里知根知底，又毕竟他本就是为了那桩婚约来的。
我知道，我也爱你。
小白花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这样回答，就像那些虚假的记忆里演的一样。可她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回答。
何苏爱她理所应当，她回答说爱何苏也是理所应当。
但何苏是假的，蛇妖是真的。相爱的记忆是假的，但爱她的事实是真的。
这种情况她应该如何去回答？
或者说记忆里在爱他的自己是爱他，还是不爱他？
无须发生更多，只是这样的沉默就能让黑蛇察觉出小白花的反常。他眸色一沉，之前翻来覆去不断纠结的不安终于从某处宣泄涌出。表面上他维持不动，还和刚才一样继续顺着那个话题去说调侃的玩笑话。
“怎么，你不信？”
但远处翻滚缠绕，夹杂着轰隆雷鸣的阴云却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还是说你已经不爱我了？”
带着笑意的随口反问，微微扬起的语调里没有认真，只有不足为惧的漫不经心。这句话一听就是个结束话题的台阶，只要顺势随便回答一句，再大的危机都能轻松应付过去。
兴许是最近吃多了那些巨大作物，一向愚笨的脑袋里竟然真的生出了更多的灵巧。小白花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言下之意，然后她就愣在了原地。
他竟然在帮自己。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这个人还在帮自己啊？
他不应该怪她吗？
连她自己也知道现在现在这副张大嘴巴愣在原地的模样有多可疑，对方肯定会看出马脚。然后他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气急败坏地埋怨她这个傻子辜负人家的真心。
恨她、气她、埋怨她，甚至于骂她，打她都有可能。毕竟他是传闻中不可一世的大妖，而她不过是个人，还是人类中最傻的那个。可就算这样，何苏给出的反应竟然还和以前一样，用谎话去照顾她的面子。
小白花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从她有记忆开始，大家对她失望之后的反应，一般都是阴阳怪气嘲讽她果然是个傻子。
这份一如既往的体贴让她感动，也让她的心中不断涌出难以言说的心酸。
她看着他脸上强行挤出的那抹笑，明明还和往常一样——至少凭她是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却又让人觉得异常苦涩。他还在等待她的答案，等待对方顺着自己的台阶说出的那句谎言。
“我没有怀疑你对我的感情。”
这是真心话，毕竟这个家伙哪怕在这种时候也在尽己所能为她着想，即便是以伤害自己的形式。
“我也一直爱你。”
但这句话多半是谎言，至少在她想出正确答案之前都不是真的。
“嗯，我知道。”
他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去看她穿上新衣服后的样子。说完这些后他就走了，转身走到不知道哪里继续忙了起来。
他留下的那句话轻飘飘的，仿佛飞鸟羽翼上不经意飘下的羽毛，可落在她心里却沉重如山石。小白花觉得自己的心里被这句话砸出了不少的水坑，每一个坑里都装满她自己无法理解的苦涩和酸味。
此时此刻她真的特别恨自己。脑子是比之前灵巧了，但偏偏只灵巧了一点，明白了问题所在，可她就是想不明白应该如何解决。
小白花抬头看了看远处山顶那片乌云，隐隐传来的雷声在这个还算明媚的大晴天明显得不得了。这声音一听就有毛病，再一联想何苏离开时的落寞背影，只靠她也能猜出二者之间存在某种不合常理的因果关系。
许仙，我错怪你了。
这是她现在最大的感受。
以前在看《白蛇传》时，她经常被许仙的负心汉行为气得哇哇大哭，不止一次蹲在台子下面埋怨对方冷血。
如果你的妻子是妖怪，那么你还要不要爱她？
围绕这个问题展开的故事，在当年那个年幼的孩子眼里简直是莫名其妙，因为她想不明白怎么有人会因为这种问题抛妻弃子。可如今轮到她去直面这个问题，小白花心虚地想到自己也许欠许仙一个道歉。
因为她也想不出来问题的答案。
不过既然祸是她引起的，那么她应该做些什么哄好何苏，可这一下午他都明显在避着她。虽然他手中干的还是平常的那些活儿，然而只要他愿意，避开她似乎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下午小白花都一步四看三回头，脑袋上的那双眼睛就没从他经常出现的那几个地方挪开过。这样举动让白春秀一眼看出俩人之间了矛盾，但她这次也没有着急，反倒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女人家在出嫁前都容易这样，因为一点小事就和自家男人大吵一家。这几年她不知道在村子里看见过多少次小夫妻，早就有了应对的经验。
解决这种情况也简单。小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只要把俩人往一起凑总能凑出来一个重归于好。
“冯怀松要走了，小白花帮我去给他送点土特产。小何你也一起跟着去，东西沉，她一个人拿不动。”
小白花听到这话一愣，没想到姐姐竟然会在这个关头还把她往冯怀松那里赶。要知道何苏一直看冯怀松不顺眼，即便是她现在多少也能里面那些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怎么她姐姐偏偏让他俩往哪里凑？
可白春秀都已经这么说了，哪怕她再不愿意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点头答应，不情不愿地抱着一兜子东西往村长家走。
这一路上小白花满心的不愿意，却不知道这正是白春秀的计谋——
男人是一种竞争性很强的动物，只有遇到竞争对象才能学会珍惜。
俩人走了之后，白春秀还悄悄多到院门后观察他俩的情况。
这一路上理亏的小白花虽然一直试图找话，但何苏显然没有之前的热情，每次回答都有着明显的敷衍。俩人之间的关系因为那段小插曲凝固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小白花都能感觉到四周突然变冷到空气都开始结冰，不然她的嗓子怎么会突然感觉到那么堵。
这样的情况就适合来点猛药。
白春秀看着俩人之间这样冷淡，反而庆幸冯怀松今天还没走。但凡再晚一天，就没有这么好的猛药来给自己用。然而她的想法很好，和现实比起来终究还是有很大差距。
俩人到村长家的时候，冯怀松已经上了自家的车子，马上就准备走了。那两兜子山货、草药、土鸡蛋直接被冯家的管家拿进了车，三个人简单问候一句就听见发动机嗡嗡发响，一阵浓烟过后就只能看见汽车远远的一个影子。
什么冯怀松李怀松的现在都彻底没了身影，只有地上的两条轮胎印子证明着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即使是到了这种时刻，小白花也没能搞明白白春秀的苦心。她只是庆幸于这人终于走了，刚才的几句对话也平平无奇，肯定不会让何苏生更多的气。
“他终于走了。”
想着想着，嘴里就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整个下午都装作看不见她的何苏听到这话终于转过头，半眯着眼睛语气冷瑟地问：
“怎么？你巴不得他走？”
“当然了。”
如果他不走，不知道你还会再闹多大的脾气。
小白花注意到远处的雷声越来越大，大有不劈开天地就不罢休的架势。自己刚才只跟冯怀松多聊了两句话，那些雷就在她开口的瞬间就变大了不少。
原来他一生气真的会变天啊...
“你这么舍得他走？你俩不是青梅竹马吗。”
“还好吧，不过就是十几年前一起玩过一个月的关系罢了。”
而且冯怀松之前说过，他这次是因为期末要回学校交报告，等到九月还会回来，几个月不见不至于舍不得。不过后面这些小白花没有跟何苏说。她甚至还在心里偷偷吐了下舌头，心想自己也终于学会藏话了。
“你俩不是有过婚约吗？”
“只是个婚约而已，我又不是只要有婚约就要嫁人的。”
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个关键的点，末了还特意为自己加了一句:
“我这个人有时候也挺叛逆的。长辈越让我做什么，我就越不想做什么。要得了我心意的才行。”
其实这也是谎言，小白花自己都想不出来她这辈子做过哪些叛逆事。
“是嘛，那就好。”
他这句话刚落，小白花就注意到远处的雷声突然小了，甚至那块不断扩展的厚重的乌云也停止了蔓延速度。看得她一愣，难以置信地往身旁一看，就看见那个男人虽然还没有表情，但脸色明显在变好了不少。
这就消气了？
她说什么了吗？
小白花越看越摸不到头脑，回去的路上她犹犹豫豫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每次准备张口就因为远处的浓云再次变深，就被吓得立刻收了嘴。
怎么又闹起了脾气...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路上自己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黑蛇那边却进行了无数思想斗争。
人是一种对记忆有很强依赖的生物，这段时间对小溪村村民记忆的操控早就让黑蛇意识到这件事。只要他们记得自己爱过，就会爱。只要不记得自己爱过，那么再多的缠绵悱恻都只是一场空话。
近乎于可笑的事实，人类口中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如此。
他早就明白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可当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黑蛇品味着心中浓烈的惆怅，一时间分不清好笑的到底是人类，还是他自己。
靠着编造记忆才和小白花有了点亲密发展，现在记忆一出问题，俩人关系立刻恶化。虽然小白花对于冯怀松的那句话让他有点开心，但一想到自己连个“童年一起玩一个月”都没有，就更加让他觉得烦闷。
“那个，何苏...?”
“干嘛？”
这声没好气的答话吓了小白花一跳，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粗暴地回话。
他果然还在生气！
“没什么，我就是饿了而已。”
吓得小白花连忙扯开话题，生怕自己一个多嘴就成了浇在怒火上的那杯油。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路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小声聊着什么。有些好奇地凑近一听，发现大家竟然在聊丁三突然受伤的事。
“你说这多奇怪，好好的人突然胳膊就断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摔沟里摔的吗？”
“哪能啊！他家附近那沟才多深。狗都淹不死，更何况摔坏个人。”
“我看就是神仙显灵。让他天天欺负人，前两天不还把白家那闺女给欺负了一顿。”
那些人笑嘻嘻地越聊越多，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凑过来的那个人就是小白花。这些话听得小白花脸色大变，等她回家后跟白春秀一讲，对方听了也立刻变了脸色。
“这丁老三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在那天摔。”
只不过她变脸色的原因显然和小白花不一样。
“那天摔怎么了？”
“怎么了？他能讹上我们！”
小白花大惊，她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发展。
“可咱们哪天也没打坏他啊！就扔了点废纸。”
那些纸加起来都没到半斤，怎么可能砸坏人。
“你这丫头是真傻啊。重要的不是咱们砸没砸坏，重要的是那天外人就咱俩。人家要是一口死咬是咱俩打的，你说怎么办！”
“可是还有...”
“还有谁？还有他家婆娘？她但凡有那个主意就不会跟丁老三继续过着。眼下她男人残了，她家还有俩孩子等着养，她没抱着孩子来咱家哭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些话听得小白花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天就不该跟白春秀哭这些。如果她不哭，白春秀也不会找他算账，更不可能被人讹上。
“他不会讹上我们的。”
一直沉默的何苏偏偏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本来他都已经准备往厨房走，看见姐妹俩因为这种小事乱成一团，又特意走了回来。
“他干不了这种事，他老婆也不会。”
“怎么不可能！小何你是城里人，你不懂这里面门门道道。这丁老三尖着呢，他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无论白春秀怎么解释，何苏的反应都和刚才一样，甚至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小白花见此，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一颤。
那一切不会是他做的吧？！
“你那天见到了丁三？”
不过她还心怀一丝希望，可问出口的声音却字字都带着颤抖。
“嗯，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到了。他当时还好好的，就算讹上你们也没事，我能给你们作证。”
这句话看似在解释，却听得小白花冷汗都留了出来。
果然一切都和他有关。
难怪他这么肯定不会被讹上，原来这是要斩草除根啊！
丁老三那张嘴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脏，可能看见他不小心骂了一句，然后就被他一气之下弄断了胳膊。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老天爷显灵。”
本来就在气头上的白春秀听了小白花的话后，立刻呸了一嘴。
“这种只知道社会渣子受点教训我看也挺好的。”
“这有什么不好的？做错事的人没必要活着。”
和白春秀的气愤比起来，何苏的反应平淡得多，顶多嘴角多了一个笑。
他终于笑了，只不过不是在她希望的时候。那个笑浅浅的，却看得小白花心里冷冷的。
白春秀也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背后想法竟然这么偏激。
小白花被那个笑吓得彻底没了主意。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对方是妖，彻彻底底的妖，杀掉人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的妖。
他是妖，是生气都能打雷的妖。就算他不主动杀人，随便发个火打个雷都能劈死一家人。
同时她欲哭无泪地想到：
那么自己如果一个不小心惹了他，会不会也会被他杀掉？
她好像刚刚才惹了他啊...
虽然他现在似乎爱她，万一因爱生恨了怎么办！
接下来何苏无论做什么，小白花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配合，甚至就连他继续往她的饭碗里叠小山，她也没有再抗拒，而是老老实实地吃下对方喂给自己的所有食物，
黑蛇见到这一幕，以为是小白花知道自己替她报了仇，这么配合都是因为发自真心的感谢。他这么一想，当下心里的烦闷就少了大半，甚至遗憾于自己当时没有立刻杀了丁老三，不然小白花可能会更加感谢他。
而吃到都开始反胃的小白花，心中剩下的只有欲哭无泪。
食物好好吃，他现在对自己也好好，但妖怪真的好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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