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丁亥,上不豫,仍办事如常。
虔嘉宝殿内,烛火通明,格外静谧。宫女细碎的唏嘘突然响起,大总管王小祥神色不善地托着拂尘走近,片刻后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快传太医,圣上昏倒了。”
御林军身披银甲从四面八方聚集,层层包围殿内的众人,冰冷长枪笔直矗立,面色威严地死守在门口。
容宁再睁眼便见龙床边围着皇后和众大臣。
“朕——”这是怎么了,容宁脸色苍白,头疼欲裂,她蹙眉扶额回想,未出口的话被脾气暴躁的丞相沈婉怡拦断。
沈婉怡神情肃穆,声音冷硬,刺绣大红袍官服栩栩生威,几个主事大臣紧随其后低头作揖。
“陛下请保重龙体,江山正是风雨飘摇之际,陛下尚后继无人,小人暗中窥探,切不能再夙宵达旦,一应事务可交由政事司处理。”
这大逆不道之话也就沈婉怡能说了,容宁轻笑,心中熨帖:“丞相的心意朕知晓了,只是朕初登大宝,常常惶恐有负黎民夜不能寐,闲来无事方处理奏折。”
“丞相大人关心陛下玉体是做臣子的本分,莫要赖着陛下体恤,给本宫上眼药。”
“微臣不敢,只陛下子嗣关乎朝堂安稳,系国之大事,臣莫能忘矣。”
容宁视线瞥到一旁的阮言,他身着一袭宽大的明黄凤袍,风姿玉立地站在床头,泪痕还未在俊逸的脸上消失殆尽,他眼神犀利与沈婉怡空中交战。
不怪阮言敏感,谁不知女帝对男后情有独钟,后宫空置多年,回绝了大臣多少次选秀的提案。偏丞相大人自诩辅佐陛下建业,仗着私下和陛下交好,与皇后针锋相对,屡屡上朝奏参皇后身后势力。
“西南闵绕一案,不知沈大人作何感想?”容宁漫不经心询问道,朝臣噤默。
闵饶是去年兴起的叛军领袖,是沈婉怡昔日的青梅竹马,被大将军生擒关押在京城监牢,审理判决一事积压许久,容宁顾及好友情愫,按置不表。
容宁虽案劳牍形,将重心放在处理朝堂政务上,却内心深知愧对枕边人,她希望通过闵饶让好友感同身受,阮言是她不可触碰的底线。沈婉怡明白了容宁的意思,沉默不再多言。
大臣退去,室内仅帝后二人。容宁拉住阮言的手,聊表心意。
“朕的心,梓潼是明白的。”
阮言本是前朝太子,若不是他坚定扶持容宁上位,恐怕容宁登基之路又凭空多些艰难险阻。
“本宫倒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做一回妖妃,这经验真是难得。”
阮言阴阳怪气,容宁讪讪,捂着胸口佯装虚弱道:
“不知是否大寿将至,我近日总梦见你我二人初遇之时,暗暗悔憾相见太晚,真想再早些碰到阿言。”
“别胡说。”阮言心中甜蜜,嘴角却流露苦涩,他握住容宁的手心,发现容宁又沉沉睡去。他撩起宽大的袖袍,俯背弯腰整理漏风的被角,随后静静地在坐在床头,注视着熟睡的甜美面庞。
梦里,容宁又回到了十六岁孤苦无依那年。
大邺晋丰二十六年隆冬,嘉衍帝病重,太子一夜之间在宫中被掳,下落不明,易王摄政,与保皇党分庭抗礼,朝堂战火激烈,官场上下站队之风盛行,西北边关鱻族趁机蠢蠢进犯。
虽是除夕,边境关隘防守依旧戒严。黎州城门口,两个士兵披甲执枪,身姿提拔,来回走动,神情严肃地巡视进进出出的人流。
城外,天空阴云连绵,狂风肆虐,卷起漫天飞沙。荒凉小路,疏影横斜,隐见黄昏,一抹青色人影朝着城门快马加鞭。
高头大马之上是一身材娇小的女子,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仿佛快被压垮,身着一袭靛青色宽大长袍披风,随风鼓动“飒飒”作响,头戴连衣帷帽,她扯掉脸上蜡黄平庸的人皮面具,白皙精致的眉眼隐匿其间,帽檐下圆圆的脸蛋紧绷,秀眉轻蹙,神情凝重。
马叫声清亮高亢,容宁坐在马上反复远眺,不时伏身轻叱,心中一遍遍估算城门的距离,她的鼻头脸颊通红,右手握在缰绳上,手背一片冰凉,指头充血肿胀,又疼又痒。
十六岁的容宁生活无疑是困窘难堪的。
阿娘病重离逝,买药安葬几乎花光了家里全部银两。地痞流氓最是势力,看她是一届孤女,时不时来敲门找茬。附近人家深受其害,却也大门紧闭。容家的房子是租的邻家阿伯的,房租每旬按时交付,他心中轻松欢喜。只近日碰到容宁,常常面露难色,张口欲言,终难忍于夜间墙边小声劝容宁快快离去。
她四方无亲,无处可依,心中踌躇,又怕再遇恶霸,阿娘临终前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
简陋昏暗的小木屋里,阿娘倚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发丝久未梳洗,凌乱的落在胸前,她咬唇道:
“我不是你的亲娘,而是你的奶母。你是范阳侯府嫡女,你的亲娘是范阳侯夫人,但你也不要去找她,只因正是她让我把你丢掉的。”
容宁起初不相信,可见阿娘没有收回的架势,她慌乱伤心不已,她趴在床头,泪眼婆娑,记恨阿娘为什么不能一直骗自己,心中又有些被人抛弃的难堪,容宁赌气问道:“我是她和别的男人的偷生子吗?”
阿娘虚弱地摇摇头,望着她还欲说什么,手臂便无力地垂落,苍白的脸上徒流下两行清泪。
容宁每每回想都心中镇痛,她多希望自己是阿娘的亲生女儿。可偏偏此时又忍不住幻想他们可以接她回家,救她脱苦海。
可惜她还是被骨子里几分浅薄的傲气打败,她脑海里搜刮着之前认识的人,容宁的思絮总是在一个清隽的身影上定着,她咬咬牙,终是舔着脸带着全部身家来投奔恩人梅清仁。
梅清仁是黎州城县令,传说他才思敏捷,断案如神,是大邺有名的金科状元,三元及第。只因性格清高孤傲,不愿随波逐流,被贬至偏远荒凉的黎州城,多年不得平迁。
容宁一个升斗小民,能和七品县令熟识,属实是天赐缘分。
容宁从小生活困苦,家中开支仅靠阿娘为街坊邻居缝补衣裳得的报酬维持,容宁小小年纪便心疼母亲眼睛不适,在街上到处观察,企图发现发财的门径。在十岁那年,她侥幸捡到一本《易容秘笈》,容宁曾蹲在学堂外面偷听过几个月,识得几个大字,她靠着这点知识磕磕绊绊地读完整本书,学会了易容术。
容宁自得所学,心中汹涌澎湃,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容宁便戴着她自制的人皮面具去了镇上的苏员外家作案,生平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金银珠宝,她眼睛晕眩,最终小心翼翼地搬走了角落里不起眼的一锭银子。
这苏员外可是恶名远扬,仗着自家女儿是县丞宠爱的小妾,称霸乡里,无恶不作,比县令家的狗都嚣张。为人又好色,容宁熟识的一个邻居姐姐只远远路过,就被他看见坏了名声,从此闭门不出。
容宁张嘴把银锭咬下一小块作为自己的战利品,剩下的一大块则偷偷扔到了被害姐姐家的院子里。
几天过去仍是风平浪静,经此一战,容宁信心大增,她再一次趁着夜晚来到县令府上。
她撅着屁股刚要从墙头跳下来,就被一道声音吓得砸在了府内地面。
此人正是来洺县参加同僚宴会的梅清仁。
梅清仁本来到后花园消散酒气,看天上月圆如玉盘,不禁感触自己官场坎坷,仰头对月伤怀。
他背着手低头望着面前的小贼,只觉瘦小如五六岁的稚儿,一双猫儿眼亮晶晶,他温声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处境艰难,便来找本官,切忌行律法不容之事。”
“我这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容宁不忿反驳道。
“声张正义也要遵循律法规章,若人人都如此,天下岂不算乱了套?”
容宁仰头不语,面具里的脸羞红。接下来的操作,是令她没想到的。
“快蹬腿使劲啊!”容宁借着屁股下的托举,用力骑上墙头,略显无语地和下面的梅清仁无声对视,之前还在严正说教的某个大人,现在笑眯眯地站在墙下,容宁在看到远处的火把靠近后飞快离去。
容宁此后再未做过类似的事,倒是梅清仁时时给她写信,了解她的生活境况,信封中每每还伴随着几两碎银。
马蹄飞踏,尘土四溅,伴随长声急促鸣叫,容千勒绳翻身下马,她摘下帷帽,缓缓走到人群后面。望着城门上方“黎州城”的牌匾,她深呼一口气,终于到了。
城名下,两扇大铁门呈“八”字大开,容宁睁大眼睛透过宽敞的门洞观察城里的风光,城内车流如织,挑担的小贩和闲逛的行人摩肩擦踵,街边的叫卖声和楼上的丝竹管乐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如果顺利的话,这就是她未来生存的地方了,容宁咧嘴轻笑,恍若偷腥的小猫。
“听说黎州城要来新县令了?”人群里传来小声的交谈,容宁嘴角笑意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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