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庞焱从小学五年级起就见惯的场面。
他有点后悔刚才那句玩笑开得过于冒失，惹了麻烦。
庞焱下意识偏开脸，正要往后退一步，忽然一只手捏上他的下颌。
人顿时给捏愣了，不敢相信，就面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豆丁国小矮子，敢对他打用强的主意。
下一秒，那只手就把他的脸翻过来转过去，搞得他的头像个拨浪鼓。
手的主人大眼睁着疑惑，把他的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嘴里还咕哝着：“青哪儿了？没有啊？”
庞焱捉住她的手拿开，眼睛闭了一下。
这酒量，怎一个差字了得……
岑滢乐呵呵：“再见。”
庞焱见门里还有楼梯，又给她扶上楼。让她自己辨认了房间，帮她敲门。
他躲在楼梯口猫着见一个姑娘出来，喊了她的名字，扶人进去，才走了。
*
岑滢很久没睡过这么松弛安详的觉，仿佛呼吸间都有山间麦子成熟的自然香气。
一觉醒来，身体里就像一夜之间清空了什么，轻盈得要上房。
“岑滢姐，你昨晚上喝多了，你跟谁喝酒啊？”
岑滢正刷牙，脑子一痉，昨晚上......
昨天她和庞焱出去的……
“我怎么回来的？”
“我听见敲门，开门就见你靠在门上，不知道你怎么回来的。”
岑滢顾不上普朵吃瓜的表情，含住牙刷，对自己一通上下手。
心脏还在跳。
皮肤上没有伤口。
两个肾应该......都还在吧......
她满嘴泡沫冲进房间。
钱包还是瘪瘪的，一分没少。
也没多。
岑滢手呆刷着牙，大脑忙着又把全身感觉一遍，慢慢松口气，同时点了点头。
还好小透明不是坏人......
还好自己定力够强......
万幸万幸。
自己这酒量，以后还是怂着点保险。
岑滢对着镜子扎头发，手顿了一下，因为想起昨天有个人说的“牦牛大师精神胜利法”。
可能是一早有惊无险的心情很像一个正面反馈，也可能是受了那个人没正经的影响，她扎好头发，玩笑似地给自己定下今天的第一个奇葩目标。
一颗汤圆头凑进镜子里来，瓜子眼笑得像嗑开的瓜子缝，丰唇微嘟：“岑滢姐，我俩这唇形，一看就很富贵，哈哈！”
岑滢目光移到她唇上，惊讶这莫非是美妆新宠“杀猪红”？红得让人想喊出杀猪叫，让她不知怎么想起“罂粟”这两个字。
“这个色，嗯，配不上你……”
普朵面绽桃花：“他送的！”两手拉扯卫衣下摆，歪脸露着两排细白好看的牙等夸，“还有这个，好看吗？”
粉色连帽卫衣搭着紫色棉布裙，卫衣显肥长，粉得也不正气，正中硕大的LOGO抢了一身的镜。
岑滢看着她棕色长袜上端露的一截白花花的膝盖腿，说：“气温还没回暖，会把膝盖冻伤吧？”
普朵手往胸前一抱，假装严肃：“女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忍不了一秒就自己笑开了。
又把头歪到岑滢跟前：“这个发夹，也是他送的！”
岑滢眼含笑意摇头。
樱桃红的亚克力蝴蝶结小发夹，别在半扎马尾旁边，从她搬到这里，听普朵炫过不下二十遍。
动不动人家还翻出张男人抱吉他的照片，显摆有个搞音乐的男朋友。
这是四月的一个清晨，昨晚的夜色和上一个严冬的寒意将散未散，岑滢如往常一样一身低气压坐在公交车上，有点木然地看着人上车下车。
公交车到站，她下车走向地铁站。
人行道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白色月亮还贴在半空，街道尽头的矮楼顶着一层淡橙的霞光，天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由黑转蓝，显示今天是个晴天。
这样的清晨岑滢见过无数次。
这一刻，似乎有一颗橙色能量石“布灵”在她眼前闪了一下，跟着心里落下一倏安定。
她实现了今天的第一个目标——看见晴天。
这一倏安定来得毫无防备。因为今早她还觉得精神胜利法就是自欺欺人。
也许庞焱说得对，她自己都快充不进电了，还管什么自欺不自欺呢，虚假的自我肯定总好过低能量憋死自己。
出了公司电梯，就见房荟潆急匆匆走来。
“突然通知集中，早餐还没吃，有没有余粮？”
岑滢忙把大衣口袋里普朵给的粥掏给她：“现熬的，红糖糯米。”
房荟潆接过来就一阵风过去了，声音似乎带笑，丢下一句话：“星星眼窟明明，可爱些些有用。”
岑滢听着像是好话，想起什么，忙喊她：“那个，你们组的剧要男演员吗？有台词那种，我有个朋友……”
“等问问。”
房荟潆飞声应着，一溜连走带跑，穿过走廊的民国茶铺，转过拐角的监狱刑室，进了组里。
岑滢想帮庞焱，但想到办法只是刚刚的一瞬。她也不知道找房荟潆借力这种灵感谁给的，更惊讶自己哪来的勇气开的口，又拿什么来还。
她慌了一下，就把“开口找人要角色”定成了“坐上地铁”之后的第三个目标。
反正已经实现了。
成不成不管，那是后面的目标。
*
这一等就是半年。
立冬这天，岑滢接到房荟潆的短信，让她的朋友下周去面试。
岑滢看到角色是男一号身边的小跟班，有台词，人设讨喜，忙给庞焱打电话。
这大半年，岑滢实现了三百多个目标，从午饭吃鸡腿、端午吃粽子，到地铁有座、上班不犯困，再到半夜不做噩梦、每天累计心甜意恰不少于半小时。上有食为天大事，下有社会民生，中间还有精神文明建设。
很奇怪，明明大部分是些奇葩又荒诞的目标，这半年却像是每天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实现了什么似乎不重要。
因为“实现了”的感觉，仿佛自己就能往她身体里一点一点灌注营养液。
以至于让她有种感觉，现在的自己和半年前，在说不清的某一天有了分界线。
庞焱时不时来个电话短信，慰问一下稳重小姐有没有走火入魔，听她发发牢骚，逗弄两句。
岑滢明白他对自己嘘寒问暖的意思。
人情眼看可以还上了，打过去却是停机。
这停机停得很像是在考验岑滢还人情的诚心。
她打了四天电话，这位“吃二舅”一回也没联系上。
她记起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隐约听见王海珠说自己在前门那边的夜市摆摊。忙趁着一天收工早，赶到前门去找。
不巧赶上千年一遇超级关棍节，岑滢被人群挤得晕头转向，找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
不敢呆晚了，只得先回出租屋。
面试前一天得一点空，又赶着去找，心焦小透明这运气。
一路打听，可算找到一个认识王海珠的摊主，给她指了地方，终于找到王海珠。问了梁子衿的电话，万幸打得通。
梁子衿声音气瘪瘪的，像饿了多少天没吃饭：“欠费了，哪养得住两个手机，又要吃饭又要交房租，还得打简历，跑剧组。我们都是一个简历上留两个人的手机号，就怕谁停机了突然有事。最近也接不到什么戏，我们都吃一个月泡面了，还是我女朋友买的……”
“庞焱呢？”
“楼底下输液呢，最近老胃疼。”
岑滢忙把试镜的事告诉他，让他一定转告庞焱。
就听那头桄榔乓啷连声响，梁子衿在电话里喊：“我现在就去告诉他！现在就去！”
挂了电话，岑滢松了口气。
王海珠已经给她烤了一盘串，非不要钱让她带走。
岑滢推却不过，往摊上丢下钱，起腿跑了。
王海珠急得在后面直跺脚，喊也喊不回来。
岑滢坐上地铁，想着梁子衿说的话，知道等角色的人那么多，那些选角的人打不通第一个电话，通常是没有耐心再拨第二个的。这就是个等死的循环。
岑滢盘算了一下自己小学生都算得清的余额，咬牙在站口帮庞焱充了一百话费。
过了一周，庞焱发信息告诉她试镜通过了。
岑滢眼前“布啷”一下，收获一颗超大能量石。
索性帮人帮到底，跟房荟潆打听了这个人物角色，抽空做好角色分析，打电话准备发给庞焱。
接线却传来梁子衿的声音。
“岑编剧，你找庞焱吗？他进手术室了，还没出来——”
岑滢吓一惊。
“没事，就是胆结石，一直当胃病医，这回成无胆英雄了。”
岑滢收工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口听见里面在贫嘴：“哎哟，还好是切胆，不是切肾，媳妇还没娶上......”
“老话说色胆包天，胆都没了，还想色呢？”
见岑滢进来，两个人立刻一本正经。
岑滢走近看到庞焱满头大汗，才知道他麻醉刚过。
“岑编剧，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角色分析。”
庞焱咧着嘴嘶气，“谢谢啊，还好下个月才进组，运气不错。”
岑滢“嗯......”
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一个被人割了胆，这还叫运气不错……
梁子衿把她叫到走廊上。
“岑编剧，就是，我明早上吧有个活儿，你看医院就在你们公司附近，能不能麻烦你明早，顺路，给他送点吃的？医生说流质的就行。”
岑滢明天正好轮休，点点头，“你放心去。”
第二天一早，岑滢到病房的时候，庞焱正两手扶着床，像个九十岁老头，佝腰驼背，颤巍巍挪着步。
“医生说能下床了吗？小心把伤口撑开！”
庞焱喘着气，一头虚汗，“得麻烦你，等会儿帮我办下出院，卡在我外衣口袋里。”
“你这样子能出院？”
岑滢怀疑地扶他坐下，问过护士能吃东西，给他盛了一碗粥。
庞焱盯着粥，就像是不认识这种食物，过了一会儿，才认命似地慢慢吃起来。
“别逞强啊，有什么能帮你的说就是了。”
岑滢说完就意识到，最大的问题其实是钱，自己没有劝人的实力。
还是说：“我妈说行善就像种花，洒下种子，总有一天种子会回报你一张笑脸，帮人也是帮自己。”
“这粥有鸡汤的香味……”
“怎么会？我买的是白——”
她转过味来，送对方一个白眼。
办完出院手续，岑滢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包，眼睁睁看庞焱佝着背自己一步步挪到医院门口。
看得她也牙根咬紧，眉头拧出褶子。
好不容易坐上出租，天下起雨来。
岑滢咕哝：“幸好上了车……”
路窄车多，一路行得慢。
庞焱换几个坐姿都不舒服，大冬天的一额头白毛汗，嘴巴还很讨嫌。
“有你这个种花行善的人在，老天怎么忍心淋我们。”
这人是哪儿来的心情开玩笑啊......
岑滢叹着气把包给他垫在后腰上，看他终于坐稳了。
表情还是在忍。
忽然庞焱虚着声说：“师傅，让他们先过。”
岑滢扒着车窗看，前面路边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三个等过马路的人，人行通道还在前面。
“你不是疼吗？早点到家——”
“他们淋着雨呢。”
岑滢心头一动，第一次对房荟潆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想起那天试镜，他也是今天这样一脸苍白的病容，竟能试演通过小跟班儿那么个活脱喜感的角色，也是神奇。
到出租屋，梁子衿还没回来。
岑滢观察一圈，灶台锅碗齐全。一个锅，两个打着方便面logo的搪瓷碗。
岑滢到楼下小超市买回一点花生和大米，又买了盐、藕粉、麦片、水果，给他熬了一锅粥。
庞焱闻到香味，从旁边的高低床下铺慢慢撑起身来，问：“你煮什么？”
“花生粥。”
“很香啊......怎么做的？”
“花生泡软，剥皮，用勺子压碎。粥煮好花生再放进去，涨起来加盐就可以了。中间要不停搅拌，不然很容易粘锅糊了。你这两天就喝粥吧，吃的时候热一下。没有冰箱，放哪儿保鲜呢？”
两个人开动脑筋，一致想到放在窗户外面最好。天然冷藏。
庞焱吃着粥，岑滢给他展示买的四个香蕉，两个苹果，一个柚子。
“水果你带回去吃。”庞焱说。
“光吃粥你会缺维生素的。”
岑滢说着拿过柚子，开始剥。
“我小时候第一次在外婆家吃柚子，就喜欢上那种特别醒脑的甜味。跟橙子有点儿像，又很不一样。后来自己买柚子，全是酸的，就不爱吃了。再后来时间过得太久了，想起第一次吃柚子，总觉得那个柚子其实是不甜的，可能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吃什么都觉得甜，留下了错误的回忆。老板说这是蜜柚，包甜，赌一次——”
岑滢一口下去，双眼飙泪，“这老板骗人，再也不买柚子啦！”
她抹开两眼泪花，忽然想庞焱不知该笑成什么样，倒别把伤口崩开了，忙看他。
只见那位病号脸绷得像尊蜡像，嘴唇紧抿，瞳孔有种月光下静湖微汐的幽沉。
岑滢莫名有点不自在，视线一闪，低头收柚子皮。
“留着我吃。”庞焱说。
“我还是拿回去加糖榨汁好了，这么吃，会把你吃哭的。”
“我喜欢吃酸的，VC含量高。”
岑滢看他一眼。
因为他说这话的口吻带着一点，嗯，惆怅。
就好像说的是“大雨要来了，今晚不能出门了”，这种略感无奈和遗憾的事情。
就见他垂着眸，嘴唇抿起了一条线。
岑滢觉得他看起来像是有点难过，又想生病的人总不会是开心的。
她轻轻跺跺脚，说：“这房子太冷了，我去给你买个热水袋吧？”
庞焱一手撑着床沿，终于笑了笑，说：“我就是三把火，不怕冷。”
岑滢看看时间也不早了，说：“那，我先走了，照顾好自己。”
“把买东西的小票给我，过段时间，转给你。”
岑滢忙笑言：“我是有恩报恩，你帮过我，不用客气。”
庞焱似愣了一下，接着很淡的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出了门，岑滢就觉得小透明今天有点怪，没有一句胡来的撩人话，却正经得让人有点......心慌。
是怎么回事......
岑滢回到出租屋，记起办完出院，庞焱卡上只剩两位数余额，找出记下的卡号，又咬牙给他转过去一百块。在心里默默给财神烧了炷高香。
第二天，曹会阑通知全组进入加班状态。
岑滢在组里熬过了圣诞节，熬过了新年钟声，听着倒数计和全组的欢呼声，感觉比自己形单影只要好熬那么一点。
心念普朵怎么过，立刻笑自己闲操心，光棍可是自己。
她和庞焱一个多月没联系，只在月初收到他一条“要去剧组吃盒饭了”的短信，不知恢复得怎么样。算时间，应该已经拍完离组了。
想给他说声新年快乐，忍了一下，曹会阑通知加班继续，便丢在一边忘了。
小寒这天，天上飘起了杨絮似的雪。
曹会阑怕冷，破天荒五点不到就放了工。
岑滢抱着肚子进了地铁站，正庆幸今天错开了地铁晚高峰，上了车发现依然没座位。
她抓着栏杆，感觉下半截像泡在冰水里，僵疼僵疼地往下坠，意识松松垮垮也跟着往下沉。
就听手机打了一个响亮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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