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滢眼快手疾叉毙浏览器，一脸毛汗：“乱七八糟的广告也太多了，我刚看的不是这个。”
庄晓莼暧昧一笑：“听说过大数据吗？”
岑滢张口要解释，忽然想起庞焱的话，想了两三回，把想解释的心丢在一边。
中午，组里空空荡荡。
一颗蒲公英头凑在电脑屏幕前，耳窝里挂着一对白豌豆射手。
正是岑滢。
她左手把举了一阵的饼干塞进嘴里，右手敲下暂停键，想想，在笔记本上写写。
记完，左手从饼干袋里捞出一包干燥剂，眼睛还在笔记本上，夹着笔的右手拇指往前划了一页，又划回当前页，下巴抵着笔头，惊叹：“开场二十分钟就有四个反转！”
说着左手就把干燥剂往嘴里送。右手刚点开暂停键继续，似乎感觉味道不对，吐舌狂呸，盯着呸出来的东西认了一阵，甩着手四蹄并躜往洗手池跑。
食堂里。
岑滢一路打菜，一路想刚才那一集，一共四个场景，埋了六个伏笔。
坐下来，一手抱着脑袋想这怎么设计出来的，一手夹起红烧肉端详了半天，送进嘴里，马上“嗷”一声疼得捂住腮帮，感觉就像崩掉了一排牙。
张嘴掉出来一截带肉的骨头。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让岑滢觉得自己和狗挨点亲戚关系。
看餐盘，四个大白馒头和五块红烧排骨昂头挺胸站成两排，加上刚刚差点被她误以为是自己半边上颌骨掉下来的这一块，正好对得上四个场景、六个伏笔。
路过的男同事，一律在扫过她盘里那四个北方大馒头时肃然起敬。又在扫过那副非吃货选手的身量时，反差地瞪大眼睛。
而岑滢正忙着纳闷，自己是有多缺肥，才会把排骨看成红烧肉。
地铁上。
岑滢一手拉吊环，一手持手机。刷完一集，把情节点回想一遍，感叹第一幕的节奏快到起飞。
她倚着手臂闭目养神，眼前忽然闪现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高大男人。
接着就是一副画面。
月色昏蒙，夜风肃杀。
男人走过幽暗寂静的长巷，步履沉缓踏上一处荒草丛生的苔阶，站在两扇蛛丝梁结的宽户朱门前。
他站了许久，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轻轻推开那两扇门。就听乌鸦一声嘶叫，月光下，满院只见半人高的杂草和倒塌的屋梁墙垣。
荷塘干涸枯败，石桥断塌，楼台亭榭只剩残柱，芭蕉林像一堆烧焦的黑影。
一处断垣之上的半空，圆月从暗云中现出身影，照亮垣顶尖上孤零零一只脊兽，与他无声对望着。恍若终于守望到主人归来的忠仆。
夜风拂过衰草，沙沙声和虫鸟声的和鸣，在空旷寂寥中显得格外清冷。
男人的衣衫被风掠起，猎猎抖动，他的眼睛藏在斗篷的阴影里，不见幽澜。只有高高的鼻梁下，紧抿的薄唇，似乎被月光染得有些发白。
他站在门槛外，像一尊雕像，始终没有跨进门槛一步......
地铁忽然报站。岑滢回到现实，发现自己竟有点潸然。
他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
下了车，岑滢退到一边，翻出笔记本把这个眨眼将逝的画面记下。
心想，以后要写这个故事。
出了地铁站，正好看见公交车开走，只能等下一班。
就见大冷天，一个女孩坐在路边石阶上，边打电话边哭。
岑滢耳朵里听见几句，说的是男朋友劈腿。
自己也帮不上忙，便往前走。
心里不知怎么想起韩川来，庆幸自己没遇上渣男。
幸福虽然短暂，年少冲动留下遗憾，却是他让那年美容院治痘感染的她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脸。
感念曾经两心相付，真心美好过，岑滢不觉也眼睛湿热。回头看那女孩一眼，见她打完电话还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想了想，倒回去，把手里刚买的热椰奶递给她。
那女孩仰起满面泪痕愣望着她，收着哭腔说不用了。
岑滢硬塞在人家手里，拔腿就走，怕听见说谢谢难为情。
回头一瞥，就见那女孩已经走到地铁站口，见她回头红肿着眼对她抿嘴一笑，走下地铁站去了。
岑滢“哎”着笑了一下，好像松了口气，自己也形容不出这一刻的心情。
公交还没来。她趁这点时间，点开手机买几个笔记本。
看见一套七色的硬皮本，正好适合做分类笔记用。笔记本封面正中有一个雪花图案，像个超能封印。下面还有一行英文小字“The soft water eventually turned into a carving knife”。
她认了认，只知道水、一个、刀。
看价格不贵，刚下完单，公交车就来了。
*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岑滢一早起来，点出手机里罗雪屏的名字看着想着，怎么还不来电话，听见普朵在外面欢天喜地喊：“岑滢姐，你快起来，快出来看！”
岑滢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套上睡袍开门。
就见普朵半蹲在窗户旁，笑嘻嘻看着她种的那盆向日葵，见岑滢出来，忙拉她过去：“看，开了。”
岑滢俯身一瞧，节节墨绿之上果然长出了小小一个金黄色花盘，旁边的一个小花苞也眨巴着要睁眼的样子。不禁笑说：“还真被你养出来了。”
普朵晃头笑道：“你不知道能活下来，还能开花多不容易呢，可惜只能开一次花，开完就只能拔掉了。”
岑滢听了，心里也觉得可惜，口中不觉自语：“可我们人不能只开一次花......”
和普朵吃完饺子，岑滢窝进房间准备扒剧，电话终于响起来。
她一看见罗雪屏的名字，眉头立刻扭起来，眼中湿气蒙蒙，却笑声接起电话：“妈——”
“滢滢，你吃饭了吗？妈也不敢叫你回来……上个月去看你桂姨，我偷偷在她那儿给你买养老保险了，以后按月给你交着，保险单我也让她帮藏着。妈活着可以养你，妈死了，你能有个保障，也放心。还有哦，昨晚上阿德和你大伯请我们去吃饭，阿德说要给我们养老。我心里想我自己有亲生的女儿，谁要你养老，你爸倒高兴得很！又帮他找工作，又帮他买房子，又要帮他娶媳妇，他当然高兴。滢滢，我说丢垃圾偷偷给你打电话，你有什么事发短信，可别打电话，我先挂了啊！”
岑滢插了几次话没插进去，听她要挂电话了，忙说：“妈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断了。
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要说的。
岑滢从桌上抬起头来，抓抓头发，揉揉脸。又掩着眼睛呆了一会儿，抽纸巾收拾了情绪，打开电脑继续扒剧。
手上记着笔记，肚子幽幽叽叽疼起来。越来越疼，不得不挪到床上去蜷着身子缓痛。边“哎哟”边想，月月都要疼，过年特别狠哪。
疼得迷迷糊糊，就见普朵敲门进来给她送红糖姜汤。岑滢坐起来撑着床，就着普朵手里喝。
红糖老姜的香气和暖意从喉咙口上醒冲天灵盖，下暖到脚趾头。
喝完了拿一种救命之恩的心情配着苟延残喘口气对普朵说谢谢。
普朵用一种“还好有我”的表情叹了口气。
岑滢歪下去接着躺的时候，看见衣柜旁边墙上挂的防尘布袋。
想一想，让普朵去取下来：“送你的压岁礼物，如果你，不嫌弃我背过......”
普朵看着防尘袋上的Logo，不敢相信，解开带子，拿出来见是一个橘粉色笑脸包，干净崭新，有些语无伦次，“喔，我......给我？”
“专柜买的，是真的。”
普朵捧着包两眼放了一阵光，忽然把包收进去，要挂回去：“太贵了，又新，我不能要。”
“这个包太小了，我现在根本用不上，二手店也卖不上价，放我这儿就是吃灰。”
用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最近发现自己对这个包，似乎失去了以前的那种热忱。
具体说，是对这个包能带给她的那种荣耀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淡漠。
因为她发现有别的东西带给她的满足感，比曾经物欲带给她的那种短暂愉悦，真实持久许多。
普朵听她这样说，犹豫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说：“那，岑滢姐，那我就，借你的，背几天，过几天还你。我会小心的。”
普朵说完就抱着包连蹦带跳跑出去了。
岑滢的声音追着她喊：“送你的啦！”
第二天，岑滢就见她背上笑脸包出门去了。
初六这天凌晨，岑滢扒完了曹会阑收视最高的两部剧。看着发福出扇形的笔记本，像看着一具被庖丁解散的大骨架，每个关节都清晰无比。
她叉脚安静地仰靠在椅子上，有点累瘫的感觉，又觉得身体里奔涌着数不清的亢奋洪流，就像武侠小说里打通任督二脉，感觉自己力大无穷。
她平静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只想有个人来听她说说傻话。
深更半夜，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她跳起来推开窗户，只有一盏路灯老眼昏聩杵在窗对面，地上一片雪白，连一只鸟都没有。
她举头望明月。
月亮不在天上。也不见一点星光。
夜色说不上美，甚至有些荒寂暗冷，岑滢却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夜有一种宁静的安全感。
它陪伴她，见证她，分享她的欢乐，记录她的努力，保守她的秘密。
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喜悦在节奏匀畅地呼吸，伸展，在这个漆黑沉静的夜里，生盛，坚固。
让她从未有过地感到踏实。
她想起李芒说过的那些编剧理论书，又回到电脑前。
找到一套二手书，担心是盗版，发消息问客服“量子”，才想起来半夜哪还有客服。
就见那边回复过来说是正版书。惊奇这么晚还有人守店。要下单付款，网银却卡死了。
到第二天中午和客服“橙子”嘱咐完要把书严包厚裹，准备付款，曹会阑刚好进来发稿子，忙先丢在一边。忙完已到傍晚，见客服换成了“瓶子”，又嘱咐一遍，终于付完款。
收包准备走，忽然意识到三个客服说话口气同模叠样。想了一想，不禁唏嘘。
一人分饰数角的，又何止自己。
*
端午节这天。组里一干人奉曹老板之命加班到太阳下班，也没见半他个人影。
众人撺着何谷打电话问。
何谷打完一脸无奈宣布：“师父说有事来不了，大家自行把稿子发给他吧。”
庄晓莼皱起脸：“过节叫我们来加班，他自己倒不来了咩……本来要和朋友聚餐的。”
何谷手一挥：“走走走，我请大家吃饭。财务部好像也有人在加班，我约下他们，大家联络下感情。吃完米柜K歌去！”
岑滢今天有整理学习笔记的计划。最要命是那家KTV和DS宿舍区就隔着一条街，那一片对她而言，就是前世乱葬岗。
“去不了，不好意思。”樊梵说着拨开人就走了，口气和表情没一点不好意思。
岑滢下决心不去，忙趁樊梵的话音还热乎说：“大师兄，我今天胃不舒服，对不起啊……”
以为会有一番口头礼尚往来。出乎她意料，何谷脸色平易动人，似乎立刻就穿进“大师兄”这一声称呼的人设里，表情语气极尽关心：“早点回家，注意休息！”
说完就招呼其他人走了。
岑滢舒口气，搬出她那一摞七色笔记本。
心想，孤独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享受过一次，便不习惯呆在人群里。
她把所有笔记分门别类压缩成两张A3大的图表。抬起头来，天已经蒙黑。
她来到商业街后面那家尚未打烊的铺子，吃了一碗炸酱面，走向地铁站。
初夏的夜晚，凉风袅袅。
*
转眼到秋分。
这天中午，岑滢正在组里偷偷刷冷苹的剧，手机打了一个喷嚏。
她心一紧，以为房东催交下季度房租来了。点开一看，却是项目奖金到账，足比上个项目翻了一番，乐得嘴半天没合拢。
曹会阑进来，嘴比她咧得还开。
“昨晚上大结局，我们的剧打败各大门派，荣登收视榜眼，都各自高兴过了吧？”
大家笑着鼓起掌来。
岑滢暗忖，幸亏昨晚上看观众弹幕已经激动过一回，不然可忍不住。
又羡慕地盘算，何谷负责第二幕十四集，得拿多少奖金啊……
“手上这个本子下个月投拍，岑滢那几个反转设计得不错，相信这部剧会有更好的收视！”
岑滢一愣。
这回真忍不住。
“新剧本的任务我现在分一下，周末都辛苦一下，争取一个月出初稿，趁热打铁，再创辉煌！”
岑滢抹抹眼睛，喟然。
昨晚上激动得上弹幕喊，我写的，我写的，也没人理，也没人知道，这到底创造的谁的辉煌……
“庄晓莼负责第一幕，岑滢和任京第二幕——”
岑滢没想到自己刚刚还在羡慕别人，下一秒羡慕就实现了。合着羡慕还能许愿？
她心猜何谷要荣升统筹了。
肯定是，该向他道贺了。
“何谷和樊梵第三幕。完成先发给岑滢统一遍，再集中改。”
岑滢蜗躯一震，呆看曹会阑，完全相信自己是发梦癫了。
再转头看向何谷，已经错过与他的对视，只见那张侧脸似乎目光放空，有点无精打采。
曹会阑递过大纲来，岑滢忙看上面的分工，才敢信了。
咦，她的大纲怎么是完整的……
曹会阑五指耙了耙头发：“套路都被你摸清了。我倒也奇怪，你是怎么学到的？”
岑滢“啊哈……”了半天，“都是曹老师，乐善好施……”
顺嘴凑个押韵，岑滢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天打雷劈的瞎话。
“你确定不是好为人师？哈哈，以后给我当好助手，不会亏待你啊！”
曹会阑说着，手往她肩上要一拍。岑滢下意识忙往口袋里掏洋葱片，就见曹会阑手空晃一圈收回去拍在桌子上。她自己手掏空了才想起很久没备洋葱片了，后脖子倒冒出一层冷汗。
这天晚上，岑滢花百元巨款从超市买回来食材，和普朵在出租屋煮火锅。
逼仄矮旧的天花板下，两颗头围着腾腾番茄锅涮羊肉，鲜榨橙汁喝出二锅头的气势，四个小菜吃出免费自助餐的欢乐，恍似果汁能醉人。
“岑滢姐，你那个包，她们说是限量版呢！”
岑滢隔着蒸汽望向普朵红彤彤的笑脸，心中默默许愿：
愿从此每一天，都是今天。
*
一天中午，岑滢正在组里写剧本，手机震动了两声，她拿起来瞥一眼，顿时吓得手机都拿不住，剧本也没心思写了。
稍整仪容，岑滢躲躲藏藏来到二十七楼，远远就见霍庆办公室关着门。
也不知他人在不在里面。
纠结该敲门还是该在外面等。
忐忑叫她来是凶还是大凶。
走近了，才发现门开了一条缝，似有两个人。
她贴墙走缝看，只见另一个人堂而皇之坐在霍庆的办公桌上，两条纤纤**光溜溜垂着晃悠——是个年轻女人……
岑滢不敢敲门，又不敢走，正抠着手怼墙，就听里面传来霍庆低沉而不失恼怒的声音：
“凡凡你下来，坐在我桌子上像什么话！”
岑滢听音，心里琢磨，凡凡……
小梵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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