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五十米，就是笃壹街。进了街口，到公寓还有大概一百米。
怎么办？不能让他跟进公寓楼。
前厅的保安这个时间不知道有没有人，电梯遇到人的几率更低，那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岑滢想起街口到公寓楼之间有两家便利店，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打烊。
她伸手试试雨，整理好挎包，放下帽子，突然抬脚飞腿起跑。
一口气跑过五十米，跑进笃壹街。
街道昏暗，空荡无人，还好两家便利店都在营业。
她跑进第一家便利店，在进门脚垫上蹭蹭鞋底的水，走到货架中间，瞄着门口。
那个男人进来了。
岑滢猜测过尾随她的会是个什么样恶心猥琐的人，甚至还晃过一念，不会是熟人开玩笑吧。
一眼看见那个人，心肝发颤，笑不出来。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一个男人那样凶残的眼神，像动物世界里饿极的狼，满目吃人的凶光，真是活化了“披着人皮的狼”这种物种，比几年前巷子遇险那两个混混更可怕。
她绕着货架假装找东西。
男人也一直跟着她绕圈。
她走到冷鲜柜，金属框照出男人的身型，至少一米七一百四十斤。
岑滢转头看向收银台的小哥，心一凉——这也太廋小了。
只能下一家看看。
她大步走出便利店，假装躲雨，狂奔向第二家便利店。进门看到女店员，心更凉了。
岑滢在货架间穿梭，琢磨是回上一家店还是怎么办。
从缝隙中瞥那个男人一眼，对方直直盯着她，像鬣狗盯着猎物，毫不躲闪。
心想还是不能跑，她一跑，说不定就把危险留给这姑娘了。
可难道就只能这样耗时间，今晚还要改人物小传，明天还得早起，耽误多少事儿......
“晶晶！”
一个浑厚男声打断她的思绪，听声便利店进来了一个男人。
她忙从货架缝隙看，一见说话者的身材就两眼放光，估量他一个人能不能应付。
就听女店员朝门外喊：“大伟，你来晚了啊！”
就又见门口进来一个人。
岑滢精神一振。
就是这个时候……
她快步绕到最里面转角处的啤酒货架，假装看酒，小心翼翼取下十几瓶啤酒，在地上堆成一个三层宝塔。
见那个人跟过来了，她绕过转角，突然撒腿往两排以外的一条货架通道跑。
就听身后乒乒乓乓乒乒一阵悦耳的连环脆响……
她减速快步走过货架。
见站在收银台聊天的三个人听到声音，惊得齐向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接着就分成两队朝那边跑去。
岑滢立刻抬脚继续往前跑，插空往收银台丢下一张五十元大钞，马不停蹄九十度转弯跑出了便利店。
回到公寓，岑滢洗热水澡，煮红糖姜汤。边喝姜汤边改稿，琢磨怎么才能设计出一个让观众过目不忘又合情合理的人物，把可参考的人物一一列在一张白纸上。
这一夜，岑滢浑身暖烘烘睡去。
早上六点，她边吃早餐边把贴在墙上的学习笔记浓缩表复习一遍，接着快进慢退看昨晚没看完的一部经典剧，一边做人物笔记。
冥冥中，两个人物忽然从她脑子里活跳出来，有了脸，有了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样子，喜欢的食物，还有了父母兄弟姐妹......
岑滢埋头记完，抬头一瞥，正好朝阳升起，像橘红的皮球一跃，脱出地平线。
过了两天，岑滢交了人物小传，领到剧本大纲。
虽说是大纲，内容细致得堪比曹会阑的初稿。
岑滢从头到尾概读一遍，又细读一遍，沉浸在故事里无法自拔。
她惊叹这故事怎么想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窍才能想出这样的故事，铺垫娓娓如溪流入海，主次人物的故事线交织得天衣无缝，人物心路迂回跌宕，一个个角色活脱脱就像她站在面前一样，每一个都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让人共情。
如果是自己写这样的故事，只会写一个好人，两个助攻，打完一个坏人打一个坏人。
到底怎么样我才能长出这种心窍和脑子.......她想知道。
冷苹老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工作的时候不苟言笑，好像有些刻板，写出来的故事却都这么细腻生动，又深沉大气。她十分好奇。
想到自己前期被人物小传绊住，大纲参与的不多，实实不甘。
想到六十稿不知能不能过，这么好的故事自己能不能参与还是未知数，又颓丧。
转念又安慰自己，被扫地出门虽说丢脸，然这半年多跟组学习，规正了自己编剧的思维逻辑，对人物设计增长了经验心得，所见所闻前所未有。
也值了。
“人物小传过了吗？” 房荟潆问。
岑滢撸起袖子，把手臂伸到她面前：“看看，都脱三层皮了，要不你忙我找老师求求情……”
房荟潆瞥一眼，说：“你这不是苦其心志，脱其皮肤，是身体乳没擦够。”
岑滢叹口气，继续表演可怜：“这段时间都没时间去领免费小样，只能省着点儿用。”
“看来西游组比我们女儿国阔绰啊！让岑大编剧连个正装都买不起了......”
岑滢差点被这一声“岑大编剧”怼出血，用“你你你，就会伤口撒盐”的表情射向对方，半晌说：“真要这么灰溜溜回去，说实话，自尊还是会痛的......”
房荟潆道：“人的自尊都是土做的，多碎几次，兑点水捏巴捏巴就成橡皮泥了。”
岑滢歪头“啧”，说：“你那是没碎过，不知道碎了多疼——你的小传都过了？”
“过了，二十八稿，破我从业以来的记录，‘冷千遍’果然名不虚传。”
岑滢摇着头说：“唉，我和你差着差不多一趟西天的距离啊！我六十稿，在等最后的宣判……”
房荟潆对岑滢一抱拳：“失敬失敬。”
岑滢叹口气，说：“老师严厉是严厉，骂人就事论事，不人身攻击，被她骂也不受气，是我配不上老师......”
房荟潆笑道：“你当真是，老师虐我千万遍，我待老师如初恋。”
岑滢痴笑。心想房荟潆是没见识过岑家耀骂人，秒秒钟让你体无完肤，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冷苹骂人，那就是说话声音大一点。
“我觉得老师很器重你，一来就让你负责统筹。”
房荟潆斜眼瞟她：“从你认识我，我什么时候不是负责这些？不过这回，压力真的山大。”
岑滢自语：“我喜欢这种压力……”
房荟潆轻笑一声，说：“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
正说着，冷苹进来，忙各归座位端坐。
中午在食堂，岑滢正吃饭，边抓紧时间扒拉手机，货比三家下单生活必需品。就听旁边房荟潆说：
“前天凌晨抓到一个歹徒，还是个刚刑满释放人员，任何犯罪分子都逃不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岑滢从一堆促销卷筒纸里抬起眼睛，瞄一眼隔壁的手机，牙齿一下咬上舌头，疼得“哎哟”——
这这……这不是前天晚上尾随她的那个人吗......
岑滢忙把手机要过来往下翻，看到三天前已有女性遇害，打了一个抖，后怕前天晚上要是犯糊涂走巷子，她现在已经是魂魄飘在这里了。
这一身劫后余生的冷汗！
再看下去，心情就有点矛盾了——
便利店两位店员和女店员男朋友三人临危不惧，勇擒歹徒，得到市公安局奖金……
奖金……奖金啊……自己竟完美错过了天降横财。
下午，冷苹接着讲大纲，讲完说：“这部剧计划八月份开拍，每个人负责的部分下月底前完成交到荟潆这里，后面再集中打磨。大家集中精力，辛苦一段时间。”
“老师放心。”
“老师更辛苦！”
岑滢听着大家响应冷苹的话，要附和响应又觉得不合适，这个“八月份开拍”也不知道跟自己有没有关系，自惭还没这个资格。
她眼巴巴望着冷苹，捕捉老师嘴巴翕动的哪一下，像是就要说出那个“岑”字。
想她说，又怕她说。
“我再强调一遍，我的要求是，没有一个无效场景，没有一个不重要的人物，每一个冲突都要淋漓尽致，每一句台词都要掷地有声。”
这些话岑滢已经烂熟于心，冷苹才说“要求”两个字，她就在心里默默烘手取暖似地跟着自训了一遍，心里跳得七上八下，说到“人物”两个字，还恍惚了一大跳，以为宣判到了。
“大家要注意每一个场景的张力。”
人物小传，老师……
“每个人都要充分熟悉人物的成长背景、性格特征，确保人物的行为符合人设，不前后矛盾。”
我的人物小传，老师......
“我这两天要去剧组那边看一下，具体分工荟潆会发给大家，有什么问题先集中在荟潆这里。”
岑滢还翘首以盼看着冷苹，就见老师对每个人颔首一笑，出门去了，对岑滢询疑的眼神恍若不见。
什么意思……
岑滢呆坐座位回不过神来。
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既没有说让她滚蛋，也没有说通过。
岑滢自我感觉这一稿她是找到感觉了的。
但又不敢确定自己找到的感觉，是不是老师要的那种感觉。
刚才冷苹对她那一笑，好像和对别人不太一样......似乎有一丝丝的牵强。
岑滢忽然明白，老师这是给她留足面子。
不说，是让她自己兑现六十稿不过的承诺，悄悄离开。
她忙看手机上有没有漏接的电话或是短信。
没有新提醒。
想起中午听说，项目部今天全部门都在开会。笃定早的话今天下班前，晚的话明早就会收到自己去向的通知。
岑滢黯然。悬着的那只鞋子终于落了，却是一种悲喜都不清不楚的虚脱。
她不舍四顾环看这间房子。
看到房荟潆一个人在忙装订稿子，眼睛就有点潮起来，自愧自己辜负了她的一片热心。
收拾情绪过去帮她一起装订。
订完房荟潆丢给她一本。
岑滢知道是送她的学习资料。翻开两页，看见分工表。忽然看见自己的名字，眼睛呆了一下，心情平静得像无风的海面。
再往后翻到她负责的那两个人物小传，小改了两处，稍显虚弱地笑了一下。
你扛着山，我熬着病，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想过一百万次，有一天通过的时候要大哭一场，大笑一场，欢呼一场，饕餮一场，Shopping一场......
现在，那些宣泄都不用上了，也想不起来。
她回到座位，脑子里像有个轱辘会自己转动，自动就开始思索怎么把分给她的场景写好。
傍晚走回公寓的路上，喜悦才苏醒过来似的。
回想那时候觉得往前走没路了，敢问路在何方，却在这一刻突然发现，路已经在脚下铺展开来，悄无声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除了想怎么才能做好，不会去想别的，不会委屈，也不会沾沾自喜。”
她想给曾经跟她说这话的人打电话。除他之外，还有谁更懂她此刻的心情。
三个多月，庞焱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可见那真的是逢场作戏一场。
她忍住打电话的念头，走进这条路上最好的茶餐厅，给自己点了一份叉烧饭，一个人吃完，回到公寓。
一关门，门背后挂的东西跟着晃荡。
是她前天晚上随手挂上的笑脸包。
岑滢失神伫立一会儿，拎着包下楼来。
找了一块无人空地，点燃一张纸巾放进包里。
火焰从缝隙中间窜出来，眼前渐渐变成一片通红。
普朵，我留下来了……
普朵，如果那里也是一个看包的地方，别在乎别人看不起……
有什么要的，托梦给我吧......
初春的晚风带着丝微寒意来去打转，玉兰树落下的白色花瓣被风刮得满地跑。
有几片被刮到岑滢脚边，一片被风推得就要滚进火堆里去，她忙伸手给它按住，两指捻起来，注视这雪白又柔若无骨的花瓣，扑火的白蝴蝶。
普朵，下辈子做一棵树吧……
长在高高的山巅上。你是雪松，我是胡杨。
开不开花，无所谓......
火光熄灭，茫烟散尽，剩一抔黑灰。
岑滢把灰烬收拾进袋子里，放到垃圾箱。
起身往后看，栉比高楼，像把天空撑远了。
两栋高楼中间，火烧云像岩浆滚滚而来，流淌过乌灰的龟裂的天空。
在这个世界消失的一切，真能到另一个世界吗......
她以后要写一个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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