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稿改稿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的日子总是易过。
岑滢赶着截稿日交给房荟潆，每天早晚刷邮件，快一个星期也没见回复。
渐渐心虚起来。
是写得太糟糕把老师气着了？
自己分到的任务最少，都是冲突不强的转场之类容易写的部分，这回要改多少遍......
不会是一百零八遍吧……
又过一个星期，房荟潆给每个人发了一个U盘。
岑滢先忙看自己的，满满都是红色框框的修改要求。
又看别人的，也是红云一片，无一页幸免。
再细看别人写的，才知道冷苹对她的批红虽多，要求都比对别人低了许多，自愧。
暗暗自勉，不能拖后腿。
每个人各自改了十几稿，大家围坐到小方会议桌，一人面前一个液晶屏，一集一集讨论过稿。
岑滢一个人坐在另一边自己的座位上，边听她们讨论，边改自己还未通过的稿子。
脑袋里闪过小学的一个男同学，脑子笨成绩差，老师专门搬了一套桌椅让他独坐在讲台前面，人人笑他是“旁听生”。
岑滢没心思安抚自尊，一心只想摆脱特殊待遇，卯足力开工。
冷苹的四句要求岑滢早已滚瓜烂熟，落到笔上却不容易达到。
她琢磨那些改过而冷苹没有再提修改的地方，反复将自己带入观众角色。
几天下来，终于神经衰弱，精神分裂。
却渐渐摸出一些门窍，悟出四句话所要达到的感觉。
改到三十六稿，岑滢忽然在某一刻，感到脑袋与心之间打通了什么。
心想要欢笑，脑袋自动就开始组织笑点场景。
心想这个转场要增加紧张气氛，脑袋里立刻收紧情节点间的节奏。
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
就像原来在雾海里行船，辨不清方向，现在站在霍格沃滋的旋转楼梯前，眼花缭乱，却知道哪一个楼梯通往格兰芬多，只要往前走就是了。
这种感觉像会让人上瘾的糖，当她写出一个恍如身临其境的情节，一句自己觉得神来之笔的台词，便发现自己更深地沉入到故事里去，更多情节和台词便会自然而然在脑子里流淌出来。
她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叫作“酣畅淋漓”的感觉，似乎能不能过稿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月小暑过后，全城进入酷热高温。
这天，岑滢照常提早来到组里，开了电脑机器，看她们昨天修改的最新一稿，心旌沸扬间，又迸出一些情节和对话灵感来，忙回座位记下来。
大家陆陆续续进来，坐到小方桌开始这一天的修改工作。
岑滢在自己座位上琢磨刚刚的灵感哪个可用。
就听冷苹叫她，招收让她坐到小方桌那边的一个空位去。
岑滢忙忐忑坐过去，发现冷苹今天的脸色略显青紫，似乎身体不适，平时脸上的威严冷肃也松弛了些。就听冷苹说：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开机了，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也很努力，但改到昨天这一稿，还是感觉有些地方不满意，一些关键场景的张力没有完全释放出来。荟潆做的男主人设给我很多启发，关键场景做了很多细节挖掘，很好！岑滢台词有进步，改了那么多稿，转场终于有了一颗颗小珍珠的效果，还出来几个意料之外的点。林飒......”
冷苹保持着一贯的严谨表情，脸上看不出丝毫情感起伏。
岑滢压着心跳，听不见后面对其他人的点评，脑袋像个复读机，一遍一遍精准复读冷苹点评她的每个字。
老师是在夸她吗......
荟潆很好，岑滢有进步……
老师夸了荟潆，跟着就说到她，所以老师是表扬，老师也表扬她了......
岑滢看看房荟潆，想再确认自己不是大清早发妄想，只见对方平静地打开电脑，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不禁敬佩又羡慕——
这是对表扬习以为常的人哪……
岑滢的心情却无法平复。
有进步，多简单的三个字。可这一句肯定于她，谁能理解有多重要。
想着眼圈就红起来，心骂自己没出息，就不能像人家房荟潆一样淡定。
听见冷苹让她坐到旁边主机的位置，又一愣，明白过来是让她加入修改，忙坐过去听着大家的意见忙打字。
一组人改了一上午，吃过午饭，改稿到下午三点多，冷苹忽然说身体不太舒服，要去趟医院，让房荟潆先带着改。大家要陪着去，冷苹只说进度要紧。
四点的时候，房荟潆接到冷苹的电话，说医生让输液，几个小时回不来，让大家也都休息一下，不用去医院看望，明早再集中。
难得半日偷闲，天气又热，大家都跑出去找松闲。
岑滢便约房荟潆去逛街。
出了公司大门，就感觉天上像下了火一样。
两人在热浪里蒸肉烤皮滋着油前进，看见第一家奶茶铺，都不约而同站过去，齐声说：
“冰原味不要糖和珍珠。”
两人说完对视一笑。房荟潆只笑了一眼就垂眼转回头去。
岑滢抢先付了钱。就听排后面的人低声说：“懂不懂喝奶茶......”
两个人都没回头，岑滢当没听见，余光瞥见房荟潆唇边一抹幽长的无声嘲笑。
两个人吸着奶茶走进购物中心，周身顿时舒爽下来。
房荟潆才说：“你不过想要个纯粹，却有人不断告诉你，没有什么纯粹，大家都是这么将就的，为什么偏你就不能将就。”
岑滢笑道：“其实我以前喝奶茶也喜欢加一堆东西，现在却嫌累赘，你说一个人怎么会不知不觉变得那么多，甚至变成自己曾经的对立面？”
她想起那时候DS财务部的人都爱喝全糖珍珠奶茶，只有郝真只喝茶不喝奶茶，喝咖啡也不加糖，自己现在倒和她相像了，也不知有一天会不会也变得像她那么心狠手辣。
房荟潆面色含笑没说话。
岑滢又说：“就像以前以为所有编剧组都是一样的氛围，发现原来是不一样的......”
“你也不看看冷苹是什么气质，怎么可能跟漕帮的乌合之众一样。”房荟潆说。
岑滢一笑，攀上她的肩说：“老师今天说你给了她启发，你怎么那么淡定呢！这是一般的表扬吗?你是不是从小被表扬大的？”
房荟潆瞥她一眼，脱开她的手，说：“我倒没觉得你变，话痨子本性保持得挺好。”
岑滢笑嘻嘻，“真不想这么矫情，可今天是真的开心。”
说着便摇摇走进零食区，把所有能试吃的东西都尝过一遍，才插一个糖山楂递给房荟潆：“这个好吃！”
房荟潆后退三步，摇摇头：“我不吃开过封的东西。”
又低声说：“虚欢虚欢，红艳幻似一团火，粉糖难堪内心酸。”
岑滢也摇摇头，学她的口吻说：“颓丧颓丧，酸甜本是世间味，苦去酸尽回味甘。”
房荟潆一笑，眸有惊喜。
两个人走过洗护区，岑滢对一路派发的洗发水、沐浴露、身体乳试用装来者不拒，又一一笑纳专柜给的各种品牌精华、面霜、面膜试用装。房荟潆不要，她又多得一份。
房荟潆半笑，“那边还有彩妆。”
岑滢拉着她往另一边走：“我以前在美容院出过事故，皮肤很容易过敏，这几年也不用为悦己者容，早就不化妆了。”
房荟潆看看她的脸。“皮肤挺好的呀！”
“那是你没见过我糟糕的样子……现在算好很多了。”
岑滢说着话，心口猝不防浮上来碎冷一团不知是遗憾还是伤感。
她在最难看的时候遇见韩川，变好的时候，却两两不见。
香水柜台琳琅缤纷，岑滢一个个拿起试用装闻闻，再看旁边的介绍，对房荟潆笑道：“前调后调我完全分不出来，这种香那种香，我感觉只有淡浓的区别，没有香味的区别。”
“人家是要不懂装懂，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土。”房荟潆也笑，“王小波说，年轻的时候怕人不知道你聪明，上了年纪，生怕别人知道你聪明。”
岑滢点点头：“以前多怕别人觉得我不懂，怕被嘲笑跟不上时尚。不懂就不懂呗，好自在。”
柜姐走过来说：“其实挑香水就跟挑男朋友一样，适合才好。如果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可以先来测一测自己的性格色彩。”
说着就拿出一本图册，一页上十二个小图，一页页翻下去选够十二个小图，最后拼成一张大图，指向一个颜色。
岑滢饶有兴致：“我喜欢粉色。”
“我感觉你是橙色。”房荟潆说。
岑滢一笑，“这样说的话，那我可能是卡其色，看起来像红色，其实没有那么火热。”
十二张小图拼出来，指向蓝色，两个人都很意外。
注解只有十二个字：若明亮，自狡傻。茜青合，湖心玉。
岑滢一看，又是狡又是傻，自相矛盾，还明显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不理会。
柜姐拿起对应的香水喷了一片试纸给她。
奇怪的模棱两可的香味，岑滢并不中意。
“蓝色......”
她听见房荟潆轻声的嘀咕，面色微微沉了一度，随手拿起边上一个其貌不扬的椭圆小瓶，低声说：“你有没有听过阳光抑郁症？”把香水喷在纸片上，笑着说：“我可能得过。”
房荟潆以为她开玩笑，笑笑不以为然。
是清晨山坡上带露珠的野玫瑰，香气忽薄忽厚。
薄的像山顶大片野生的玫瑰园，满山薰风飘散。
厚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甚至闻得出刺尖叶浆的那种生涩味。
从前岑滢买香水只买畅销款，因为不会错。
现在却对以前不会喜欢的一款一闻钟情。
她把纸片在房荟潆鼻前晃晃。
就见她摇摇头说：“我不喜欢玫瑰……”
柜姐就让她做性格色彩测试，她也摇摇头。
看房荟潆对香水不感兴趣，怕她无聊，岑滢忙让柜姐开单打包，自己去收银台付款。
一路走，一路想，抑郁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跟韩川在一起的时候是开心的，一直以为是失恋太难过的后果。
现在想来，其实在遇到韩川之前，她也曾有过无法排解的消沉。
所以那种持续沮丧的感觉，是早就有的，只是失恋把它加重、变大了。
回来取货却不见房荟潆。
找了一圈，见她在扶梯口前面呆站着往上看。
岑滢跑过去正要拍她的肩，就听见她说：“清蒸鸽……”
岑滢顺她的目光往上看去，扶梯上什么都没有，扶手两边也不见食鸽餐厅的广告。
岑滢轻轻拍她一下想叫她走，感觉她身体抖了一下，自己倒一惊，忙问：“你怎么了？”
房荟潆低头没说话。
忽然抬头一笑，说：“佛以世为劫，三十年一世，我这一劫，也该完了......”
她说完就往鞋包区走。
岑滢觉得她有点奇怪，好像突然之间情绪就低落下来。
只当她是饿了，拉着她下负一楼来，正好有一家粤味餐厅。
坐下来一问，却没有清蒸鸽，只有红烧鸽。
岑滢点了一份红烧鸽饭，见房荟潆望着菜单，神身分离，半天才说和她要一样的。
等上饭，岑滢看她闷闷不说话，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听说林飒领证了，秋妍问她领证怎么也不宣告一声，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有什么好宣告的，就是安安父母的心，挂名夫妻，她老公照打他的FPS，她照追她的剧，互不干涉，各自安好。我真理解不了这种关系，不爱为什么要走进婚姻互相捆绑呢？”
“你觉得，你和你的学霸前男友，你爱的是那个人，还是爱情这东西，还是为一个人付出的感觉？”
岑滢一愣，又快速一想，说：“这分得开吗！”
房荟潆目光望着手里的茶杯，幽幽道：“关于爱情，人生第一课是，就算是爱情，没有经验也是很难赢的。”
岑滢心头动了一下，强笑说：“可我该有经验吗？最美最圆满的爱情，不就该是从初恋到白头吗？”
说着饭上来，两个人细嚼慢咽沉默了一阵。
快吃完，房荟潆才说：“谁愿捆绑，没有主角光环，哪有那么多可选项。选择是都喜欢，很难选，不是只能在不喜欢吃的菜里挑一盘，那叫没有选择。”
“那一直没有选择怎么办？”
“养一个不会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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