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滢急回头，只见两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也来等电梯。
心想自己是累恍惚啦？这也能听错。
她眼光扫过去，就见她们衣服上别着她戴过的那种白底黑字的实习胸牌。见了她，虽然互相都不认识，都身子一缩怯生生地对她笑脸点头。
岑滢便也对她们微笑一颔首。
想起上周离职回老家考公那个转租她房子的同事，忽觉人生的聚合离散如光阴流转，悄无声息。
转过头来，就听见后面窸窸私语。
一个说：“你去参加庞焱的后援会？”
另一个说：“我们去机场接机，我跟你说，他真的不上镜哎，真人更好看。老天保佑我明晚别加班，我要去看他的演出。”
原来是......
岑滢心头微动。
庞焱都有后援会了......
掐指一算，她最后一次见他，竟然已经快三年过去了。
时间啊，你是从什么时候疯的。
他们变忙了。
忙得来不及想其他，代表他们的事业进入了良性循环状态，是他说的。
是好事。
却又有些说不明的感觉，让她低头，又歪头，带点不明所以的自嘲，从鼻息中轻轻笑了一声。
地铁上，无聊中，岑滢忍不住点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庞焱”，满屏的消息扑入眼帘。
点了几条，看到他演了几个小有热度的角色，跟着剧组上过几个综艺，也算是小明星了。
岑滢刚刚想找人分享署名喜悦的兴头突然就散了。仿佛隔着手机网络，不需语言，他们已经交流知晓了彼此努力的最新战果。
她点开一个综艺视频。庞焱在展示各种奇怪才艺，鸡蛋变蛋糕的小魔术，把耳朵折进耳洞里，后空翻，跑得累瘫在地上，手被割伤还不肯下场，满声相都是观众的欢声笑语。
岑滢脸色肃然。
不管当初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帮助她，真正努力的人，总归值得她尊重。
下一个视频里，电光酷炫，观众尖叫。演播大厅中央舞台上的人灿若流焰，光芒耀眼，正如那天晚上她眼中的他……
她发现的那个宝藏，现在被所有人发现了。
她知道，他们都往前走了。
那年中秋节，和她一起吃火锅、夜游长城的人，那个和她在景山公园一起看过神迹的人，就这么在时间和人海里，走散了。
*
岑滢进门时，冷苹正端坐沙发讲电话。
岑滢静静在一边书桌写好中秋节采购清单，听见冷苹打完电话，忙转身站起来要过去。就见冷苹也走过来。
“老师，明天中秋节，我待会儿去趟超市，您看看——”
冷苹没接采购清单，只拉她坐下，目光含笑望了她一会儿，说：“我和霍山影视签的三部剧已经完成了，你也该过回自己的生活了。”
岑滢理解“过回自己的生活”，是说她该搬出去了。可三部剧是怎么回事。
她清楚记得组里散伙那天，老师说的是签了两部剧。
不禁深深担忧，左思右虑，也不敢提醒，生怕老师发现自己记忆力衰退，受不了这个打击。
“可您现在的身体，身边得有人照应。”
岑滢心说，我真不是想赖在这儿，可听起来真是像啊。
冷苹拍拍她的手背：“不用担心我！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姐夫去年病逝了。我那两个外甥女，也是双胞胎，比你小几岁。待会儿她们来接我。早就让我去了，我这儿也走不开。以后虽然不在这个圈子了，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找我。”
岑滢正听着话点头，猛然脑子一麻：“老师，您说什么……”
“我打算退休了。上部剧的收视，你也看到，观众群已经在萎缩……何况，我现在这个身体，医生也说不适宜再劳心劳力的。”
岑滢喉咙像灌了水泥，呼吸滞顿间，千万股热流奔涌上眼。
老师才四十八岁，就要离开她奉献热爱的编剧事业……
她可是冷苹，自带收视的冷苹，她心目中的行业明灯，多少人的高山仰止……
冷苹轻拍她的手臂，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来，说：“盛衰枯荣，皆有定数，不必难过……”
岑滢意识到自己失态，抬手背抹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轻声笑了一下。
又黯然垂眸。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再没有冷苹剧可期待……
这个市场终究被娱乐打败，无可阻挡地变成下饭剧的天下……
她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岑滢勉力挤出一点笑：“以前什么都有老师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你现在已经有能力独立做编剧，这就是我说的水到渠成。”
“我觉得很心慌……您不在，我很心慌……”
“可能你和其他人相比，学习转化有些慢。不怕慢，只要心不乱。试着去打破自己，不要给自己限制，去克服那些让你害怕的东西。你比我年轻，思维比我活跃，接受程度比我好。我的作品有我的风格，你自己写就没有那么多限制，更容易和市场结合。”
岑滢蹙眉，“我必须为迎合市场放弃自我表达吗？”
“自说自话不是好的创作，考虑市场需求，才能让更多人产生共鸣。为了收视率，谁都得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我是不愿意做了，所以我是跟不上潮流了。你可以改变，做一些妥协，或者叫优化。”
岑滢点头。
冷苹又拍拍她的手说：“感情的事，永远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大学有个好朋友，毕业就做了全职太太，后来老公出轨闹离婚，她还怀着二胎，想不开，三条命都葬在火里......”
岑滢沉思了片刻，问：“是不是那个男的姓厉，是个企业家，小三还闹得挺凶，最后遗产全落到大闺女手里？”
“对，当年是个很大的新闻......”
正说着，有人敲门，冷苹起身去开门。岑滢回味冷苹的话，拿手机记进备忘录。
“小姨，你这个工作狂，终于肯退休了！”
一个大姑娘跳进来一扑，整个抱在冷苹身上。后面还跟着个一模一样的，笑盈盈看着她们俩，那眉眼神态活脱脱又一个冷苹。
岑滢正看着这一对双胞胎姐妹惊奇，只见地上摇摇晃晃又进来一个，粉胳膊粉腿儿粉裙粉头花的小人儿。
“当妈的人了，还这么爱大呼小叫。呀！我们丫丫都会走路啦！”
冷苹抱起脚边的小人儿，拿额头去凑凑她的小脑袋。
小人儿左右看看，嘴瘪下去要哭。
“小姨，你老不来，丫丫都不认识你了——这是姥姥，跟家里的姥姥长得一样啊！你说你这么个小布丁，倒长了对儿金睛火眼。”
冷苹说：“你妈呢？”
后面进来的姑娘答：“在家蒸年糕呢……”
“又不过年，蒸什么年糕，真是劳累命——”
“你们俩半斤八两啊！还不是她说您爱吃年糕，春节又不回去。您跟我妈真是怪成一样，这里这么大的大房子空着，非要两个人去挤那么小的老屋——呀，有人啊……”
岑滢忙上前和她们打招呼。
“你就是岑滢吧？前段时间我姨生病，她嫌弃我们，也不告诉，谢谢你照顾，谢谢谢谢!”
岑滢忙说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收拾好东西，大家一起下楼来。
岑滢帮忙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看着冷苹把丫丫抱上车，站在车后，不知所措。
冷苹从车上下来，走过来，抱了她一下，说：“我让小孙过来送你了，保重。”
“老师，保重……”
岑滢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吸一口气强压平复，喉咙梗得生疼。忙低下头。
“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多好……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儿，就是没有个自己的孩子。好像人生再努力再成功，都缺点儿什么……如果条件允许，还是要个孩子。”
岑滢用力点点头，那点梗疼会扩散似的在胸口连成一片，眼中已是汪洋大海。
冷苹拍拍她的胳膊，微微笑着，对她深望一眼，转身上车。
车开动了。
犹如起锚的船，渐行渐远。
岑滢站在原地，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恍然觉得那辆驶去的车才是岸，而她才是那艘离岸越来越远的孤舟，独自飘向大海，不知所往。
车流中，冷苹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以极慢的速度挥了挥。
岑滢望着那只手，忽然失声呜咽，一手掩住脸，一手忙朝飞速驰去的轿车挥舞。
老师，一定保重……
车停在路口。片刻，绿灯亮起，车继续往前驶去，汇入车海。再看不见了。
岑滢茫然立了一阵，给小孙发信息，说自己已经离开，不用麻烦他来了。
一个人坐在路边行李箱上，呆呆怔怔，空眼望着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幻影模糊地驶过去，眼泪擦了又湿，擦了又湿。
人生车轻马快，聚散合离，亦未尝不如此。这是她近来领悟到的。
然而这一刻奔流的悲伤，剜心般的难过，是为别离难舍，更是为冷苹的结局情难受，意难平。
她曾写出多少勇往不羁相搏命运的人物，曾为人物自有生命力的不甘改过结局，却对现实中命运的掣肘无力反缚。因为，没有什么能来为你自己擅改的结局兜底。
月色氤氲，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映出一条晦暗的人影。路灯的光碎在地上，像一汪一汪搅散的水月。
岑滢拖着箱子，踩着自己的影子，魂不守舍朝前走去。
走了几百米，看着路边的街景十分陌生，才发现自己走反了。
转身想掉头回去，又觉得已经走了这么远，懒得再走那一段重复的路。
用导航搜看，前面虽然巷多路窄，弯弯绕绕多费一点时间也能走到她的公寓。
遂不回头，往前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冷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想第一次在电梯口见到她，紧张得语无伦次。
想在走廊她劝她放弃，又给了她机会。
想她第一次表扬她，轻描淡写，不肯多说一句，让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表扬。
想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办公室，她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对她说“好”。
想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额头上冒的痘，一声不吭丢在她桌上一包蒲公英袋泡茶。
想她们讨论到高兴处，两个人笑出眼泪。
想着泪流满面，蹲在路边呜呜哭咽，无法再继续往前。
想着冷苹的职业生涯从盛极到隐退，不过**年。
而她绝不可能达到老师那样的巅峰，却早晚也会被观众腻倦遗忘。
自己也会有那样的一天啊，或早或晚，谁也逃不过。
而眼下的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擦去眼泪，努力让自己摆脱眼前的丧气。
想起冷苹站在栾树下清冷的背影，眼泪又涌出来。
终于回到公寓，岑滢把这个项目新记的一叠笔记本搬上书桌，随手抓了一本翻开在眼前，手指无意识一页页翻过去，全无温习的心情。
她起身站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
这个从霓虹灯中醒来的城市，盛妆华服，似相识又陌生，似陪伴又疏离，渺远而不真实。
身后的手机打了一个喷嚏。
岑滢回过神来，懒懒走过去，拿起手机看，见是个陌生号码。
“我是凌铃，见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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