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八姨娘被发卖了。”
“这些小妾啊,老爷在时算是个玩意儿,老爷去了比咱们这些下人还尴尬。尤其九姨娘,虽然没服侍过老爷,但在冲喜前啊,那可是大少爷房里贴身丫鬟,和大少爷不清不楚,大少爷在外游历,老爷又去了,怕是没好下场!”
……
这是自老爷病故后寄月听得最多的话,而她便是丫鬟婆子们口中“与大少爷不清不楚”、“前途未卜”的九姨娘。
“小夫人,大夫人叫你。”
轻慢的语调打破寄月对未来的思忖,传话的丫鬟敷衍地行了个礼,看也不看她一眼,说完就走了。
寄月也不恼,她早就习惯了。
来到正厅,大夫人正远眺天空,女人常年养尊处优,年近四十依旧风韵犹存,和善却透着精明的眼里,全无新寡的忧伤,反藏了几分春风得意。
寄月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妾给夫人请安,不知夫人唤妾过来有何吩咐。”
大夫人掀起眼皮,打量货物般瞧着她。
二十出头的姑娘,眉眼温婉清丽,同江南烟雨一般朦胧多情,挽着妇人发髻,露出细长的脖领,配一身素白孝衣,如盛放的栀子花。
大夫人眼里忽而艳羡,忽而哀伤,最后释然地笑了,年华正好又能如何,还不是命不由己,哪及有权有势安稳?
她慢条斯理道:“如今老爷去了,你一个冲喜的小妾,本就连族谱都没资格入,也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清白身子,留在府里守寡岂不可惜?”
寄月低垂着的长睫一颤,藏在袖底的手握紧又松开,弯身长跪不起,“夫人对寄月有恩,妾愿一辈子随侍夫人。”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大夫人笑了,分明和善的笑声,听上去竟瘆得慌。“起来罢,也是,此时急不得,待出殡后再议,留着你的气力守灵去吧。”
寄月轻手轻脚地退下,走出好一段距离后,才敢松一口气。
但也还是发愁。
今日是最后一日,过了头七老爷便要下葬。本以为两年来,一直高悬在她头顶的剑总算是可以取下了,她再也不必日夜担心有朝一日老爷醒过来,届时得近身服侍。可老爷去了,她连冲喜的作用也没了,还不知府里会如何发落她?
方才大夫人叫她过去,却什么也没交代,仿佛只是想试探她是否安分,但寄月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寄月仰头望着天际。
天儿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极目望去,天际乌云攒动,层层叠叠地压上来,立在四面合围的天井下往上望时,整个人犹如被浸在深井中,透不过气。
担忧无用,还不如先让大夫人以为她安分,再想别的出路。缓了会,她打起精神回到灵堂,规矩地跪在灵前守灵。
及至后半晌,天际乌云忽而散去。
阴了好几日的天顷刻间大亮,阳光从四面八方撒入,满堂缟素的老宅受了日光照拂,阴霾逐渐褪去。
前厅突然人声鼎沸,家丁来报:
“大少爷回来了!”
正烧着纸钱的寄月听闻,脑中一阵眩晕,脚一软,险些栽入火盆中。
灵堂前,身穿一身淡竹青色长袍的陈昀之正随着周管家拾级而上,他个子颇高,举止间自带一股子矜贵温和的味道,眼底却隐隐露出寒意。
这位两年多没回来的少爷一步入院中,就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唯独寄月一直低着头,直到陈昀之进了灵堂,祭拜完,来到火盆前给陈老爷烧纸,她仍不敢置信。
“小夫人?”
身侧的周管家出言提醒,她这才醒过神,慌慌张张地往一侧躲避。
“小夫人,节哀。”
明明是清润平和的声音,却让寄月浑身猛地一颤,她不由抬头。
对上那双干净温柔却带着审视意味的眸子时,她像被刺痛般,匆忙低下头,拿着纸钱的手不能抑制地颤抖。
按礼他是得尊称她一声“姨娘”的,但许多大户人家嫡子嫡女都不屑尊一个小妾为长辈,他就算这样说,旁人也无从指摘。只是这声从下人口中叫出都颇具嘲讽意味的“小夫人”,经他喊出来,鄙薄之意更重。仿佛她这个人,只是个供主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
顷刻间,陈年旧事被冲上了岸。
*
十年前。
寄月还不叫寄月,她叫汪寄月。
父亲汪文及是一名穷书生,多年屡试不第,却仍不管不顾地一心科举,终于在耗空家财、熬走病妻后中了秀才。
眼看着离中举及第只剩一步之遥,却因家贫凑不够赶考的路费,不甘心的汪文及牵上寄月,找到了牙婆。
他用十岁的亲生女儿,换了十两白银,从此杳无音讯。
秀才公之女汪寄月,一夕之间被去掉了姓氏,成了富商陈家的丫鬟寄月,被大夫人派到大少爷房里服侍。
说是大少爷,其实陈昀之只是这家中的养子,因陈氏夫妇多年来一无所出,便收养了孤苦无依的陈昀之。
他性子温雅,待下人一视同仁,对寄月而言就像一轮明月。
日久天长,二人渐渐互生情愫。
然而他们方两情相悦,半年后,府里传出好消息,大夫人有孕了。狂喜之下,老爷竟晕了过去,从此昏迷不醒,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
大夫人请来城中最有名望的道人。
道人掐指一算,“府里本无子嗣之缘,如今夫人有孕,是上天开恩,老爷生病也因命数生变,纳个新人冲喜便可化解。”
陈府上百婢女,唯有寄月一人生辰八字符合,得知消息后,陈昀之与她约定一同私奔,然而那一夜,她失约了。
她被连夜塞入轿中,抬进老爷院中,一夜之间,人生天翻地覆。
不久后,陈昀之便称要外出学医,负气离家远游,整整两年音信全无,没想到再见之时,竟是在他养父的灵前。
寄月心绪如麻时,未曾留意到,那让她心乱的人,不知何时已跪到她对面。
青年眉眼昳丽,貌若谪仙,虽一身麻布孝服跪在灵堂里,但丝毫不减其清贵,浑然不似这红尘中人。
此刻他目光沉静,静静看着对面,那苍白着脸,坐立难安的年轻少妇。
似是察觉到他的打量,女子低垂着的长睫轻颤,手悄然紧攥。
温润的眼眸顿时浸满深意,陈昀之垂下长睫,遮住眼底戒备,藏在袖中的拇指轻轻屈起,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
*
这日过得出奇的慢。
总算熬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众人纷纷去用饭,灵堂里只剩下寄月和陈昀之。
寄月得继续守灵,好向大夫人表明她安分守己的态度,本想着过一会他离去了就好了,然而陈昀之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孤男寡女,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有名无实的小妾,和名存实亡的长子。
棺椁里躺着她名义上的夫主,然而他们却未做过夫妻。反倒是斜对面她夫君的义子,曾和她被翻红浪……
两年的磋磨,心中悸动早已被世俗的五指山压得严严实实,只是想到他方才还唤她“小夫人”,就感到倍加羞耻。
“小夫人。”
她最不忍面对的称谓再次被陈昀之唤出,本有些轻贱的三个字,经他舌尖辗转,就有了缠绵悱恻的意味。
仿佛情人间的低语。
真是怕啥来啥,寄月目光闪躲,温声应道:“不知大少爷,有何吩咐?”
见她这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青年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以及一瞬的怀疑,“无事,只是方才捡到一枚簪子,是从您身上掉下的。”
他走上前来,把簪子递过来,寄月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接过,不经意间看到他手背上有一颗极小极小的痣。
这双手她从前握过无数次,怎么从未记得他手背上有痣?
她蹙眉盯着那颗痣,陈昀之将她疑惑的神色尽收眼底,眉梢一挑。
“小夫人很怕我?”
寄月无措地抬头,对上陈昀之意味深长的眼神,又错开眼,“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怕,怕他的挖苦讽刺。讽刺她抛弃他,嫁了他养父。
恰在此时两岁的小少爷跑进来了,小肉团子看到红着脸正低头的寄月,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姨娘!”
寄月如遇救星:“小少爷怎么来了?”
“我想姨娘了。”小少爷投入她的怀抱,小脑袋蹭了蹭。“姨娘好香啊。”
“这么喜爱你姨娘,将来她走了可怎么办?”来人步调雍容,是大夫人。
寄月一颗忐忑的心跳的更厉害了,生怕大夫人会借题发挥,好在大夫人没看她,径直走到陈昀之跟前。
一番寒暄过后,大夫人心里开始打鼓,这孩子当年一走了之,她倒是松了口气,如今在此当口回来奔丧,究竟是何居心?莫非要夺家产?
她决意探一探他:“有件事母亲不知该如何裁决,昀之给出出主意。”
陈昀之恭谨应道:“家中之事理应由母亲做主,儿子不应越俎代庖,但母亲若有话要说,儿必洗耳恭听。”
大夫人抚着腕上的佛珠,“都是自己人,就不绕弯子了,寄月冲喜的这两年,你父亲卧病在床,并未召她服侍,她没入族谱,又仍是清白之身。我想着她原先是你房里的人,当由你决定她的去留。”
寄月愕然抬头。
大夫人这是在借她的去留探探陈昀之此次回来是否想插手府里的事。
陈昀之看都不看寄月一眼,仿佛素不相识:“孩儿只是回来奔丧,不日就得走,小夫人是父亲留下的妾室,她的去留与孩儿无关,母亲定夺便好。”
这置身事外的态度取悦了大夫人,她看了一旁失魂落魄的寄月,状似遗憾。“照府里的规矩,老爷去后妾室若愿意留下守寡,可继续留在府里,否则就要发卖出去。”
“我本想的是,若昀之这个旧主有意,可带着你去泾城,但既然昀之无意,”
大夫人顿了顿,眼中有得逞的笑。“昨日县太爷过来,瞧见你了,觉得十分投缘,想要过去当个侍妾,我觉得可以。”
“你怎么想呢?”
她垂目睥睨着寄月,“是想被发卖到其他地方,还是去县太爷府里享清福?”
想写一个假扮兄长时的小妈文学,觉得叫姨娘很禁忌,可惜被制裁了,不能叫“姨娘”,只能叫“小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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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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