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随便摸别人的头，”褚昀书刚想教育他，话说一半卡顿，“但我的头没关系，怀安。”
青年仿佛发现新大陆，他忽略掉褚昀书的退让与宠溺，食指点住他发旋，停顿两三秒忽然移开，举着那根手指不知所措。
生怕惊到他，怀安竖了多久，褚昀书保持相同的姿势多久，肩膀酸麻也不敢翻身。
他又嗅到怀安发间的气息。
“小狗。”
“小狗在这里。”
褚昀书竖起玩偶的手示意。
这段日子过去，怀安多数是以小狗来代替其他语句，不过面对外人时偶尔会说上两三句毫无逻辑的话。褚昀书听着，多数会记在怀安的病历本，时间一长足有满满四页。
怀安手指细长，或许跟他同褚昀书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有关，骨节延伸优越，阳光落来，为其覆盖朦胧暖调。
“刚开始，你的手只有这么小。”
褚昀书说着，学着人姿势伸手，他犹豫片刻，见怀安毫无抵触的意思，这才默默用掌心包裹住。
像长辈对晚辈教导，又如同辈人之间的亲昵，褚昀书食指沿怀安手腕，轻轻压住病号服袖口，逗弄孩童般按压，痒意令后者眯眼，却不知为何种情感。
“明明那么小的孩子，手劲那么大，”褚昀书回忆，他观察怀安的表情，“掰坏家里门框三次，还如没事人一样，背过胳膊嘻嘻笑。”
“因为矮，我们怀安上学没少受欺负，十岁上三年级的孩子，放在一年级里面险些找不到人。后来等五年级，怀安像小竹子一样，猛地拔高一大截。”
对于怀安的事，褚昀书总能如数家珍。
毕竟这是他养大的弟弟、孩子。
褚昀书保持握住怀安手指的姿势，他五指缓缓下按，直到与人十指相扣方可罢休。
他天生对旁人感情淡漠、精神洁癖，厌恶自己私人物品被旁人触碰，所以直至今日褚昀书仍坚信怀安就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就算这份礼物带有违背世俗、法律与良知，但对于褚家来说，一个从未上过户口的黑户小孩就能绊住青春期的褚昀书，没有比这更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们关系奇妙，不像兄弟。
曾经怀安睡得意识模糊，等褚昀书晚自习回来去抱睡在小板凳的怀安，对方伸长胳膊热乎乎脸蛋靠在他脖颈，含糊不清喊了声阿爸，褚昀书没应，只是手臂收得更紧些。
但礼物是有时效性的，褚昀书稍稍松懈下来，上天迎头给了他一棒。
“花站在身上是红色的。”
褚昀书视线与其交汇，却见怀安眼底茫然，他不会换另外的手，就拉着褚昀书的手腕放在胸口，又逐渐延伸到后背。
“……”
察觉他移动位置，褚昀书呼吸一颤。
怀安并未察觉他细枝末节的反应，青年似乎在困顿，一遍遍沿固定的路线移动。生怕他搓破伤口，褚昀书忙翻身半跪，拉高他们交握的手：“怀安乖，怀安乖。”
就算褚昀书想克制语速怕吓到怀安，可对方陷入刻板行为，似乎将其捣碎才肯善罢甘休。
动作挣扎间，本就宽松的病号服绷紧扯到极致，伴随小圆扣散落，衣襟大开，稍冷空气激得怀安耸肩，锁骨外凸，稍长的发稍滑落，他垂头，胸膛因呼吸微微起伏。
洁白、无瑕，如阳光下的白玉兰花，白的皮、粉的蕊，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如果没有那条淬火般的伤痕的话。
从他心脏偏下处直到后腰，如蛇般占据他小半边身子，经过数次手术与调补几乎见不到印迹，可如果仔细看，仿佛自心脏里滴落的一滴血。
“红色、红色，花，红——”
“怀安？”
人在意识模糊中，很难掌控自己身体动向，褚昀书生怕怀安掉下床，他挡住对方往旁边滑的肩。
“小狗，小狗小狗，天空，红花。”
“冰冰的，花，小狗，痛。”
“痛，痛……”
怀安很难讲拥有完整逻辑的句子，多数用个别字词代替，纵使褚昀书一知半解，唯独这些重复令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原本发抖的怀安安静，他呼吸声渐渐微弱，最后几乎不可闻。
躺在臂弯的人极瘦，抱着都是骨头，褚昀书的眼眶发酸，他下意识搂紧怀安肩膀。
“没关系了，没关系了，坏人抓起来了。”
褚昀书的手掌一下下轻拍，生怕吓到怀安，他每次拍完，都会保持长时间停顿，等发颤地动静逐渐变弱、变小，最后怀安一动不动，悄无声息靠在枕头。
安静中的怀安有种让人心悸的美。
端详他眉眼，宛若山水墨画的留白，冬季雪地晚梅，冰冻湖面散开的冰凌。
他发丝散落，弧度贴在侧腰，怀安似乎满身心疲惫，他美眸半阖，长睫一抖，隐约眨出无数水汽。
褚昀书不敢惊扰，他拿出干净毛巾，对折三折，用最柔软的部分，轻轻擦去怀安因方才激动而稍微出汗的侧脸与后背。
结果下秒，褚昀书的手腕被握住，他惊讶低头，轻唤怀安嗓音略显走调。
“……不怕，怀安。”
不知是否为褚昀书的错觉，他隐约感觉蔓延在怀安眼里雾气消散，那双浅色瞳孔回到初见的透亮。
褚昀书张嘴无声。
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男人，经历过那场噩梦后，难得出现三分不知所措的慌乱，他想呼唤怀安的名字，更怕眼前的景象仅是他尚未清醒的黄粱一梦。
——怀安伤了脑袋，但仍会对过往的记忆有模糊反应，现在就看他对哪些感兴趣。
褚昀书试探：“小竹子？”
他给怀安起的绰号多赛繁星，连褚昀书自己也从未料到，长高的怀安叫小竹子，变瘦的怀安是小柳条，生气的怀安叫跳跳安。
怀安抬手，像第一天见到他那样，掌心当成婴儿探索世界的工具，缓慢、细致，直到托住褚昀书下巴，后者不敢大幅度呼吸。
“……”
但很快，那份清明变为了褚昀书错觉。
怀安收回手，翻身小狗，手指捂住侧腰伤痕，蜷缩成了小小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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