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我的乖乖,你怎么才回家啊!”见到张宛央回家的身影,爷爷从门口处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不注意溜到眼前。爷爷的脸庞渐渐衰老,已不似小时候那样明朗似阳的目光,但是唯有一点儿未变,那就是每当张宛央离家时间过久,爷爷便会很焦急地寻她。
小时候妈妈想要带走张宛央,她曾经望向站在门口一脸落魄的老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眼里还带着些许不舍。她知道爷爷在相继失去妻子和儿子之后的心情会是如何,若是她和妈妈再离开他,那么他就真的孤苦无依了。
她不想从小对她那么好的爷爷受到任何委屈,她想陪着他,直到他自然老去。
张宛央抱住爷爷,闻着他棉袄上常年携带着的木屑混杂着肥皂香味。他因为总是收拾柴火,身上常年有些木头味。爷爷爱干净,即使冬季的衣服洗起来不方便,他也坚持清洗。
“你这姑娘,我该怎么说你呢……”爷爷絮絮叨叨,“他们没为难你吧?”
从昨天她离开张家村,张川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爷爷。显然,爷爷早就知道山的那边还有一片村庄的事情,只是他从没有打算给张宛央讲过。而张宛央在去过那边后,也隐约地察觉到两村之间有秘密的联系——或许贩卖人口的事情,张家村也是帮凶之一,
张宛央摇摇头:“我就是去找荀玮的。”
“所以那孩子……”爷爷没再继续说下去。
张宛央承认了荀玮的身世,并向爷爷道歉,不该在之前隐瞒他。同时,她又有些气愤爷爷明知不说的事情:“爷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家村是这样的村子,这可是在犯罪啊!”
老人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那张褶皱不平的脸在张宛央的眼里就像海面上荡起的波浪,随着无可奈何的情绪一层一层地奔涌着:“有什么用呢?村里不是我们说了算,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枪打出头鸟,我们没权没势,不能得罪人啊,孩子。”
“所以就任凭他们在犯罪的路上兴风作浪?”张宛央生无可恋地垮下脸。
爷爷没说话,他默认了。
但又何止是他老人家默认了,在张宛央问出那句话后,她也沉默了。爷爷说得没错,他们没权没势,出去举报也不会有太大的波浪可引,他们就像是被人踩在脚下,随意捏在手里就可以杀死的一只蚂蚁一样,被发现后也只有他们自己承受痛苦。
“村里人都知道吗,爷爷?”
老人家摇头,他这次说的是实话:“不清楚,但不会都知道。”
张宛央累极了,她擦去脸上冰凉的泪水,拖着疲倦的身子,和爷爷一起回到了家。
饭后,她雷打不动地倒在床上。
回想起昨晚,那里的木床搁着她生疼,所以她并没有睡好。一早,她就被荀玮喊起来,随便敷衍地吃了点儿饭,就准备启程离开。她看着回去的这条路并不是来时的那条,于是就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去。荀玮自然是知道她肯定不会走这条,因为从海门进来的人,几乎都是走她来时的那条路,但其实通往海门的还有一条。荀玮是最先发现这条路的,这条路较为隐蔽,而且靠近最边缘的大山,虽然现在村子已经派人在山脚下监视起来了。
“那你是不是就出不去了?”张宛央突然后悔昨天说的那个方法,“那个女孩子也……”
“不会的,”荀玮捏了捏她缩在衣袖里的手,“在任何逆境中,我都会想任何办法来制服它。所以我会出去的,那个女孩子也会出去的。”
“好,我出去也会想办法。”张宛央说。
其实她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总是没底。从她到这个村子的时候,里面的人都很忌惮张家村,且还有些讨厌,她隐隐约约感觉荀玮的村子里做的这些勾当张家村也是知道的……
见到最初的小木屋,张宛央突然停下脚步。那个酷似女巫的老汉正在打扫着门内的枯叶,听见身后踩踏树枝的声音立即转过身。在看见是两个孩子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转身去扫树叶。而那女人还坐在门口,双手插在袖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张宛央压低声音:“他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吗?”
荀玮摇了摇头,道:“那老太是这个老汉的姐姐,他们并不是夫妻。”
张宛央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男未婚女未嫁吗?”
荀玮再次摇摇头:“老汉原先有个老婆,是拐来的,难产死后他也就没有再娶;老太太似乎有过一任丈夫,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再也没有见到过,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开了。”
他顿了顿,然后说:“总之在这里,不结婚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张宛央再次看向那老汉,他佝偻着背,不带手套的手已经饱受寒风的折磨,严重的地方已经皲裂开,他却好像并没有感到疼痛,依旧冷漠呆板地拿着扫帚慢慢扫着。
看他们在这里站了一会儿,那老太坐不住了。她步履蹒跚地向这边走两步,看着荀玮问道:“这是要把她送回家啊?”
“嗯。”荀玮说。
张宛央看着老太太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来回扫荡,就像是初次见面那样,她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那我走了,你……”张宛央看着荀玮,欲言又止,“你注意点儿。”
“好。”荀玮松开了她的手,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
“小妮儿。”
张宛央还没有走到过老汉身边,就被那老太给叫住了。她不解地回头看去,只听见老太太对她说:“替我去你村儿打听个人儿,一个叫张侨伟的,看看他死了没有。”
张宛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荀玮,荀玮也很吃惊,但是马上收到女孩的目光,于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对她轻微点了点头。
张宛央答应下来:“好……”
“吱——啪嗒。”
张宛央背对着门口,听见关门声后蓦然回首,却发现她的小苟在和她一门之隔的里面。心酸顿时充满心头,她知道能进去已是万幸,但是人总是贪婪的,这些远远不够,她还想着让荀玮再出来,再和她在一起……
她躺在床上,回想着前些日子的经历,明明疲倦不堪的身体却怎么也放松不下,躺在床上眼皮也不打架了,炯炯眼神亮得像那天上的繁星,倦意不知怎的,全都消失殆尽了。
之后的日子,熬过了隆冬,迎来新年。村中每家每户都在放鞭迎新,张宛央家中也不是一个例外,张微兮特意在假期赶来,鞭炮礼花都捎来几支,只为不让张宛央感到寂寞。两人抱着暖水袋,一起包在被子里,听着耳边不间断的礼炮声,看着窗外荒芜的景,竟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张微兮告知张宛央她在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情,她总爱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分享给张宛央,而张宛央与她这么些年的朋友,也愿意做这个倾听者。
但听着听着,张宛央便开始走神。自从发生一些事情后,她总是心不在焉,张微兮自然是看出来她的变化,于是试探着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岂料张宛央说了她以为一辈子也听不到的话:“我想读书,然后走出这里。”
她担忧的脸色瞬间变成了惊讶,然后接着喜笑颜开:“真的,你真的愿意了?”
“嗯,”张宛央说,“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了解了一些事。”
张微兮不知道那个当初偷她包的男孩就是荀玮,张宛央也没有告诉她关于荀玮家里的一切,只是说他是外地的孩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便结缘了。张微兮担心自己的好姐妹被骗,因为她是走出去的人,见识得多,自然也会揣摩人心的真假。她告诉张宛央,许多骗子都是高学历,他们拥有着美丽的外表和极高的智商,目的都很不纯,不是为了诈骗就是为了拐卖。而荀玮确实有着漂亮的皮囊和优异的智商,但是张宛央知道,他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她甚至可以夸大其词地讲,除了荀玮的姑姑,估计没人能比得上她更了解他。
“同你们一样,他鼓励我读书,让我走出这里。”张宛央低着头,张微兮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从语气中听出来,她很维护那个男孩儿,“他让我自由,我也想让所有人自由。”
张微兮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姑娘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愁善感。她无话可说,但是却依旧保持警惕,因为张宛央太天真了,她自小生活在这里,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文化,要是被骗,那可是一忽悠一个准。但是张宛央天真归天真,她是知道这姑娘有野心的。
“那你要答应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一定要联系我。”
张微兮握住她的手。在张微兮的记忆中,张宛央的手在冬季一直都是这么冰冷,甚至前些年还见过她手上残留的冻疮,来年春天的时候总会流脓出血,她却像是麻木一样,仅涂些药膏,就继续跟着她爷爷除草喂羊,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好,我答应你!”张宛央歪倒在好朋友的肩膀上,同她说着家乡这边的所见所闻。
快乐的日子好像总是短暂的,就连张微兮也这样说,因为她的假期已经结束,现在正要携带着大包小包赶回学校了。张宛央陪着她去村东头坐车,亲眼见她上车后才肯放心。隔着玻璃,张微兮对她三令五申,一定不要随便乱跑,并让她坚持涂抹护手霜。
年后的天越来越像春三月了,微风不燥,吹在脸上也不僵冷,倒像是妈妈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张宛央目送张微兮离开后,揉搓着自己那双总是冷冰的手,慢悠悠地赶回家中。途中,她意外地碰见张川。只见他手里拎着塑料袋,朝着南面的一个方向疾步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见状,张宛央也不知怎的就受到蛊惑似的,早把张微兮说的话丢到脑后,忙不迭地迈开腿,偷偷摸摸地跟着朝南跑去。
自打小记事开始,张宛央的活动范围就在北面的区域,很少往南走去。她知道未经开发的南面没有任何可玩之处,与其去类似于荒郊野岭的地方冒险,倒不如看着别人游船划水来得自在,且当时她年纪较小,爷爷总爱编造荒诞诡谲的故事恐吓她,导致她就算是怀揣着十个胆子,也压根不敢去南面。而现在,她已长大,好奇心早就翻了一番,对方又是张川,她颇为好奇那人急匆匆的模样是要去做什么,亦或是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张宛央距离张川有段距离,她很谨慎,只在对方拐弯的时候急速跟上,走直道的时候能有多远便有多远。紧接着,她跟着张川来到一处陌生地,但不并不能全说是陌生地,因为此处是村委会附近,村长的家就在这里。起初张宛央以为张川要去村长家,瞬间没兴趣的她就要原路返回,但接着她发现对方朝反方向而去,这当即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跟着张川来到一处小屋,她目睹他从地面上扒出钥匙,开门后把塑料袋送了进去,又重新利用钥匙把门锁上,最后物归原处,手揣布袋里迅速离开。
心中疑团未解的张宛央在确定人走远后,小偷小摸地上前去,发现这个小屋类似于张微兮家中的杂货屋,不大,配有一扇模糊不清的窗子。窗子较高,她个子矮,无法查清里面有什么东西,自外向内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左瞧右望,这里本就偏僻,行人很少,没有人会格外注意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子。她的目光寻到张川翻过的地方,即使遮掩了一番,也依旧能够看出有动过的痕迹,她赶紧蹲下查找,果然找到一把小巧的钥匙。
可就在她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的时候,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乓啷”的声音,吓得她马上将手里的钥匙放回原地,大步退后,警惕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
关着什么……恶犬吗?
张宛央禁不住恶颤,连连后退几步,生怕它闯出来将她撕咬吞食,便原路返回了家。
送走张微兮就已经是下午了,现在临近天黑,张宛央才赶回家。爷爷早就把饭菜端上桌子,冬天的他几乎不出门,就是一直坐在马扎上发呆,偶尔在门口碰见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他会聊几句。老人家见到张宛央姗姗来迟,忙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张宛央自是不肯说实话,编造几句谎言也便是能够麻溜地骗过这个小老头。
吃着饭,张宛央突然想起隔村老太太让她打探的事,她约莫着爷爷的年纪和那老太差不多,她看着默默吃饭的老人,问道:“爷爷,你知道一个叫张侨伟的人吗?”
爷爷没听清,张宛央又重复一遍,他这才听明白:“有点儿熟悉,好像早些年听过。”
“你再具体想想,”张宛央看着爷爷,“比如说他有没有结婚?”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爷爷记性不好使,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被逼着离婚的男人是不是他。”爷爷嚼着口里的饭菜,表情木讷地摇摇头。
“离婚?”张宛央瞬间来了兴致,“为什么要离婚,那你知道女方是哪里的?”
爷爷没有立即回答,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么个人儿了,在那村里遇见谁了吗?”
“嗯,”张宛央如实坦白,“一个奶奶让我打探打探他。”
“和我差不多的岁数的话,那大概就是她了,都是古董啊,都还活着呢。”爷爷叹息,又说,“两村干的勾当事,害了两个真心喜欢过的人,造孽啊。”
爷爷说,张家村之所以与隔壁山村干这档子事情,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而言。俗话说得好,有钱不挣是傻子,人是有趋利心的,既得好处,胆大的人必是要闯一番,张家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为了让大量的财源涌入村中,他们早已不顾良心,那颗心早就被钱财给熏黑了。既得入,也得出,为了能让自己成功脱身,两村联合是有条件的,那便是张家村的人不可与隔壁山村交往,其中必然是包括通婚。只要这村里没有人流入其中,在某一天不幸被发现时,他们也好以此为借口,大可说成不知晓那边还有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地方,将所有的祸水都泼给那边的人,自己好洁身而出。
张宛央大体明了。所以,那老太才被迫与爱人分离,据说男方已经疯了。
回到房间,张宛央拿起摊在桌面上的课本,她的视线盯在上面,可白纸黑字全都没有进入她的眼睛。她在发呆,她在想着刚才爷爷说的话,以及前往海门时,张川所说。
她不相信她与荀玮没有结局,但越想越不得不面对现实,焦虑让她头痛欲裂,她必须得提前安睡一会儿。但是她这一觉不知怎的,怎么也睡不踏实,她还在梦中遇见了妈妈。
张梦香女士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婉漂亮,她留着张宛央最喜欢的黑长发,面带微笑坐在床边,给娇小的女儿梳着乱糟糟的发。她做事永远不急不躁,永远都是轻声细语地和女儿说话,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花容失色。而她唯一一次失态,是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
也是,自己的丈夫死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就算再镇定,谁还会再保持淡淡的笑容。
“妈妈……”张宛央轻轻摇晃着脑袋,在枕头上来回辗转,她实在是不安,额头上布满不属于这个时节的细汗。忽地她抓住了什么,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还是在梦里,妈妈今天穿得很漂亮,她蹲在宛央面前,温柔地告诉自己的孩子:“妈妈要离开这里了,央央跟着妈妈走,好不好?”
张宛央不理解为什么生活在这里多年的妈妈要走了。她回头看了看在屋檐下站着的爷爷,他年迈的身子已不再挺直,眼中的沧桑越发显露,他分明是不舍得。
张宛央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好像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
“妈妈,我想留在这里。”她低着脑袋,拉着妈妈的手,既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跟她走。
“为什么呢?”妈妈有些着急,蹲下来与她平视,“跟着妈妈你就可以当真正的小公主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公主了吗?”
张宛央知道,妈妈这是要再次嫁人了。但她不会埋怨她,因为这是她的选择。她知道她没有外祖父母,知道妈妈以前也不容易,她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她不舍的眼里含着泪,看着妈妈漂亮的脸蛋,上手摸了摸。
妈妈好像哭了,她的脸颊是湿润的。
张宛央没有说话,她想,张梦香已经在这里受了这么多的罪,也该为她自己追求一下更加幸福的生活。她受了半辈子的苦,是时候该享福了。
“妈妈,我想跟着爷爷。他已经是老头儿了,我得留下来,照顾他。”
明明那个时候她还那么小,却可以勇敢到对着亲生母亲说出这种话。
最后张梦香并没有带走她,而是尊重她的意愿,让她留了下来……
早上,一缕阳光打破云层,穿进窗户,跳跃到张宛央的被子上。
昨晚,大脑里浑浑噩噩地交织着梦,零碎又虚无,但回想起后又是真实发生的。张宛央恹恹地睁开眼,酸痛的身体没一点儿力气。她用舌头舔舐着嘴唇,干裂中带有些许血腥。停顿好一会儿,她用肘撑着床,看到一只小猫缩在身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因为呼吸而小小的浮动着,爪子翘到空中,伸懒腰的同时脚趾张开了花。
她乌云般的情绪顿消,连忙上去弹打它的肚皮,笑骂:“小家伙,竟然上我床。”
下床站起来后,她整个人神清气爽,朝空中伸展懒腰,活动着筋骨,撑着脖子慢悠悠走出房门。但当看到桌面上放着的蛋糕和面条时,她呆住了。
她抬头巡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爷爷也不在家。她不知所措地跑出去,发现天井也没有人,有些小慌张地喊了喊:“爷爷,爷爷?”
“你爷爷没在家。”
记忆中柔和温顺的声音响在这一刻,张宛央不敢置信地循声而望,看见那温婉不失从前的女子再次站在她面前,淡淡地微笑着。她一点儿也不显老,和张宛央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只是有些微微发胖,这也说明她在那边过得很好。
“……妈妈?”
女人应了一声,走过来抱住她。
张宛央闻着她身上浅淡的桂花香,不禁闭上眼睛,她依旧记着,屋后的桂花树,就是当时因为她喜欢,爸爸给找了苗子,才种下的。她的眼角渐渐湿润,搂紧女人的脖子,伸手抹拭着。她听见女人也在小声哭泣。妈妈这是真的想她了,这是真的回来看她了。
“妈妈,我昨天梦到你了,今天你就来了。”张宛央在女人肩膀上小声说着,说完又紧紧地拥抱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像一旦松开,张梦香就会再次离开一样。
女人上下摸索着她的后背,话里带笑:“妈妈也总是做梦,梦到央央不开心了、受委屈了,妈妈心如刀绞,难受极了。现在看见央央好好的、有好好地长大了,妈妈很开心。今天是央央十八岁的生日,妈妈祝贺你成年了,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来看看你。”
张宛央许久没有过生日,她都要忘记自己是哪一天的生日了。
“我从来都没有受过委屈,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她知道,她要让妈妈放心。无论女人离开她与否,她永远都是女人的贴心小棉袄。
张梦香并不是张家村的人,但却是从小生活在这里。她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因为她是孤儿院抱养的孩子。因为她的养母无法生育,所以就把张梦香领了回来,但好景不长,其养母被诊癌,即使攒下的钱都用在上面,也无法医治,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临走前她不舍得张梦香,就把剩下的钱和孩子一并交托在乡下的母亲,希望她老人家能照顾好她。
老人对她确实不错,但是碍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算是很亲近。领养她的时候,张梦香已经八岁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她没有过抱怨,和老人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直到老人离世,她也找到了可托付的人家,嫁给了张宛央的爸爸。
张宛央坐在妈妈的身旁,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把奶油抹到自己的鼻子上。即使这样,张宛央也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个木头。单看张梦香的模样,张宛央就知道她在外不会过得不好,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妈妈,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好呀,”女人把她往自己的肩膀上拥了拥,一只手环住她的脑袋,同样也把头抵在她的脑袋上,“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妹妹,今年已经十岁了。她和你一样,乖乖巧巧的,笑起来像只小精灵。她的爸爸很爱我们,也特别照顾妈妈。你瞧瞧妈妈,都胖了一圈儿呢。”
张宛央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眼里温度渐渐增高,眼前也开始微茫朦胧起来。
要说她不羡慕是假的,羡慕她的妹妹可以有一个美好圆满的家庭,有爸爸、有妈妈,她肯定是个小公主,不缺父爱、也不缺母爱。张宛央可以想象到她拿着气球跑在父母身边,高兴地喊叫着他们,而作为家长的他们也会亲昵地回应着她。
女人也有感觉到张宛央的流泪,她拿纸给擦了擦,口里对她说着一遍又一遍的抱歉。
“央央,跟妈妈走好吗?”张梦香捧着张宛央的脸颊,也不顾奶油已经粘在手上,“念念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在没有念念之前,我曾告诉过他你的存在,但他丝毫不芥蒂,并且希望由我们来抚养你。央央,你就答应妈妈,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吧。”
她的目光扫视着屋子里变化并不大的家具,好像和她离开前并无一二的差别。她又看着女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便有些着急:“央央,你已经十八岁了,却从来没有走出这里,你是不是再也没有读过书、写过字呀?我听说微微都已经出去读大学了,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女孩子要好好读书的呀……”
什么都没有……
张宛央望着她的妈妈,突然间就有些怨言萦绕在嘴边。她很想对她哭着说,要不是你离开,她会什么都没有吗。但是她又害怕了,因为张梦香的离开是她张宛央应允的,是她亲口同意的,是她小时候亲自对自己说“妈妈很辛苦了,她该做她自己了”的……
但是她又否定了张梦香的话,因为她并非什么都没有。
她有爷爷的陪伴,有一群小家伙的陪护,还有前不久刚认识又互相心喜的“小苟”。她很热爱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她不想离开。这里很好,她很爱这里。
“我有在认字读书,”张宛央说,“我也有在努力的学习。叔叔知道我那是最好的,不不知道也没关系,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妈妈回家,因为那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
她指着地下,望着她的妈妈。
女人知道自己前面所说的话都算是白说了,苦涩一笑,从桌子下拿出纸笔,写下一连串的电话和住址。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竟有些手足无措:“妈妈也是跟着念念在慢慢学习,字也不好看。这是妈妈现在的地址,要是以后有什么事,来找妈妈,好吗?”
张宛央想了想,最后还是收下了:“嗯。”
爷爷回来的时候,张宛央的妈妈已经做好饭菜。她来的时候买下许多东西,还带着小数目的钱,打算一并把它们准备交给老人:“爸,拿着吧,也不多,你们该花就去花啊。”
张梦香把一沓子钱塞在爷爷手里,她知道家里没有银行卡,手机也没有,老人家也不会用,只能给现金。而爷爷本是不想收下,但是偷看几眼在一旁吃蛋糕的张宛央,就收了过来:“往后有空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她毕竟是你亲闺女呀!”
“我的错、我的错……”
张梦香又红了眼,看着在一旁堪称呆滞的张宛央,她怔怔地吃着手里切好的一块蛋糕,表情看不出这蛋糕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但是她一样咽了下去。
良久,张宛央才抬眸看去,与之对视上的是一个大大的微笑,张梦香维持着自己脸上快哭了的笑,凑近可见,那皮肤是在抽搐着。
“妈妈,我们出去走走吧,村子这么多年,变了很多呢。”
“好,妈妈都听你的。”
张宛央长得小,张梦香也不见得有多高,她和亲生女儿站在一起,不相上下。张宛央带着她捎来的围脖,鼻周香香的,都是妈妈身上独特的味道。
“冷吗?”张梦香关心道。
张宛央包裹着像个蜗牛,麻花辫已经换成了丸子头,随着脑袋的晃动,她那松松垮垮的丸子也随之晃动,很是可爱。
“妈妈,叔叔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啊?”张宛央有些好奇,自从她妈妈走后,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妈妈究竟嫁给了谁、嫁去了哪里。
“他是一位警察,为人很正直。和央央的爸爸不同,央央的爸爸憨厚老实,他却严谨体贴,同样他也是位优秀的父亲与丈夫。”女人顿了下,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妈妈希望,以后央央也找对你体贴照顾的男生□□人。”
“我爸呢,他不体贴吗?”
听着她说的话,张宛央知道那是她开始偏心别人的样子,她没想到自己的妈妈在改嫁之后竟开始有意无意地嫌弃她的亲生父亲。
女人沉默,彼时天上飞过一群鸟,叫声划破天空。
“他太老实了,不懂得什么叫为了自己……”张梦香突然说。
是了,张宛央知道,她爸爸当时是村里性格最好的人,乐于助人就差写在脸上,笑起来傻傻的样子最是讨母女二人欢心。她不想再说这些没用的,毕竟人已经不在了,多说无益,她明白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往南走出好长一段路,街道上压根没人。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没人会愿意离开炉子与暖气跑到外面受冷风的。
张宛央突然想到荀玮,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那时看起来他家算是里面她见过算好的一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苛刻。还有那个姑娘,不知道会不会受虐待……
“妈妈,你认识一个叫张侨伟的人吗?”
“张侨伟?”张梦香在嘴里重复一遍,“现在应该是个老汉儿吧?”
“对,”张宛央感觉她妈妈知道些什么,“你见过吗,知道他之前发生过什么吗?”
“我没见过他,”张梦香否定道,“但是我大概是听过他的事情,他应该是在他的妻子死后就疯癫了,当时听别人说他捡垃圾生活,我也不知道真假,总之没有见过他。”
“他的妻子死了?”张宛央疑惑,想到那隔山老太太的样子,“他妻子怎么死的?”
张梦香摇摇头:“很突然的没了,村里人嫌他晦气,早就不念了。央央,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张宛央总感觉这里面还有事情,但是又不能告诉张梦香实话。
一路上,张梦香都在感叹村子发展得快,和她小时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她想着给张宛央买一块手机,也方便和她联系,但被张宛央拒绝了。她说她不会用,要想联系的话,就用家里的座机联系好了。张梦香陪了她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就要往回赶。
临走前,她还是很想让张宛央跟着她一起回去,就和当初一样,爷爷依旧是站在屋檐下看着,佝偻的腰背不能再弯了,只看一眼,张宛央就能到心疼的地步。
“妈妈,回去多照顾一下妹妹,不要因为我让她感到被冷落。”即使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张宛央还是想让张梦香多照顾一下念念,也是把对她小时候的弥补找回来。
看着女人再次离开的背影,张宛央说舍得是假的,毕竟是她的妈妈,但这次却不像小时候那般舍不得。她摊开手里张梦香塞下的卡片,那上面有一个电话,是她现任丈夫的。
“小时候就告诉你,遇到困难要找警察叔叔。”女人温柔地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轻柔地说,“不愿意找妈妈的话,那就打这个电话,叔叔会帮你的。”
张宛央捏紧这个纸片,她突然感觉一切都有希望了。
她想,妈妈,你要往前看,别回头。而我,也会跟着您,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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