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口洗手后,赵虓望一眼庭院,问她:“今日实在有些撑了,天儿还早,陪我走走消食?”
宁悠欣然应往。
已是初春,暮色沉得晚了,这阵子正是黄昏时分,天光正亮。
北方的春日还偶有一丝冷风,却不再似冬日里的那样刺骨寒人,已是温情柔和了许多。
晚霞映得天际绯红烂漫,庭院亦被镀成一片金色湖泊。霞光落在石板路上,宛若波光粼粼的湖面,迎着晚霞漫步的二人,便好似泛舟在这如梦似幻的湖水之上。
手被他攥在掌心,他步子大,为了迁就她的步态,便慢悠悠地溜达着,与她并着肩沿着庭院的小径往花园走。
她绯红着脸,像被晚霞染了红妆。
忽然回想起成婚那日,正是被他这样牵着。他的手指粗长,手掌虽粗糙却宽厚,将她的手全然包裹住也还绰绰有余。
他们行了一遍遍大礼,跪了一遍遍宗祖,她的手因紧张而冰凉,汗津津地,他的却一直干燥,热烫。被他握着,温暖踏实的感觉便从手上一直蔓延进心里。
当时的感觉她一直记着,不过就是,自此之后他似乎就再没怎么与她牵过手了。
这双握惯了刀和马缰的手,想来不习惯这样温情脉脉地牵着女人。这是前世她想也不会想的情景,兴许偶尔梦到过,最终自然也只有失意地醒来。
现在却好像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成了真。
走出一截,他忽停下,将她换到右手那侧。宁悠不明所以,才要问,仰头对上他视线,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左眼不便,视线受阻,走在右侧,才好仔细看她。
她形容不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被攥了一下似的,怦然一悸。
都是两世的夫妻了,她竟然还会这样少女般春心萌动。一时失笑,但又觉庆幸。对他的心意看来并未褪色,反而是历久弥坚了。
他一直未开口,似不忍破坏二人间许久未得独处的宁静。直到走出好远,夕阳又沉了一些,暮色暗了,她未看清脚下,一个不慎踩在一块松动的砖头上,晃了个趔趄。
赵虓反应快,一把提溜住她,啧一声,“怎得回事,平地走路也能绊一下?”
宁悠从前还惧他这把不怒自威的嗓音,闻之总下意识瑟缩,现今却不自禁迷恋沉沦。虽是斥着她,可分明并无责怪,反倒尽是关切。
“有些黑了,妾也不知这块砖不稳当。”
“那就回吧。”
两人便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回正房的路上,他忽地冒了一句:“今儿你费心了。”
宁悠抬眼望他,“您用得欢喜,妾的心意便没有白费。”
“我怎不知你竟懂烹饪?是以前就喜欢,还是最近才钻研上的?”
“妾很小的时候就会了。”
赵虓想起她幼时曾在外流离逃难过,便问:“是后齐反攻占据佥德府那几年?”
宁悠点头,因他这一问,遥远的记忆也忽然涌上来,她便有些沉重地回忆道:“妾五岁那年,后齐偷袭佥德,当时父亲还在南线平叛,佥德沦陷,母亲和两个兄长、妾的阿姊都被诛杀。妾带着弟弟躲进膳房,钻进灶膛里藏了一宿,一直到次日他们杀完人撤了,姨娘回来才把我们救了出来。”
赵虓听得揪心,“你倒是小时候就聪慧。”
他不敢深想,若是没有这灵光一闪之举,她能从后齐那些刽子手的屠刀底下逃脱么?今儿他身边怎还会是她?想到这儿,更不由得把她攥紧了些。
“其实也并非聪慧,只是绝境下求生的本能罢了。我便是从那时候起就觉得膳房和灶膛特别亲切,毕竟那是救过我和四郎性命的地方。后来姨娘带着我们,一路从佥德逃到阳桦,又辗转至攸清,才总算被父亲以前的一名老部下勉强收留下来。”
“这些活计便是那时候学会的?”
“嗯。寄人篱下,总不能再做大小姐了。而况人家也是冒着被官军搜查的风险好心收留我们,为了不惹人注意,我们更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当座上宾,只能打着幌子说是府里新进的下人。姨娘便是为夫人们做些浣洗的活,我年纪小,没什么力气,只有在膳房帮着打杂洗菜淘米。”
“那年是多大?”
她道:“才只六岁多些。”
赵虓拉起她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瞧了两遍才放下:“以前我还觉着你这小手柔柔嫩嫩、白白净净地,想是没干过粗活。看来我倒是把你想得娇气了。”
她笑笑,“那会儿的手确是糙得厉害,不过后来日子好了不需再干这些了,用着手脂一类的滋润了两年,慢慢地也就又恢复了。年岁小,什么都恢复得快,看着便不肖那样子。其实我是吃得苦的。”
“我知道。”
“即便与殿下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笑,承认道:“是,比我可厉害多了。”
她亦跟着笑了笑,“后来大靖军队打到攸清,我记着是大都尉戚征亲领的大军,攸清守将不战而降,我们这才跟着官军回到了都城。不过,虽说是结束了那般清苦劳累的日子,父亲却不叫我忘却,偶尔还令我重新做做这些差事。”
“他其实不知,这才正投我所好呢。因他管束我很严,每日功课繁重,不准玩乐。只有在膳房时才能松懈一点,泡在里面做事打杂,一整天都不会被责骂,还可美其名曰‘忆苦思甜’。所以后来只要我累了乏了无心学习,便主动去膳房里帮着做事。”
一提起这些个,她眸中又从低落变得明亮了,继续道:
“只要进了膳房,便好像进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似的。最先是想搞清楚各种香料的味道,真好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每一种都亲自去尝。后来又从香料、材料到刀法、烹饪,再到火候,就这么一边问一边摸索,倒也真琢磨出不少门道。等到真正开始做,慢慢也就得心应手了。”
“殿下恐怕不会想到,说来也甚是好笑,十二岁那年有一回与父亲和姨娘争执,我竟差点去参选尚食局的女官呢。”
赵虓一愣,“怎会想到去做女官啊?”那可都是贫苦出身的女子才会想到的路子。
宁悠直言不讳道:“那时幼稚得很,不想嫁人,便想着当个女官就可逃避了。”
他了然哼声:“那后来跟我,是想嫁了,还是迫不得已地嫁了?”
他语气别别扭扭地,宁悠听出他心里正有些不是滋味,只得无奈哄道:“妾最初知道要嫁的是殿下您,虽说多少有些胆怯、忐忑,可待到成亲的那日,您攥住妾的手的那一刻,这些不安就都一扫而空了。就像现在这般。”
抬眼瞧瞧,他脸上那别扭劲儿才消解,变成一抹自得笑意。
她遂也笑着,又与他谈及儿时在上京与宁武、宁翊以及表哥董仁城的趣事。说起这些来,更是兴味盎然,神采飞扬,早已将用谦辞这件事丢到了九霄云外。
赵虓一早就听出她忘了称“妾”,但不忍打断,只是认真地聆着。到了后边听着反而愈发顺耳起来,更不肯令她改过了。
两人身高差得多,听她说话,他不得不微含着腰,侧着首。于是这一路他都是这样身子半倾地弯向她,久了以至酸乏,他才稍稍直身。
宁悠留意到他照顾之举,愕然反应过来,自己忘形,竟一股脑说了这么多。
连忙收敛起来:“妾是不是失言了?殿下一言未发,妾却自顾自地说……”
又用回妾了,也仿佛把一颗本已向他打开的心,重新地又塞回了匣子里。
赵虓不喜,颇觉懊恼,只恨这须臾她自在的模样稍纵即逝心中想着,若往后能日日见她这样多好?她能这样日日地向自己敞开心扉多好?
“何来失言。你多说些,我爱听。”
“妾都忘了用谦辞,殿下理应提醒妾的。”
他站定下来,低头瞧她:“不想提醒。”
宁悠一怔,还以为惹着他了,忙是找补:“妾知错了,往后一定时刻自省着……”
他却忽地将她拉到怀里,“不是这意思,我意思是你今儿这样挺好,我甚喜欢。往后也不必在意这个,在我跟前,你想称什么都行。”
“殿下……”
他嗯着,低头咬她,耳郭被他吹着热气用唇摩挲着,痒得她一颗心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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