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萧相家的小公子第一次夜不归宿,次日方归家。家仆站在门口,遥看其乌发沾雪,素肤瘦唇,身形消瘦,融入天地一片白。
萧平朗从马上下来时差点没站稳,懵懵撞撞,双目也似被冰雪冻住了往日灵动,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儿。
萧大娘子担忧了一整夜,萧府彻夜灯火通明。家仆分散在金陵城找了个遍,书屋酒肆客栈,独独绕过了烟花柳巷。因他们知道小公子品性清高,且有洁癖,断断不会留宿那些污糟之地。
萧平朗一进门,消息就被通传了府中上下。
“我儿!你让母亲好找!”萧大娘子眼泪两行,扑到萧平朗怀里,捶打痛哭。
摸到了她小儿子的身才觉着不对。
“你身上怎的这般烫?你怎的,只穿一件里衣?!”萧大娘子惊地哆嗦着脸,泪水在瞪大的眼眶里兜不住。又是两行泪。
“我儿!你究竟去了何处!“
鹅毛大雪,滴水成冰,从袖中伸手即酷寒。
萧大娘子手中袖炉跌落在地,丫鬟们刚要捡,她早早自己捡了起来,着急地捧到了萧平朗手中。
萧平朗没有回答,被暖炉烫地抖了一下,冻得通红的耳尖这才化了点寒气。
回到房中,萧平朗和衣上榻,谁人也不搭理。
这下是真出事了。小公子每每从外应酬归家,必要沐浴焚香。如此这般,真是头一回见。
可任萧大娘子如何哭哄询问,萧平朗依旧只字不言。
萧父来了也是一样。
“飞叶呢!怎么看少爷的!来人!把飞叶家法问候!”萧父道。
萧平朗掀开暖被,脸被捂得有了些生色,“不关飞叶的事。要是动飞叶,我便再出门去,冻死路边。”
一开口,他才觉着自己嗓子已如吞了刀片。
“胡说!成何体统!”
“父亲母亲,请先回吧。孩儿要休息了。”
“好,好好好,不动飞叶。老爷,我们回吧。回吧。平朗,你好生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同你父亲再来看你。母亲叫了郎中来,待他来给你开几副退热的方子,到时定要服下,可好?”
萧平朗“嗯”了一声。
飞叶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脸。
“我自己来。”萧平朗接过毛巾,擦完脸又埋到了被子里。
“飞叶,你也走吧。还有外面侯着的一圈,都去忙别的事吧。”
“少爷,多谢您方才护着小的。”飞叶温了茶水在床头。
“热茶您记得喝,小的这便下去了,朗中来我再提前来知会您。您若有什么事,小的一唤即到。“
众人退去,偌大的房内静悄悄,可听闻窗外雪落梅枝的声音。
塌上被中的鼓包探出一个脑袋,见四下终于无人,这才平躺在榻上,神色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他撇撇嘴,万分委屈涌酸涩上心头,几滴泪流入枕下。
自小他便不喜哭泣,对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同窗更是嗤之以鼻。不成想短短一夜,他攒了十七载的泪水快为繁儿姑娘一人流干了。
窗外乌云密布,雪要下得更大了,颇有些大雪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萧平朗用手背擦了擦泪,翻了个身,又不禁咬牙低吟。
走前,柳绮繁在他那处涂了冰凉的药膏,说是可以消炎止痛。
繁儿姑娘骗人。
这药膏分明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他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他的一片真心到底是被扔进了风里,还是被繁儿姑娘细心采撷,别入青丝间?
繁儿姑娘这般做是因为同样倾心于他吗?
若繁儿姑娘喜爱他,可为什么又要那样做?
繁儿姑娘对别人也这样做过吗?
坏人。多情人。坏人,负心人。
不,并非坏人。繁儿姑娘是云间月。月中仙。他的心上人。自是好人。他不该如此揣度她。她那般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萧平朗在床上辗转,又因着下身拉扯痛得嘶声。
“萧郎下次来时,从此处小门走就好。”
今朝临走前,柳绮繁指向楼下的后院。
“繁儿姑娘,你,你可有些喜欢的吃食,我下次给你买来。”萧平朗嗫嚅。
“萧郎说什么,奴家未听清。”
“你可喜欢,酥山果脯之类的,我见金陵们的姑娘们都爱吃那些。”
柳绮繁笑了笑,花颜媚骨,国色倾城。
她勾了勾萧平朗的下巴,细看他躲闪的眼睛,逗小狗似的,觉得甚是有趣。
“萧郎带的小食,奴家自是喜爱的。”
“科考在即,等我取得功名,便在族中堂会上宣告为你赎身,再,”萧平朗后面几个字他自己都听不清。
【再娶你为妻。】
柳绮繁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微笑着点头道好,愿萧郎高中榜首,不负青云志。
萧平朗握住那双在他下巴游走的纤纤玉手,眼神坚定,如言千金之诺。
可他却看到了柳绮繁笑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虽是一闪而过,却将他滚烫的心一盆凉水浇透。
下一瞬,柳绮繁又反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脸侧,柔柔戚戚婉婉。
萧平朗晾干长发,换了新衣,从浴室回到榻上,手心攥着柳绮繁遗落的发簪,进入梦乡前只记得繁儿姑娘的脸。
这场大雪收尾之日,萧平朗又去了采香阁。
此趟来之前,他在家纠结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和柳绮繁好好谈一谈。
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始于皮肉,也止于皮肉。他并非她在风月场上见惯了的酒肉之徒,定会替她赎身,脱了乐籍,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会用点点滴滴证明给她看。
待他们成了亲,房中事如何任凭她把握,但现在不可。如今他们相交初始,应发乎情,止乎礼。繁儿姑娘那样做是对他的不信任,认为他不可托付。他那日的默许,也是对繁儿姑娘的轻薄,并非正人君子所为。
萧平朗提着一盒金陵城时兴的果子糕点,怀里藏着上次的物件,憋了一肚子伦理纲常之乎者也,连若是伤了繁儿姑娘的心,他该如何安慰的说辞都想好了,结果到了地方却不见佳人影。妈妈道柳大美人被点名出了官使,不在采香阁,晚间才归。
原是春闱在即,金陵城的名门望族召集了各自府上应考的公子、门生,举办了诗酒会,欲为众学子壮行,自然也请了些歌舞妓助兴。
只不过他不知柳绮繁也会去。
因此萧平朗虽在受邀之列,却早早翘了那边虚与委蛇的聚会,去找心上人。
这一下,萧平朗可谓是十分的后悔,怨自己没有打探清楚。眼见快至晌午,少年快马加鞭前往诗会之地,绕了大半个金陵城,气喘吁吁,终于赶在未时前到了姚府。
正是春江台那日所遇的姚怀玉府上。
姚怀玉此人颇为博学多才,面若好女,身如松竹,却唯独长了一张尖酸刻薄的嘴。不过平日里只要不惹他,他也算能处,只是偶尔会平白无故讥讽你两句不痛不痒的。
此人是个外子,二十岁之前都被姚家养在长安,姚老太爷去世后,才回了金陵。他见识颇广,风趣幽默,很快就在金陵富家公子圈混得风生水起。萧平朗平日里不喜去那些酒肉宴会,虽家父同姚家交好,但他大约也只见过他三两面,同他并不是很熟。
可转瞬之间,他竟会对此人深恶痛绝。
午后的阳光明媚,微雪飘落。
姚怀玉半躺在席位上,手里悠悠然摇着扇子,枕在一个女子肩上。被他枕着的纤瘦女子正是柳绮繁。柳绮繁用手指捻了一颗葡萄,剥净成晶莹剔透,送至姚怀玉唇边。
萧平朗刚落了座,就见了这幅场景,脸色霎时十分难看。
他见繁儿姑娘唇边微翘,洁白纤长的手指抚在姚怀玉的脸侧,似乎正笑得很开心。
好像比那夜和他在一起时更开心。
萧平朗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心中似被万箭穿透,扔进了寒冬腊月的深井中,刺骨冰寒。
那分笑意越浓,他心口就越痛。
更气人的是,两人远远见着竟还有几分相似,正应了那句话。
姚怀玉遥遥见了他,懒洋洋朝他举起酒盏,“萧兄。”
萧平朗立刻低头,假装没看见,用不停颤抖的手努力握稳酒杯,喝起了闷酒。
他风寒本就未曾痊愈,酒一杯又一杯不要命似的往下灌,很快他的脸上就有了醉意,起了两抹坨红。
偏偏他人又生得白,今日也穿的玉白色鹤氅,那两抹红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哟,萧兄着实好酒量,这脸比秦淮河妓子的脂粉还要红艳可人。”
旁桌有人揶揄。
萧平朗抬头看那人,默不作声地把那人桌上的酒盏拿了过来,揭了盖子,倒进了口中。
“萧兄这是何意?这酒可是千金难买的特供新丰酒,在下自己还没喝够呐!”
萧平朗盯着他不说话,醉意又添三分,加上心中憋着的醋意怒意,一副就是喝了你能奈我何的样子,看着十分挑衅。
被抢酒的那位方才痛呼之声不小,惹了很多目光集聚过来,众人窃窃私语。
姚怀玉自是也见了这情景,用扇子遮了下半张脸,眉眼弯弯。他叫来下人给那徐公子重新添酒,又小声同柳绮繁说了什么。
柳绮繁看向醉醺醺和人对峙的萧平朗,眼底幽深如浓墨。
“诸位金陵才子,姚某出一行酒令给大家助兴。请取《千字文》中的一句,必须要有禽鱼鸟兽之名。最终得胜者赏五花马一匹,对不出者罚酒三杯。便从萧兄开始吧。“姚怀玉用扇子指向萧平朗。
萧平朗虽醉得不轻,但还存了些理智。
此行酒令不难,随口即可出。
“游鹍独运。”
“不错。下一位,这位被夺酒的徐公子?”
“有虞陶唐。”
有人轻笑。
“繁繁,你来接。”
繁繁。姚怀玉叫她繁繁。他怎么可以叫她繁繁。
怎么不可以呢。他萧平朗对柳姑娘来说,或许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繁儿姑娘又不是他的所有物。别人为什么不可以叫她繁繁呢。
可他明明都对繁儿姑娘表明了心意,繁儿姑娘没有拒绝,心中定是有他的。
或许繁儿姑娘心中虽有他,可不仅有他,还有其他人。他没那么重要,也没有任何理由来约束她或者别人。
繁繁繁繁。
烦烦烦烦!
萧平朗仰头,又闷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呛到了。这酒颇为辛辣,他捂着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把肺咳出来。
“佐时阿衡。”柳绮繁道。
徐公子很是兴奋,“柳美人儿,你这可要罚酒了!说来也巧!还没见过柳美人你醉酒模样!”
柳绮繁笑而不语。
萧平朗起身,指着徐公子。
“蠢材!你对错了。你才应该罚酒!”
“啧啧啧。这萧小公子平日里最重礼义了。没想到喝醉了竟这般狂野,可谓是半夜敲钟,一鸣惊人呢。”姚怀玉悠悠道。
“萧平朗,我哪里对错了?!莫要信口雌黄!”
“有虞为舜帝,此虞非花鸟鱼虫之鱼,相较之下,柳姑娘的衡字中倒还有条真鱼。徐长河,你输了,就该你罚酒。”
那徐公子花了半天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柳绮繁砸了只酒杯,”姓柳的,你早就知晓我对错了,故意这般对,叫我难堪是吗?“
姚怀玉将柳绮繁护在怀中,那只酒杯还是砸到了她的膝盖。
“徐长河!你对错了不仅耍无赖,还欺负一介弱女子,实乃小人!”
萧平朗将手中的酒泼到了徐长河的脸上。
“他x的萧平朗我惹你了吗?你爹不过是个退下来的旧臣,你哪来的胆子敢在这训斥我?”
酒会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姚怀玉道,“诸位都喝醉了,难免有些火气。申时将至,酒会也该结束了。分别之际,姚某祝各位春闱一举登科,金榜题名。”
“姓萧的,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徐长河恶狠狠指着萧平朗道。
众人散去。
萧平朗在侧门见到了柳绮繁的马车。
她正要上车,见到萧平朗,于是转过身来,朝他行李。
“方才多谢萧郎替我解围。”
“繁儿姑娘。你,你被那蠢材砸到,可疼。”
萧平朗看着她有些不自然的脚步,心揪起来一般。
“奴家习惯了。不过是些皮肉擦伤罢了。”
习惯了。怎可习惯。
“我先前去采香阁找你,你不在,才知你来了诗酒会。“
“萧郎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萧平朗欲言又止。
明明是她上次邀他。怎的却忘了。还问他有什么话要同她讲。
明明都有过肌肤之亲,却形同陌路。
“没有。萧某没什么话要同姑娘讲。”
“既然如此,那奴家就先回了。对了,还要祝萧郎春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平朗张嘴,却说不出话。
按着礼数他本应回些客套话,嗓子却如灌了铅。
他看着柳绮繁上车。远去。消失不见。
心如死灰。
十日后。萧府。
从诗酒会归来,萧平朗比平日里愈发沉默,每日除了温书就是闭目而眠,对谁都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公子,外面有个小女娘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飞叶捧着一封信。
萧平朗说扔了。
“公子,您真的不看吗。那小女娘好像是采香阁的人。可不常见喏。”
萧平朗立刻将他手中的信夺了过来,背对着飞叶。
展开。
信纸上字迹涓涓袅袅,清新隽雅。
【潇潇梅落雪已逝,闲掬细雨听尺八。春风执笔一点红,轻染绕指后/庭花。
早春风光宜人。奴家恰巧得了壶好茶,若萧郎亦有闲趣,可前来采香阁一同品鉴。】
落笔一枝柳。
萧平朗紧紧攥着信纸的边缘,耳尖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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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千字文酒令,“有虞陶唐”“佐时阿衡”出自《唐语林》中所记载唐代才女薛涛在黎州刺史宴席上之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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