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见江禾不搭理他,于是自个儿将方帕轻放在桌上。之后便饶有兴趣地将目光移向了小摊前的木牌,打量着上面写着的“十文一幅”几个字。
这一番动作让江禾确认了面前这人确是个活物。
她咽了下口水,觉察到自己的后背黏腻腻的。
在这刚过大寒没多少时日的气候里,她竟是出了一后背的汗。
江禾坚信她的画没有神乎其技到让画中人活过来的地步,那么便只剩一个缘由,即她被那位自称以诚为本的孙三娘给诓了。
此刻,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摆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实——
眼前这位,恐怕就是出浴美男本人。
此男子姿容同画中无异,不施粉黛却胜于丽姝,用江禾这样土老帽的话语来说就是,漂亮极了。
本是个落不着什么好评的不正经长相,偏生他又一副正气凛然的君子神态,还散发着一股“尔等贱民,我比你们都牛”的贵气。
几种相毫不联系甚至相冲的特点集于一体,于此人身上却无端和谐,更是中和成了一种鹤立鸡群的神仙气质。
然而,这么神仙似的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十文钱太贵了,五文钱画一幅如何?”
江禾惊悚的心情被这没风度的话语冲掉了大半。
“实在抱歉,这位公子。”江禾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给了他一个满怀歉意的眼神,“时候不早了,今儿个我们要收摊了。”
江禾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画画时颇有些个人风格在身上。画工笔人物图,总爱在睫毛上下功夫,或卷翘或长直,或浓密或稀疏,随着人物神态心境各不相同,睫毛的状态还会跟着改变,所表达的内涵也异常丰富。
她习惯在给眼部晕色后用勾线笔绘制毛流,绘制完成后又要在根处晕染一遍,再加上一些个人特色的手法,最后呈现出来的状态总是毛绒绒、雾蒙蒙的,其他毛流处也同理。但这一特点在热衷工笔,与此同时追求笔画工整精细的大景,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是另类。
在作出浴图时,为了将他那秋水般的眼眸与神仙似的姿态描绘得入木三分,江禾更是在其睫毛与发丝处挖空了心思,将自己的想法发挥了个十足十。
那封皮如今满京城飞,旁人也就罢了,作为主人公,他必然是清楚那画中人是何许人也的。
如若恰巧他又是个略懂画的,想要凭画风认出她是作画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绝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画的人物像。
她抬了抬手,做出个请走的手势。
江禾十分庆幸自己戴了面纱,否则此时她僵硬的嘴角无异于不打自招。
不料这男子却好似会不着她的意,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他围着那张不大的矮桌转了一圈,眯了眯眼,露出个和煦的笑容。
“无妨,我也不是非要画不可。姑娘可有例图?我看一眼就走。”
江禾口中再次抱歉,向男子道:“真是不巧了,没有。”
“哦?是么?”男子轻笑了一声,笑声轻如春风越竹林,可在江禾看来,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那这是什么?”
男子猝不及防地将手伸出,直指矮桌。桌上那叠还未用的麻纸之下露出突兀的一角,俨然是画有东西的。
江禾眼疾脚快,一个趔趄朝他面前歪去,十分顺手地便拽住了他的袖子,成功阻挡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小姐!你没事儿吧?”丫丫站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作势要去扶她。
江禾还没来得及搭理丫丫,就看到那男子冷着张脸,一双眼睛紧紧盯她抓袖子的手。似乎恨不得将目光化作利刃,把那一双袖子割下来给她。
在这样恍若控诉骚扰犯的注视之下,江禾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可刚松开,他便又将手伸向那堆画纸。
情急之下,江禾再次伸手欲拉他,可因着怕被瞪,又想将手收回来用身体去拦他。
这样四肢和脑子没个商量的结果就是——她左脚绊右脚,真的摔了个大跤,而且还是拽着男子一同倒下去的。
两个人正正朝着那已经半是朽木了的矮桌砸去,小桌子常年在江府承碗载锅,哪里经得住这种大场面,啪的一下便断了腿。
“对不住对不住啊!”
江禾正欲起身,一抬头又对上那一双恍若被玷污了的愤恨眸子,只得怯怯地笑笑。
这时,她撑在后方的手摸到了盛墨水的墨盒。
江禾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觉着,总不能人也惹了,事儿还没藏好吧?
“哎呀,手好疼啊!”
于是乎,她十分刻意地甩了甩手,将墨盒碰倒在那一沓纸张上,连带着压在最底下的那张例图,被墨汁浇了个彻彻底底。
坐在地上的两人也难免沾染上了不少黑渍。
江禾是向来粗糙惯了,可另一个人就不是如此了。仙气飘飘的衣摆处多了滩碍眼的黑,无疑给男子烧得正盛的怒火上又添了把柴。
丫丫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人。
江禾打心底对他感到抱歉,试图弥补,连忙对丫丫道:“我没事,快先扶公子起来。”
公子生怕又遭人暗算,赶忙伸手一拦,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不必!”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面面相觑。
江禾顶着压力十足的目光,正琢磨要怎么卖惨才能少赔点钱。毕竟从这人的衣着气质来看,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不是她这等乞丐招惹得起的。
这边正剑拔弩张,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几声铿锵有力的叫喊。
“大人!大人!”
几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江禾只一眼就认出了大汉,正是她第一次来到西市天碰到的那位财神爷,裴大人的随从。
难不成那位裴大人也在这儿?可她在这坐上一天了,也没见着人啊。
江禾心中正疑惑着呢,却眼见那大汉哒哒哒地小跑至他们跟前。麻溜地停下后,对着那男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大人。”
嚯,财神爷在此。
经历了那么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件,江禾觉着西市这地方是有点说法的,不然怎地什么人都遇得到。先是画中美男,再是财神爷裴大人。偏生这俩货竟然是同一个人,都让她给惹了。
真是天要亡她啊!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刺客了?”
大汉满脸焦急,瞧见自家大人那么体面一人,此刻衣袍跟刚擦完地似的,都不甚敢细细想去,直觉自己的饭碗即将不保了。
“啧,轻羽,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必叫大人。”
裴大人眼看着面前又来一个蠢货,心中忽然产生了对自己的无限怜惜。
那位名讳与个头不甚相配的大汉轻羽颔首道:“是,公子。”
可惜,方才大汉的动静不小,已被不少人听了去。
“大人?莫非您是……小裴大人?啊哎,刚才就觉着眼熟。”
“哇!就是裴大人!”
“裴大人又来西市啦?”
人越聚越多,体面人裴伽颜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命轻羽引马过来。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摊上呆若木鸡的江禾。
此刻的她还沉浸在出浴美男竟是财神爷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被裴伽颜临走前瞧的那一眼,让她从背脊爬上来一股寒意。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等着。”
*
从西市离开后,裴伽颜径直打道回府。
西市到京城东的贵人居住区域,路途可不短。轻羽感觉自己的半边身子快被自家大人瞪出来个窟窿,只恨那马没长翅膀不能飞。
裴府书房中,一主一仆正在和谐地品香茗。
“轻羽。”
裴伽颜亲自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轻羽浑身一颤,颤颤巍巍的端起茶杯,却迟迟不敢下嘴。
“我平日里说过多少次了,嗯?”
轻羽一听这语气,哪还有胆子喝茶?
只见他十分熟练地滑到地上,低着头瞟也不敢瞟裴伽颜,语气诚恳,还是那般铿锵有力:“大人,属下知错了!”
他不难看出,大人这是被人惹了。
可依着他对裴伽颜的了解,又觉得不一定人家惹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回着实错怪了自家裴大人。
“罢了罢了,下次注意,再这样就派你去顶老梁的空。”裴伽颜面上风轻云淡,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喝茶吧。”
轻羽一听要派他去顶老梁的空,手抖得越发凶了。
老梁是裴府里专门替兔子铲屎的人,平日里还负责清理兔舍。
是了,咱们的裴大人在府里养了一窝兔子。
归根溯源,还要从早些年说起。裴伽颜有个位高权重的丞相爹,忠君为民操劳一生,大把的金银还没来得及享受什么,在裴伽颜不过十五时便害了肺痨撒手人寰。他那痴情种的娘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没到一年就随自己夫君去了,诺大一个裴府只留下了独子裴伽颜。
轻羽是自幼便陪着裴伽颜长大的,他十分忧心这位过惯了舒坦日子的贵公子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也庆幸裴老大人给他的儿子留下的金子银子够他一辈子吃喝不愁。
所有人都以为他也就准备抱着这堆金山银山啃下去了,谁知这小子隔了几年参加科举便中了举人,又接着在殿试上夺得第一。当时可谓是艳惊四座,名动京城。皇帝大喜过望,本着体恤老臣遗子的心思,要破例授予他特殊的恩宠,正是他如今的礼部尚书之位。
可裴伽颜拒绝了,他自请与历代状元一样,入翰林院修撰。往后的几年,笔耕不辍,贡献屡屡。又因为深受皇帝信赖,一路从六品杀到了三品,那时候不过年二十五。
世人皆道,裴老大人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
说了那么多,总而言之,这小裴大人是个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见过的兔子都是盛在盘子里的。那日他照常溜去西市闲逛,老远瞥见一团雪白的毛球。心下好奇,蹲在兔子笼面前看了老半天。
那卖兔子的大娘忍无可忍:“你到底买不买?”
于是趁轻羽不在,裴伽颜抱着两只兔子回了府。
他觉着这小玩意通体雪白,眼珠似血色碧玺,与他高贵的身份甚是相衬。
可是他没预料到,这高贵的玩意不仅拉屎滂臭,繁殖能力还强,一窝接一窝的生。没几个月,原先的兔舍已经装不下了。
裴伽颜这种连马车轮都要镶夜明珠的人,当下便命人腾出一个院落给兔子当窝。
府里除了老梁,没人有处理那么多兔子粪的气魄。无奈上个月老梁儿子成亲,向裴伽颜乞了假,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不曾想现下裴伽颜用这个来恐吓人,整得轻羽打心底十分想念梁老头。
“别跪着了。起来,给你看个东西。”
裴伽颜见这厮还是一动不动,无奈蹲到地上,将一册子比在自己脸旁。
他问轻羽:“这封皮上的人可像我?”
喜大普奔!我签约了!小禾小颜,妈妈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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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财神爷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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