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不知何故,苏韧醒来颇晚。他睁开眼,惊觉日头已高。鸳帐半垂,暖洋洋阳光滚至床脚。
身在家中,今儿才初三……他周身松弛,再半躺下。正惬意中,只听谭香在外面喝道:“你这小败家子,不好好写字,玩这个……!”
苏密一溜烟逃进卧房,往苏韧被子里钻。
苏韧将儿子护紧了,扭头对冲进来的谭香笑道:“新年嘛……不习字由得他去罢了,香儿何必动肝火?”
谭香蓦然脸一红,止步告状说:“你问他做了甚么好事?将家里好好的书撕下,折成猴儿妖怪,一只只丢到了火里烧。见我进去……又把手里剩下几本书都丢到火里边……哼,妄图毁尸灭迹!”
苏密趴在他爹的肩膀上:“反正你又不大看书。方才你凶我,我吓着了才掉在火里。”
谭香作势要打,苏密吐了吐舌。苏韧眯眼道:“罢了,我们家几本书——咱们真很少看。小孩子读书还要随缘。你当念书才是唯一出路不成?这回在南京,我遇到从前我爹私塾里那个成日拖鼻涕追猫打狗的王二胖。他如今发了财,倒开了五家铺子。可后街上七嫂子的儿子郭秀才郭神童——十二岁就考过全县第一名那个,去年发痨病吐血死了——连棺材都是众人凑钱买的。要我说,苏密只要开心,身子骨结实,我就谢天谢地了!”
谭香翻着白眼,仰天“哈哈哈”长笑了三声,道:“好,你这么说便罢了。都是你惯坏的。连万岁都惯着他……嘿嘿,大年夜那天赏了他五千两压岁钱。我下回问问万岁,为啥我没有压岁钱呢?”
苏韧忍不住笑道:“给你儿子便是给了你。除却万岁,谁能那么大手笔?我还从南京带了些银两来,虽不多,过了节放铺子里生息去。”
苏密眼珠子骨碌道:“是我的钱——你们可不许贪墨了。”
谭香叉腰道:“贪墨?哎呦乖乖,你吃穿用玩花了我们多少钱呢?我算看出来:这小鬼是真精,不出只进。”
苏韧想到了溧水那只木老虎。他忍住笑,捏捏苏密耳朵,小声说:“爹的东西全都是你的。”
苏密满意,乐开了花。待苏韧穿好衣服吃了早饭,便背着苏密去后院转一圈。
迎面遇上三叔。三叔对他道:现今添了人手,府里不宽敞,想请示是否在后院搭一排房,供南京采买来的佣人居住。
苏韧尚未开口,苏密摇头说:“不要!这花园本小……我还要玩呢!”
苏韧皱眉,对三叔道:“我再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便听人笑道:“想甚么办法?再弄块地便是了。”
苏密欢喜说:“范家哥哥!”跑去拉住范青的手。
范青变戏法一样,拿出只奔牛式样小彩灯,送给苏密道:“为过元宵宫里扎了几个灯彩。这只奔牛小巧喜气,送给你了!”
苏密爱不释手,提着灯跑开了。
范青道:“苏大哥,小弟方才不是信口雌黄。前儿你去见了家父,家父提起你们夫妇受万岁青睐,而此家颇为窄小之事。正好对面那斜向‘比目胡同’里有韩文襄相国的后裔,他家败落已久,数年前一把火烧了园子,只留下几十间破房子。韩家本想卖于我家,家父下了定,一直没动工。而今家母身体不好,老大人万念俱灰,不欲再兴土木,愿将那块地让给你。昨儿他在宫中对万岁谈及,万岁说:赏给韩家一笔钱,将此地赐给你,营造费用由司礼监算在东厂费用内。这样咱们依然为邻,你家也无逼仄(ze)之忧,可不是两全其美?”
苏韧惊异,面上只作喜状说:“至尊对我等恩重如山,结草难报。加之范内相如此眷顾,实在是感念不已。定钱我明日到府上拜见老内相,当面奉还。”
范青扬手道:“定钱百十两的不足挂齿。韩家今早得了消息。你随我去他家,彼此签个字便结了。东厂常来往‘样式藤家’,待会咱们从杨家出来,一起去访老藤,叫他过了年预备起来。”
苏韧不便推辞,和谭香说明,跟范青牵着马出门。那比目胡同韩家,离得苏家才走半盏茶功夫。
韩家只有个佝偻老仆应门,范青说明原委后,当家的迎出来,跟着两个面有菜色的少爷。
苏韧见屋宇萧条,倒不失干净。主人父子服饰虽寒素,言辞颇得体。想富贵场上浮沉乃常事。旧家不败,新贵何起?
苏韧询问了韩文襄公牌位所在,先敬上一支香,再送了两个孩子各一份表礼。
虽苏韧官居四品,韩家家主只是太常寺七品奉礼郎。苏韧还是向当家的再三致谢,说自己流寓京畿,幸亏韩家成全,就近让出些隙地,主仆才得以栖身。为表诚心,他另送一封银子,请主人笑纳。
那韩家主人守不住祖业,让给暴发的苏韧,本不免尴尬。此时他才放宽心,请苏韧等到西厢喝茶。
苏韧见西厢堆万卷旧书,书上盖着些油布挡雨。那韩家主人道:“这是先祖留下——未敢出让,暇时我自己教读子侄。”
苏韧点头道:“人读等身书,如将兵十万。今后你我为邻,近朱者赤。我有个不成器儿子,恐不时叨扰。若蒙您允准,我家搭建时,请工匠师傅顺便将您家房舍一同修整好。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韩家主人眼睛微亮,向苏韧再次作揖。苏韧想:虽然苏密不一定要读好书,但和爱读书的人交朋友总是不错的。
出了韩家,范青和苏韧骑马,一同去鲁班胡同藤家。
走到市内一条窄巷,对面忽有一主一仆赶马而来。
那主人似魂不守舍,仿佛没见苏韧他们。待快撞上,范青和那边仆人同时嚷起来,他才勒住马头。
苏韧愕然:“毛兄?”
那人瞠视苏韧道:“……嘉墨?你回来了?”
苏韧轻声向范青介绍说:“这是我熟人——户部郎中毛杰。”
范青对毛杰略点头,拨转马头道:“我在鲁班胡同等你。”
苏韧端详毛杰,见对方不仅没戴帽子,披风盘扣还扣错了。
他细思:邸报上未提及户部有何变动,何以这人能憔悴至此?
毛杰长吁短叹道:“嗳,过年前还好好的,谁知我昨晚回去,丰娘不见了。昨夜至今我让小厮们寻遍了——都寻她不着。”
苏韧提醒道:“毛兄……扣子……”
他心想:那女子本一名花,心气高而脾性差。毛杰娶了当个外宅,难道打算天长地久么?怕就怕女的携着毛之私房钱卷逃,落得人财两空。
谁知毛杰道:“我看了我放在她那体己一分未动。她素日喜欢的首饰衣服都全留在家。我因家中有妻妾应付,所以讲好了初二才去,她虽不甚高兴……也不至于……哎”
苏韧猜度:多半是搭上更有钱主儿了?
他满面同情,柔声安慰道:“毛兄莫急,她是个明白人,素知你待她之厚。许是她去郊外进香或是看望个从良的老姐妹,大雪封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人在这城里躲不开耳目。毛兄且放宽心,小弟若有消息即可报知。”
毛杰重重叹气,似记起一事,道:“嗳,我听说啊你可能调来户部,本以为你远在江南乃无稽之谈。现遇到你 ,可见有几分准头。地震加之南边动乱,户部今年的亏空数目骇人。这样入不敷出,怕得辛苦好几年。哎,户部这金宝衙门都不避风雨了,我已四处活动,欲外放去苏州府……裴尚书老了,不济事……目下部里两票看不明白的还为了争出头而闹得不可开交……我在家和老婆说:谁敢来,说不定能让他们毒死……你可小心……”
苏韧听了淡淡说:“连毛兄都走了,我去有甚么意思?苏州府地杰人灵,即便丰娘离开……等到苏州,毛兄保管便不会再伤感了。”
毛杰出了会子神,终于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
苏韧就此和毛杰分手,再去样式藤家,商量年后施工事。他不欲大张旗鼓,未同意布置花园,只先在空地造屋。此节按下不表。
到次日早上,苏韧夫妇带着苏密,全都打扮齐整,要去两家拜年。先是沈府,再去蔡府。
到了沈府,花气袭人。那瓷瓶插梅,玉盆水仙,每屋皆有。
中堂里摆着一只“凤凰牡丹”的大彩灯,苏密和谭香看得艳羡,说往年在应天府灯会上都没见过那么惹眼的灯彩。
沈凝穿一身素袍,过来笑道:“这是昨儿御赐的,说是将蜀地‘灯王’诏入京供奉的。恰今年家里人多热闹。我那媳妇挣扎要起来,我说嫂子不是外人——不妨事的。你去瞧瞧她吧。嘉墨,我大舅子陆楠领着几个内侄在书房,等着要见你呢。”
苏韧对谭香微微一笑,悄悄问苏密:“你跟爹爹去会小朋友,还是去婶婶屋里吃糖?”
苏密盘算片刻,决定跟着妈走。
苏韧又一笑,同沈凝往书房走,关切问:“你那媳妇的病……?”
他隐约听谭香说:陆氏月前小产,身子不爽。
沈凝愁眉道:“太医瞧了说没有大碍,只是虚弱。因这回落了个男胎,我虽可惜——想怀不住的未必能养得大,也倒罢了。她总心坎上过不去……”
闺房之事,苏韧不便多说,只是叹息,再问道:“年后你回去教太子读书?”
沈凝道:“我是这么想。但听万岁的口气……要叫我兼些实务。我怕烦—偏各部都是烦心事……我看啊我还是适合教书。”
苏韧说:“不然。你不是教百姓孩子书,而是在教下一代天子读书。所以,纸面文章真的不如多些实干。身体力行,便有了教训,传授太子,不失为为师求真之道。”
沈凝道:“万岁骂我胆小。我便说:我不是不敢,是不愿意。若和苏韧在一起,我可以试试——若叫苏韧一个人做,那也不坏。”
苏韧笑了问:“你真该打。万岁如何说?”
“万岁嗤笑说:这俩个金兰姐妹手帕交么?看花,刺绣都要在一起。是男人可以互为表里,分工协同,但若扭捏在一处,倒叫人看轻了,以当下风气——还有的是闲话。”
苏韧点头道:“唯有万岁,才是高瞻远瞩。你听他安排便是。你这种——呵呵,也是根佞臣苗子,分明恃宠而骄啊……满朝文武,敢和万岁说‘不’得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你在明,我在暗;你在阳,我在阴;尽管是为朝廷尽心,未必要叫人一目了然。我和你说,你要同大家都好,不要只和我好,这是为我好,更是为你好。”
沈凝听得懵了,咀嚼了一遍,才说:“好好好,我尽力而为。”
苏韧又问他和宝翔后来相处如何。沈凝会心而笑。
苏韧说:“这是相处和谐了。宝翔是个重义气的人。你上书帮他父王归葬帝陵,他永远记得你的恩情。你既然担忧宗室萧条,何不再进一步,上奏万岁,将宗室五代之外的远枝俱加收恤,年幼的官给读书,年长的按才录用。那些人将来必定感念你……”
沈凝说:“我一介书生,无需收买人心,感念不感念的扯远了。只是你这主意还是好的,我打个腹稿,再奏明万岁。”
二人进了书房,苏韧见了沈凝的大舅子陆楠,还有几位内侄。
内侄们尚小,都一色穿戴。陆楠三十多岁,一看便是同沈妻一母同胞,只多分呆板,像尊琉璃罩子里的铜像。
苏韧刻意同他攀谈。陆楠懒气少言,话音极轻 ,暮气沉沉,无论对哪样都显得兴致缺如。
苏韧内心索然,谈得吃力。脸上依然带笑,似永不厌倦。
他想:陆楠虽是蔡文献门生,这几年一直补不上缺。除了蔡述刻意压制,大约也有其本人的缘故。
他们这厢表面文章。在秋院的谭香倒是真在和陆氏谈心。
话说谭香跨进了秋院,便见几个小女孩在玩追捉迷藏。其中有个女孩比苏密大个一两岁的光景,生得如同颗宝钻一般,娇美得出奇。谭香啧啧赞叹,将苏密朝那女孩一推,让他们一起玩。
苏密红了脸,扭头不看那小女孩,先跑到陆氏屋内。
陆氏那个俏丽大丫鬟,打开帘子,笑盈盈给苏密糖葫芦吃。
谭香发现,那丫鬟已上了头,戴着金钗翠镯。她待苏密吃完,牵着他手出去玩了。
谭香刚想问话,卧床的陆氏浅笑凝眸道:“此次相公回来,我替她开了脸——给相公做了房里人。她自幼服侍我,情谊深厚。她虽嘴快些,手脚灵巧,人长得美,对相公的事也上心。委屈她当偏房,也要不辱没人家。到春天我想正经摆几桌酒,请你们过来……”
谭香瞧陆氏,摇头叹气说:“你真是贤惠。”
陆氏眼光飘向窗外,轻声道:“哪个富贵人家不这么着呢?不是明里的,也是暗中的。我嫁相公数年,没有产下嗣子。心中总觉得对不住相公和沈家祖宗。虽婆母不管,相公不在意,但我这回小产后落下病,不知何日能恢复。相公夜间有她照顾,我也好安心养病。”
谭香不平道:“子嗣不子嗣,你还年轻轻的……急甚么?我以为沈大哥是绝俗的人物,结果和其他男人一样俗气。如果是我——那就不乐意。传宗接代?真的骗大头鬼!你家有了第二代,保准有三代四代五代永世香火吗?再过了几千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我都疑心呢。”
陆氏笑得弯腰:“苏娘子,你这话忒奇。我们认识的男人都是俗的……不俗的——像我的小舅公,放着大家公子不做,常年隐居山间,末了做和尚去了。若女子个个像你,非变天了才行。”
谭香笑了,握住陆氏冰凉的手。
陆氏收了笑认真道:“不过世上有了你,到底会有些不一样。我虽做不了你,其实有些羡慕你。”
谭香这才发觉,无意间伤了陆氏心,连忙宽慰她道:“沈大哥敬你爱你,我们全看得出来,绝不会变的。你们是同根生两棵大树,长一藤蔷薇不碍事。你尽快好起来,沈大哥才有真懂他的人照顾。嗳,外面那几个女孩是你侄女么?有一个生得好美呀。”
陆氏抿嘴说:“那是我哥一个偏房生的。女孩儿悟性高性情柔,只怕将来夫家会挑嫡庶。我娘家人意思:皇太子再过几年,便要选后妃了。她若中选是她造化。我劝了几回:‘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好好女孩家又不愁吃穿,何必呢?”
谭香听不懂灯啊雨啊,却知宫中险恶。想美貌女孩嫁给宝宝,与其卷入漩涡,不如在民间择夫太平。不过,她眼里宝宝就是个不更事的小孩子……没成想别人都能盘算那么长远……如果苏甜……她不敢想下去……但她觉得蔡述会保护苏甜,且会为孩子考虑周全的。
午饭用毕,沈凝陆楠走到门口,送别苏韧夫妇的马车。
苏密才一顿饭已和陆家男孩熟了,不住招手。
苏韧发觉谭香气色不顺,小心翼翼问她:“你怎么啦?”
谭香瞅着窗外,摸着苏密头发,半晌,冷不防抛来一句:“阿墨,你觉得有几个儿子算够了?”
苏韧不知此话从何而起。他望着谭香略带嗔意的脸,再看看苏密竖起小耳朵的样子,说:“别人我不知。叫我苏韧,有这么一宝贝儿子足够了。”
谭香转嗔为笑,那双杏眼水汪汪的。苏密一跃,坐上了苏韧的膝盖。
到了蔡府,谭香及苏密欢喜进去见苏甜。
管家蔡宠对苏韧道:“阁老吩咐:新年中大人亦可以去探望姑娘。”
苏韧一笑,淡然言道:“你家姑娘渐大了。我还是不去为好。”
蔡宠默然,将苏韧领到书楼。那书楼前也有一梅,枝干幼细,如工笔画,红花如椒,宛然风中。
苏韧缓步上楼,听楼上簌簌嗤嗤,像是有人在整理纸张。苏韧在门口聆听,微微咳嗽。
“苏韧么?进来吧。”蔡述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苏韧推门进去,躬身道:“下官向阁老请安。”
蔡述用绢布蒙着口鼻,从地上一堆故纸堆中爬起来。他取出桌上裁好的白绢布,一手一块,擦了手,丢在紫金篮中。再将脸上那块取下,重戴上一块干净的。这一串动作,旁人定觉奇特,而蔡述做得自然而然。
他对苏韧道:“我正整理前朝旧物。你不妨戴上一块,免得灰尘入鼻。”
苏韧道:“遵命。”他也抽了块白绢蒙住了口鼻。其实对这样的灰尘,苏韧并不在意,只是客随主便而已。
书案上摆着成堆微发黄的纸张,上面是蔡述用墨笔写“章”,“表”,“奏”等等,分门归类。
蔡述敞开窗,那微尘随风扬起,仅在他俩间一束阳光中才可见。然而,二人相隔数尺的面孔,却因为绢布看不清晰。
蔡述道:“这搜集来给太子苏密读书时看。无论朱笔批复还是票拟,没有实物,小孩哪能领会?”
苏韧称赞说:“此乃阁老悉心处,沈薛所不及也。”
蔡述道:“我爹爹幼时即如此教导我。”
苏韧想到“珍珠叔叔”,蓦然打个寒颤。蔡述问:“你冷么?”
“下官不是冷。”苏韧想了想,从怀中抽出一个丝绸包:“下官有件东西,欠了阁老许久。可巧居然找到了,特此奉还。”
蔡述拨开包袱皮,那件旧背心闪着珠母的光泽。蔡述沉默良久,才说:“苏韧,你忘了从前么?”
“下官没有忘。”
蔡述笑了一声:“既蒙你奉还,我也送你一件旧物。你打开第三排第二个书阁里那个铁匣。”
苏韧打开来,手指发抖。毕竟从前除了小孩子们的湖光月色,还有人们之间的欺瞒诡诈。
里面是一张典身契,正是豪赌后,谭老爹签字画押给蔡文献的三人终身为奴的文书。
蔡述眼波澄澄,俯瞰苏韧身后那霜雪之园,道:“你们夫妇劳苦,这档子旧账便如此算了吧。先大人行事自有其独特之处。知之者谓之艰辛,不知者责之无情。你还有何事要告诉我吗?”
苏韧收了那张典身契,低声说:“谢阁老。我没有事。”
蔡述背对他,继续整理文档道:“你从沈家来?沾了一身富贵气。万岁要提拔沈凝做事,以后东宫之课我这无有学籍的人会继续上一部分。除了解读这些个,我还会带孩子去各部,看看大理寺,鸿胪寺。至于你……既然是个能人,愿意去户部吗?”
苏韧垂下眼睑道:“户部乃重中之重……卑职在哪里都为万岁为阁老办事。”
蔡述打量他道:“估计你得了风声,知户部成油锅了。罢了,裴老儿自己做到死日吧。你去哪,别人都以为是我插手……”
苏韧刚要说话,蔡宠上了楼,行礼后,向蔡述跪送上一张字条。
蔡述看了字条,瞳仁动都不动。
苏韧等了片刻,蔡述说:“突发要事须我处理。我们改日再谈。蔡宠,送客。”
苏韧只好躬身退出。他走到僻静无人处,将那张典身契撕得粉碎,眼看它沉入破冰的湖水。
他等了许久,谭香母子才出来。苏密手里捏了个金花布老虎,说苏甜自己做了送给他的。
苏密又说:“可惜爹你没去见姐姐。姐姐绣楼前边,有皇帝送给蔡叔叔的大彩灯——叫‘双龙戏珠’,和沈叔叔家一般大!”
苏韧琢磨:皇帝倒是不厚此薄彼。沈凝的凤凰牡丹,让人想到吉祥春天。而蔡述的双龙戏珠,寓意似不平静?
谭香见过女儿,阴云顿散,她心中活泛许多。她挟住苏韧的手臂,笑呵呵说:“阿墨,咱们上回馆子吧!金鱼池开了个‘金陵羹汤’,店主厨子都是南京人,咱们去给乡亲捧个场吧。”
苏韧自然答应了。到了‘金陵羹汤’附近,却见大群人围在岸边,有孩子咋呼着过去:“死人了,死人啦!”
苏韧回京前见多了死人,听了这话纹丝不动。
谭香好奇说:“怎会有人死了?我领着苏密,你去看看。”
“新年里何苦找晦气。”
“那你带着苏密,我去瞅瞅,说不定没死透——还有救呢!”
“那……还是我去吧。”
苏韧下了车,挤入人群,看了一眼尸首,居然吓了一跳。
那尸首是溺水而死,长发委地,已泡得肿胀——分明女儿身,却穿着男人贫民的服装。
苏韧俯身细看,心说:这女人好像丰娘啊。
他忽然想起来,那年湖州岸上的女尸……一阵恶心……
旁边有好事者见到他这样,忙问:“这位爷,你认识这姑娘啊?”
苏韧摇头,扶着腰站起来,用手帕盖住嘴巴。
周围人七嘴八舌议论死者,还有人说官府的人马上会来。
苏韧犹豫回去后,是否派人通知毛杰,说发现个疑似死者。但转念一想,凡事报喜不报忧。何况丰娘与自己本无甚关系。所以他吹了会凉风,恢复冷静,回到车上。
谭香问:“怎么回事?”
“一个老醉鬼失了脚—在这片是常有的事。”
谭香信以为真,不再挂心。三人进了‘金陵羹汤’,因未预定,只好等位。东宫保姆和应天知府,都是在京太不方便亮出来的名头。说是老乡,厨师和店主又不认识他们。所以三人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坐到了靠厨房烟火气极重的桌子。
苏韧哪怕没食欲,还是点了不少菜。他只吃了些米饭。替谭香母子剥虾壳,盛鱼汤,分鸭子,忙得不亦乐乎。
吃到天黑,一家子回了家里。三嫂备好了洗澡水,苏韧让谭香母子先洗。
苏韧虽未饮酒,经此一天,颇有些醺醺然,捏了根剔牙杖,徘徊到门廊里。
这时,看门的小厮东平溜过来道:“回老爷,今儿午间有个怪人来找过您。”
“怪人?”
东平像是回忆着说:“这人说话声音是女的,穿着和小的一样——是男的。她问我老爷哪儿了,小的说不清楚,问她有事吗?她问管家在不在,我说:三叔出门了。她等了一会儿,浑身发抖,说怕有人找来。让小的捎话给你:说她姓‘冯’,今晚藏在金鱼池的什么……喔……‘会珍堂’里,请您务必去一次,说是要命的事儿。说完她匆忙走了,好像有人追她似的……您说怪不怪。小的想半天,觉得老爷不会认识这种怪人……”
“这人大约多高?”
“这么高。”
苏韧微微变色,对东平说:“这事你还告诉过旁人么?”
“没有。我怕她是有痴病的。不敢告诉人。”
苏韧严正说:“我不认得她。以后疯子再来,自会对付。你不许告诉人,免得有是非——在这家呆不住。”
东平刚在苏府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哪肯出去。忙捂住嘴巴,磕了头赶紧回门房了。
苏韧心中忐忑,想那人分明就是丰娘。自己和丰娘见面数次,没什么交情。
她如何跑出来,还想找自己……现在,她已经死了……果然是“要命的事”……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他想到这里,有些慌神。这时已入夜,能保护自己的人……宝翔远在皇陵,皇帝范忠身在宫中,至于蔡述,还是不知道为好。
苏韧匆匆洗澡,对谭香推说沈凝托他帮忙,肯定会忙通宵,嘱咐谭香如他不在时一样——上好插销。
谭香哄着喊累的苏密道:“阿墨,你尽量不要通宵免得伤身。累了你在书房睡上一会儿也好呀。”
苏韧曼声答应,去了书房。他叫来三叔,说听闻附近有大盗,吩咐今夜众小厮严守大门。
他又找来江鲁,以同样的借口,命他提刀守在书房门口。
深夜,苏韧调暗灯火,回想自己和丰娘每个照面,忽然,他记起来一件事。
丰娘曾转交给他一封楚竹即当今瓦剌王妃永宁郡主的信。可是,信中仅有一块巴掌大的皮质物事。
当时自己并未在意,随手夹入了阿勒泰王子赠送的汉语瓦剌语对照手册中。他想到这里,便在书柜中翻找。
他的书不多,大部分为实用而买。可是他翻来找去,那本书居然不翼而飞了。
苏韧额头上出了冷汗。他想起金鱼池旁丰娘的尸首,蔡述那一动不动的瞳仁……如果有一双手,能翻开他的点滴秘密,甚至不知不觉中伸入他的家中……那么……
他吹熄了灯,披着书房中那条羽被,脚底生寒,不禁再打了个寒战。
这时,他听到屋顶上轻微的震动。他还捕捉到江鲁短促的“呃……”了一声。
苏韧看到,窗子上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隔着窗,在风中呼唤什么人。
苏韧忙打开盖头的羽被,没再听见叫声。他明白,自己现在已无人保护。
过了怕的时候,苏韧不再慌张,他甚至露出了冷笑。
他叠好羽被,端坐好了。
轻轻的叩门声。一声,两声,三声。
门轻轻开了,有人站在门前。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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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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