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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定风波(下)

谭香说她以皇帝为天,实际倒是和丈夫心有灵犀。苏韧一直认得清:太阳只有一个。皇帝希望他帮沈凝,他自会竭诚辅助。皇帝若让他听蔡述,那他会像当初那般乖乖窥测蔡述的鼻息。前几个月皇帝若真让他给宝翔赐毒酒,他也不得不照办,并会按圣意替大白办好葬仪。他估算,这回皇帝不会表态的。果然,皇帝一直闭关,甚至免去沈凝“独对”的辛苦。

既然见不到太阳,帝京的官员能凭本能和经验来办事。

第二天,蔡述说到做到,呆在家里。苏韧沈凝商量好,如局外人神态轻松,一切照旧。

第三第四天,蔡述还在府里。苏韧不慌不忙,仍按首辅在班处理一切。他叫手下该发内阁的文件,还是发内阁。但沈凝却有点支撑不住。因他当官不久,在中枢任职清雅,历事太少。他只好按照苏韧的建议,将几位上年纪的在京退休官员请来,时时顾问。

第五天第六天,蔡述仍不出来。苏韧周围已不得安静,官员们纷纷商量对策。各部门怨声载道。而沈凝失眠忽而严重,不幸在大暑天患上了咳嗽,一边吃药一边办公。

帝京的热天,向来是不留情面的。衙门里,不少官员因酷热褪去官服,只穿白色薄衫。

只有苏韧吃过定心丸般,还罩着红罗外衣,算是白衣丛中一点红。

“苏大人,你是御史,可直接奏明万岁。蔡阁老和沈大学士闹翻——内阁文书堆积如山,我等没有批复办不下去啊。”

苏韧浇着窗台上花盆。这还是文功去世后,送给苏韧遗物。到苏韧手里养着,叶子碧绿,还开出几朵小花。原只是盆不起眼的凤仙,但苏韧毫不嫌弃。

他浇完,要笑不笑道:“各位,莫听信谣言,他们哪里闹翻了呢?蔡阁老没被罢免,也没辞职,不在内阁办公,在家是能理事的。他不过是过劳而修养几日。不信?沈大学士和他在宫中商量事后,现也被传染了咳嗽。沈大人性子直,不在乎形象。蔡相可是我朝风范表率,哪有众目睽睽下抱着痰盂在公所的道理?各位若是体谅两大人,就宽限些日子让他们将养,能自己揽下的事,先按惯例处理。你们都是有体面的。蔡阁老回来后,还能为此怪罪你们么?我虽是御史,叶长着人心,我能参人家生病么?”

苏韧说话半真半假,众人自然有点怀疑。

恰有个年青官员跑来,一个报告说:“有意思,中午内阁来群老头老婆子,各管各的洒扫除虫,把旧窗连帘子都卸了。中书们莫名其妙,问没有蔡阁老指示:诸位从何而来?老婆子没好气回:‘不管蔡阁老肉阁老,‘都城公物维持司’是开国时便先立下的。我等奉命而来,韩文襄公重生他都不能挡道。’一个老头说:‘京城里不论衙门高下,到时间必须大扫除以旧换新。条子上写明了轮到内阁,可不连你们蔡阁老都不来了’。黄凯问他们:谁批的条子?他们说:谁知道啊。黄凯气得自己去问工部,薛学士说他没写过,难道是前尚安排的?可年老驸马全蒙恩准回老家了。可不是一团糟?那班人风卷残云来一场,内阁还得收拾好。黄凯不敢任文书散失,只好全往文华殿送。”

众人被蔡述隐身惹得心烦意乱。听了内阁闹这笑话,不禁捧腹。

有人叹道:“欸,陈阁老中正端方。若他不去修史书,正好办了。”

大家及时噤声,不敢顺此话题再议下去。

苏韧袍里叠腿,故作茫然道:“呃,文华殿正在修史书,何不直接送去蔡府?”

又有一个新来人笑道:“大人有所未察。一来,先帝早有细则,内阁文书不许出殿阁。二来,蔡府里现各色人马进进出出,堆满纸糊的亭台楼阁牛马奴婢,飘出仙乐阵阵,好不热闹。卑职路过打听:明天是蔡文献生忌。蔡文献和其父同天生,也正是蔡祖父八十冥诞。蔡家开春便定好各色物品,张贴告示:谢绝朝野所有客人参与,只留自家人记念。蔡姑老太太和姑娘今儿从白云观拈香祷告回府——好大的排场!”

众人听了,都挺惊异。战事急迫,蔡述不理公事,却当孝子贤孙去了?

苏韧也对此意外,看来人是方川,更觉意外。因为他穿上了给事中鸂鶒(xi chi)(1)补服。苏韧将他叫到后边:“你任命下来了?”

“多谢大人,就在昨天。”

苏韧蹙眉:“我不知道啊。”

方川哑然:“可吏部发来了。我还以为蔡述罢朝,林康顶不住才放软。”

苏韧摇头:蔡述不来才几天,胜负未定。林康精于吏事,是不会轻易向这边示好的。

他想:皇帝迷信有忌讳。既然蔡家大办冥诞。他即便想私下召见蔡述调停,也得过几天再说了。

苏韧留个心,派人去探听。消息是:凡他苏韧保举的几名官吏,全都得到了任命书。可沈凝推荐的人选,有的还在等文书。他大感不自在,平添了几分疑虑。

这几天,苏韧当值完毕后总会去万柳堂。但此日他冒着暑气,沿着筒子河散步一圈。

筒子河水,像在锅中尚未煮沸,暗藏波动。蛙躁蝉鸣中,夕阳残照着红墙黄瓦。

因为苏韧晚来,只在万柳堂门口和一大群官员打了照面,彼此寒暄了几句。

他认得,这些人,大都是履霜社的骨干。

因主家女眷有时会在,苏韧即便入了万柳堂,也不会宽外衣,好在此处阴凉。

堂内后屋,沈凝斜躺榻上,正喝着冰糖雪梨水,又咳起来。

两个小童忙不迭接过碗盏,替他捶背擦嘴。

苏韧温言细语道:“热天咳嗽发出来就好了。既冷太医来敲过,不妨事的。我老婆这两日都好多了。你只别想着:咳出来才舒服。那反会越咳越严重。”

沈凝先天血气不足,此刻更脸白如纸,道:“国难当头,病我并不放心上。只蔡述存心为难,可恨可鄙。方才山西消息来:军粮供给不足人心浮动。没想到瓦剌先冲大同猛攻。蔡述预判失误,罪过不小。我等已搜集了他过失。他不出来也好。等万岁出关,我们这些人要联名参他一本。嘉墨,你女儿在他家当人质。我不想你为难,不署名也罢。”

苏韧用小童送上茉莉花水手巾抹脸,笑道:“多谢为我考虑。但女儿去蔡家时,我只是个芝麻大的官,不足以让首辅家拉小孩去当人质。不过你说对了,我不会署名。我不但不署名,还劝你们不要去参他!”

他吩咐小童们下去:“有我在呢。”

沈凝不以为然,苏韧坐在塌边:“听我说完,许多事,我也是去了兵部才明白。大同以前常是主战场,瓦剌内乱兵力分散,国师只能集中一边打。主帅春天才换人。倪麟虽是勇将,但他在山东种菜的人马,定接不住建安老侯爷大盘子。即便建安老侯不与他为难,新队伍上下磨合怎不需时日?蓟辽那边兵强马壮,廖总督军政一体经营了多久?我以为:不是蔡述预判失误,而是他没料到朝廷临阵换帅。说给山西粮不足,也不完全。山西大户多,民间囤粮最多,危难之际本可自足。你去问你大舅,朝廷财政不足,哪能完全公平?十指头都有长短,蔡述至多有私心罢了。你知不知:这两日,山西前线流传开了‘唐王坐镇山西’,才定了人心。今后,蔡述掌控不了的事,定会更多。何况他撂下挑子,群臣暗中不满者更多了。他已江河日下,你何必先出头去推他呢?毕竟明面上,你和他竞争。”

沈凝咳嗽一会儿,板着脸说:“我不在乎人怎么说,偏要出胸中这口恶气。他故意拖延,让事务积压,又神神鬼鬼装什么孝子。这总是罪过吧?你不参他,我也不参他。他气焰不知要盛到几时?况他是东宫之舅,若不约束敲打,史上外戚祸国事还少么?”

苏韧说:“我给你指条道,他家不是大搞冥诞么?你受过蔡文献公教诲。你马上专为此事,写个拜帖致意他家。你是状元,自能拟得风雅些。明天你叫管家送到蔡府去。”

沈凝愣住:“我都要参他……还给他送帖?这,也太假了吧!”

“官场礼仪,怎能说假?双方虽政事不同道,但你表示有宽宏大量不介意。听我的没错。”

沈凝犹豫着答应。

苏韧又道:“你们可明着四处去搜罗蔡氏罪状,但‘拉弓不放箭’。让蔡党感到满世界都要针对他们,人心惶惶。但那根箭,你却一直不放出来。你不放,反显得你深沉。这样吓唬人,你尽可出气了。且你还站高处,攻守自如。我不让你撞他,只因为万岁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现不到倒蔡的时机,要以大局为主,平安北疆才是首要。我记得你原来也这个意思,如何变了?你不要被蔡述一激,再被履霜社那班人鼓动,便头脑发热让人当刀使。”

沈凝点头,边咳嗽边道:“嘉墨,你怎知万岁是怎么想的?”

苏韧灵机一动,指着博古架上一座镀金西洋小钟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朝廷一样会运转。我举个例子:你知这钟里面有机关,静心听,有没有轻微声音?钟面上有两根人叫‘指针’‘的东西。平时,蔡述是这根,司礼监为那根。我们若把这两根针拿掉,钟其实一点没坏,还是在走,只我们辨不清时间罢了。现蔡述呆在家算啦,司礼监范公公居然也奉旨去香山避暑了。可见万岁一点不慌乱,反而有趁机历练群臣,特别是你我的深意在。”

沈凝沉思片刻,叹道:“虽如此说,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奸臣父子猖狂多年,我等年寿若何,又能奉圣几时?天下为公,何日有哉?”

他气匀不上来,咳得要破了肺管子似的。

苏韧从玉瓶里倒出半勺药膏:“冷太医交代吃这个吧。”

他撑起沈凝,小心翼翼喂病人服下。

他旁观沈凝:沈生气认真,伤感也认真,实可怜见的。自己平生少见这样的人。

沈凝止了咳,腼腆对他笑笑。苏韧不知为何,吐出几句肺腑之言:“卓然,若要说天下为公,先须得大家都是‘国士’。可要当个国士,即便不为荣辱,富贵,名利所动,又如何能抛下父母,妻子,心结?真能这样,这辈子为何要入世?只算白活了。大多数人宁愿背着小人恶人的骂名,都不愿没活过。”

沈凝听得认真,懵懂也认真。苏韧揭开窗屉(2),换了屋内浊气。

后屋毗邻荷塘。疏星淡月下,红白菡萏共生。

苏韧再宽慰沈凝:“蔡述处隐匿之信息,我们学着从各处拼凑补全,当作玩一个七巧板游戏。蔡述这么干,正是你与各部熟悉的绝好契机。常言道:‘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少了他,你只会变更强,天不会塌下来。”

“嘉墨,我不怕蔡述。而是我何德何能,如此受至尊眷宠……我怕万岁失望。”

苏韧注视沈凝,语重心长说:“卓然,万岁赏识你,只因你是你。蔡述在或者不在,我们或者没胜。你是你,他一直最看重你。”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他把目光从沈凝瘦骨嶙峋的肩胛,转向水中鹭鸶,看它游入密匝幽暗荷叶。心叹:不管皇帝抑或沈明,真为此子考虑?沈凝这种人,倘若一直留在扬州,过春风十里,赏廿(nian)四桥明月,吟诗作词,坐享清闲富贵,该有多么快活!

苏韧出得万柳堂,在江齐江鲁两骑护卫下,骑马回家。

他们刚行到对街,便被一群骑马女孩子拦住了。女孩一律戎衣窄袖,个个明眸皓齿,纷纷道:“苏大人!这便是苏大人呢!”

“主人在等候您。”

“您跟我们走吧。”

江齐江鲁眼都看花了。苏韧问:“你们是谁家的?”

女孩中一人拿出帖子:“我等是成国公府的。公爷有事相询。”

苏韧辨认,确为蓝辛手迹。他知成国公府离万柳堂不远,便跟着她们来到蓝府。

因天色已晚,苏韧虽初到,只匆匆走过。蓝府中满是青桑老槐。堂无匾额,柱无对联,陈列历代兵器。有木桥高于屋舍,人站桥上,入目大片稻畦(qi)。

苏韧被领进一处园圃,女孩们嚷嚷:“苏大人到了!”

蓝辛拄着拐,迎请他进屋。两名娇艳美女伴随左右,苏韧一看便知都是小公爷爱妾。

蓝辛不见外,笑道:“芳芳,圆圆。她们久仰苏大人之名,今终于见了。”

芳芳剥好只荔枝,送苏韧嘴边:“特别甜。大人请。”

苏韧微笑:“家传‘消渴症’(1),我不嗜甜。多谢。”

圆圆笑盈盈捧着茶杯,凑苏韧嘴前:“为大人泡了好香茶。尝尝?”

苏韧道声“有劳”,自端过杯,喝了口即放下,正色问蓝辛:“公爷,究竟有何事?”

蓝辛对二女努嘴,等她俩飘然而退,他才说:“二哥,我伤未全好,不能常到衙门来。听闻蔡述沈凝交恶,僵持不下。这些个我一武官不便多嘴。只是我听到消息:说二哥为了破冰,设局要与‘蔡党中坚’林氏兄弟结为亲家。我不懂二哥有何谋略,但婚姻非儿戏,此举甚不妥。林家暴发户,人品不正骄奢淫逸。会有损锦衣卫和二哥威名,请三思而后行!”

苏韧愕然失笑:“岂有此事?我儿子才多大,怎和他家结亲?”

蓝辛见他矢口否认,说:“二哥细想,无风不起浪。林家小妹正值花季,小飞改名谭飞,如今成了你家小舅子,二人年岁相宜。今天京中盛传此桩姻缘。有人当面问林镇,那小子未当面驳斥。老大不在,锦衣卫交给二哥管。他若在,万不肯把小飞送入虎口的。”

苏韧想到吏部任命的事,微变面色:“我是真不晓得。”

有少妇进门嚷嚷:“唉,二哥,你家谭香把妆奁都去当面交给林家小妹了。你还推说不知道?你们设局也罢,千不该万不该把小飞这孩子当棋子。”

苏韧定睛,原是金婳婳来了。金婳婳把药包放案上,对蓝辛说:“喏,我送我男人新配膏药来。你再敷半月便好。”

苏韧起身,对他们道:“四哥,八妹,谭香为何如此,待我回去问她。此事我真不知。但谭林即使联姻,也绝解不开蔡述沈凝的疙瘩,反让我自己左右为难。我本和林康有隙,林镇虽……也素来在锦衣卫中口碑不佳。他家小妹,我只见过一回,未尝留心。我老婆之前为小飞推了好几桩富贵姻缘,她怎可能会急于促成此事?”

蓝辛道:“我看二哥神情——真蒙在鼓里?说不定有人无中生有,令我等自乱阵脚,中了离间之计。”

金婳婳吃了半碗山楂乳酪解暑,摆手道:“我天天出入公侯家,同一班女眷都熟。我才从定国公主府里来,送妆奁事绝不会错的。定国公主母妃为巨商郭家进献入宫,郭家独生女儿郭氏,被万岁指婚给林镇。定国公主素来对郭氏格外关照。当年林家穷,林小妹可爱,曾被蔡述爹收作干女儿。她的琴艺打络子,蔡家都请大师传授。蔡贵妃病重时,林小妹虽未成年,却被蔡家送入宫中陪伴她,充当后宫备选。可贵妃下世,万岁却下旨送她出宫,还从此禁绝选秀。”

蓝辛鼻哼一声:“蔡家父子用心,真无所不至。”

苏韧凝重道:“这么说,万岁认得林小妹?”

“是啊,好像林小妹在赛马会上倾慕我们小飞,听说他在廖家义学教授儿童武艺,自己跑去了几次。之后不知为何,小飞不肯去了。谭香却有意撮合他俩,先请蔡府管事大娘出面,让林小妹参与了什么东宫机密之事。前日,谭香再当面送她个自己做的小妆奁。林镇娘子见你们这边如此殷勤,小妹又茶饭不思的,才去拜托定国公主。公主讲:万岁此次出关时,需‘返璞归真’,选一对人间‘金童玉女’伴君封赏,功德才圆满。她已在万岁面前提起林小妹。等万岁出关后,她打算再去说合,那时万岁便会下旨。二哥你说不知道,我信了。那么谭香……她知道?”

苏韧即刻想到近日的丝丝缕缕,说:“八妹,幸亏你解说仔细。这里头,似真有误会。谭香断无此心机。她哪是叫林小妹参与东宫机密?只通过东宫里蔡府老女介绍,让这姑娘帮忙重打了万岁山河牌上几个络子。至于送妆奁——以我老婆为人,应该是纯道谢罢了。”

金婳婳手里冰酪无心吃完,却似被碗冻得抖下:“天,这一串事……怕不是有人故意拿小儿女当傀儡娃操纵吧?二哥你赶紧回去,和谭香商议好对策。若万岁出关,一切便太迟了!四哥,你见小飞可别混说,他的性子……”

苏韧告别,快马加鞭回家。

他们路过蔡述府,望见蔡府之墙角树梢,挂着灯笼,换成白底黑字的“寿”字。

花园里传出杂剧曲乐,跌宕起伏,绕梁三匝。苏韧夹紧马肚,把乐声抛于脑后。

他到家,不及更衣洗脸,往内快步走。到了寝室口,他忽放轻步子,怕吵醒了儿子。

谭香隔着纱屏风,依旧坐在梳妆台前。

她盘着发髻,披缥碧色绸裙,正聚精会神,拿着块丝绵,对镜涂胭脂。

她右边腮上晕着薄薄莲红。因她肌理丰润,举手间浮光生香,妩媚横生。

苏韧从未见过谭香这样,吓一跳。他袖子带到了帘子,沙沙声响。

谭香猛然回头,露出另一边脸,可把苏韧逗笑了。

原来,她左脸试涂了多种胭脂。各种红色混合,跟打翻辣椒摊位一样。

谭香气道:“这么好笑呀?难道不好看吗?”

苏韧敛容:“好看的。非常好看。”

谭香歪头:“你知道胭脂也有名字么。我喜欢这边脸的六月莲,咱结婚时,西湖里荷花便开成这样红。那边涂了锦官红,琅轩紫,海天霞,朱颜酡(tuo)。试了才知,统统不如旧年里记住的颜色好。”

苏韧道:“是啊,连夏天都是江南更美。不过,你以前不留心这些,怎么忽转了性子?”

谭香叹口气,望镜中说:“因为累了,心反是空的。装扮得好看些——人会好受点。我今儿去了小梅子老婆开的脂粉铺子。她那战时,生意好差。我看她挺秀气,一口气买了许多。”

“小梅子?她一个副总管的老婆,还用得着卖货?”

“小梅子常在宫中伺候万岁,她也是想找点事消遣。因为小梅子帮了我大忙。宫中我们号称为姐弟。我老不去看看他老婆,有点过意不去。”

“他帮了你什么忙?”

谭香拔去簪子,散开头发,没出声。

苏韧一看就知有事,但他不忙追问,先捡重要的说,讲了成国公府里大家商量的难题。

他讲完,又说:“阿香,我料定你是误打误撞不知情的。但此事对我们没好处。锦衣卫的人不高兴,宝翔气恼,何况这节骨眼上和林家结婚,恐会伤害沈凝对我们信赖。要不你再去约次林姑娘出来,暗示她送妆奁纯属谢意,再透露给她:小飞早别处定好娃娃亲了。我设法把小飞派在外历练一年半载,事情算过去了。”

谭香将丝绵蘸水,默默擦去胭脂:“阿墨,你小看自己了。你忘了,沈大哥知道咱女儿变成了蔡甜。你老婆弟弟若和林家成婚,别人不敢说,他是头一个经得住的。真怪罪我们,这种朋友不做也罢。你也高看我了,我没法开口对一女孩家去扯谎说娃娃亲什么的。其实我虽笨,也有点察觉林姑娘喜欢上小飞了。那天我送妆奁,她脸像开了花儿……偶然提到小飞,她眼就发光。女孩儿没真心,怎会这样?但她家太阔,我并没往婚姻上想。你们都说:锦衣卫如何,宝翔沈凝如何,林姑娘兄弟如何……。但林姑娘本人好看,聪明,性情也不坏。要我说:人间姻缘,本人才最要紧吧?”

苏韧:“哎呦,我的夫人,你和她没认识没多久。她好不好,与我们不相干。我没叫你去诓骗害她。只是断了她念头,为大家好。这事我先把话放在这,你弟是不可能愿意的。女儿家再好,男人不想要,只算伊单相思,又是哪门子的如意事?”

“小飞为何不答应?”

苏韧感到说话吃力,解衣坐下:“她家暴发户,许多人包括小飞看不惯林氏兄弟张扬。那林康……不提了。反正你见识她兄嫂家阔,向来锦衣玉食。你以为都如戏文上说,光凭喜欢,能熬过粗茶淡饭风雨寒窑?她这种娇滴滴有点小才情的女子,最要人花时间陪。小飞要兄弟要江湖,想干一番事,哪来的功夫?”

“林姑娘说:她林家世代读书人,只从前田地不多。这种人家怎叫暴发户?锦衣卫不喜林将军。可我听说万岁却赏识他,他武艺骑术是不是孬种?你和他北边走一趟来回,心里清楚。我嫁你,也是靠喜欢,一直呆在**受穷都乐意的。如今,你瞒着许多话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想要你多陪,我们就不是好夫妻啦?”

苏韧无语。他想在外动了一整天脑子,回家来尚不能说服老婆,这日子……

他敞开怀,用冷水草草擦去汗渍,换上套中衣,兀自躺床上说:“阿香,你在东宫日久,周围不知相处的是怎么一班人,学会了自以为是。也许,你只是真长大了,有了自己意见。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谭香不答,自顾自收拾。过了一会,她才从床尾爬到床里,背对苏韧躺下。

苏韧满耳是外头虫鸣,脸稍移动,碰到谭香浓密长发。

他发呆片刻,试探着用指头去理谭香头发。谭香还是背向着他。

苏韧照理不误,发丝柔顺绕过他的指间。倒不像理老婆头发,更像是理自己心绪。

良久,苏韧低声笑,拍拍谭香道:“阿香,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我眼界不宽,飞来一事便想躲开。此事不过一桩姻缘,没什么大不了的。宝翔沈凝及至众人,我若花点心思都可以说服。林家兄弟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能客客气气,大家便做亲戚,不能,我们就当世上没这门人。况且小飞若被万岁选中,对他前程有莫大好处。哪是他在外面风吹雨淋能建下的功名?你我各退一步。明日,你去找小飞谈心,让他别顾虑,若是他也喜欢林姑娘。我们便顺水推舟,帮他把此事做成!如何?”

谭香只闷闷“唔”了声,把脸枕在自己手上。苏韧忝着脸,也不嫌热,从背后将她搂怀里。

夫妻各想心事,听彼此心跳,都等对方再开口。可过不了多久,小两口却贴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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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谭香跟着苏韧径直去锦衣卫衙门。

不承想小飞昨日便出差(4)去了。苏韧怪道:“他出差,何不告诉我?去哪啦?”

“是我派他的。”金文文从外头拎着壶豆汁进来,说:“东厂来人,要求我们选一名军官去唐山的玉清观中,取‘玉清古井’之水回来。万岁此次闭关出来,便要饮用。修仙取水,需要品貌端重的童男子,所以,东厂派不出人。我们这……也没几个人选。还好他去得早,不然为外界干扰,心有杂念,取出水不纯,不足以供真龙天子用了。”

谭香抢道:“可我急于要问他话。”

苏韧算了算:“他必定在万岁出关前回来的,不心急。”

金文文倒出三碗豆汁:“问不问的,再有本事人,别想逆天改命!是他躲不过。你帮他躲过去,他这辈子怂了!先坐着喝点。”

苏韧当谭香面,装作不当回事儿。到了兵部衙门,他派江齐请来一人相见,正是端长宁。

苏韧开门见山:“九弟是否听到小飞的风声?”

端长宁道:“不妥。”

“妥不妥的,万岁有命,臣子不得不从。小飞现去了唐山。令尊曾是九城提督吧?进出京的城门道路图,想必你了如指掌?”

“算是。”

苏韧对端长宁附耳嘱咐。端九扫苏韧脸一眼:“不能吧?”

“我们兄弟得防范于未然。若真出了错,谁都兜不住。你素来缜密,此事只交给你。”

端长宁抱拳道:“二哥安心。”

他走后,苏韧打开了蓟辽府回信。动笔人是万周,说兵部丢失文书经核实,确在总督府内,战乱没法成批运回,一定善加保管云云。苏韧琢磨字里行间,体会出蓟辽那边战事颇顺利。来信洋洋洒洒,可见万周他们在廖严的麾下,比在京苦挨的官员们要轻松多了。

又过了两日,苏韧仍在兵部坐班。有人抱大叠文书进来。

放下文书,方川脸才露出来,极小声说:“在里面。”

苏韧装模做样,将几十张各部发往内阁,内阁中书拟回复的抄件都仔细看过了。

他浏览道到一张内阁统计上报的阵亡名单,数目在预料之内,松了口气。

他心想,瓦剌分散后实力大不如前。朝廷若能团结一心,胜利并不难,可惜……

方川摇蒲扇,大口喝水。这些都是他联系各处小吏们,看机缘搜罗来的。

战后物价飞涨,朝廷有意给吏员发些补贴。可蔡述不来内阁批复,小吏们生活困顿,他犯了众怒。因次方川才能以互助自救为名,发动各籍贯的小吏参与。

衙门里,对这些人,没有机密。甚至于端茶递水,打扫邮寄的,看似没用,对苏韧来说,也有用。

苏韧惦记着:皇帝出关后,应催着沈凝,将对此等人恩惠尽快实施。

方川帮着他整理抄件。他们忙到双脚麻木,才走出门外活动。

棚布罩头,炎热令人窒息。牵牛花早已卷缩。密云雷鸣,午后阵雨快来了。

江齐报告苏韧:“方才有个姓董的山东人来找大人。他说在大运河船上与您有过交往。他碍于身份不便入内……望您抽空莅临他那一回……”

以苏韧的记性,自然记得那个破落户董学心。

他玩味:内忧外困时,董学心能有何难处,要上京来找自己?

相面者应看出自己不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但勿论善恶,他常有始有终。

那地儿,有点特殊。自己这么去,同样“碍于身份”。

大雨滂沱中,苏韧风雨无阻,去往万柳堂。两个多时辰后,阵雨还在持续。

从广安门楼俯瞰,俱是持青伞披青毡(5)正营营逐逐的苍生。苏韧江齐,混迹其中。

城墙下一排“关厢房”。有各色商家。其中一家以白绢花簇拥着“尚记 乘鹤宝匣”招牌。

江齐守在门口,苏韧孤身进去。这是家寿材铺,店堂只陈列一具上好棺木。其余上百种棺材,都缩成一尺大小,注明材质价码,陈列架上,任来宾选择。

苏韧脱下雨毡,对里头人说:“我姓苏。”

那人忙躬身:“您随我来。”

董学心和一个穿着卍(wan)字绸衣老者正坐后屋嘀咕。

见苏韧出现,他俩愁云立散,跪地叩拜。

苏韧问起,老者乃是董学心表兄——本铺尚掌柜,他也是京城殡葬行会头儿。

董学心感激溢于言表。苏韧道:“不用客气。董老哥,有什么为难?”

“在下也是万不得已,才来寻大人。我等都是济宁人,当地产寿材出名,都经营这一行。开国皇帝爱兵如子,即便尸首不全,也给口棺材。每逢战争,前线需大量薄皮棺材,由内阁批复国库付款。今年这生意由表兄包揽,在下入了一股,从菏泽定大批货送来京。表兄打通原顺天府丞关节,没想到这府丞犯事儿被处死了。现任顺天府丞将货物全部扣押,说蔡阁老不在无法付款。非但不付,还限期逼迫我们再送两万口棺材去北方,否则以贻误军情论处。我等非豪商,倾家荡产都无法周转,岂不要人命么?大人乃都御史,在下想求大人让他们先把我等的前款给了,我等才好再行筹措。”

苏韧暗吃惊,问:“两万?你没听错?之前定了多少?你们可有明细。”

尚老拿出一张纸:“小的们句句实情,都在上面。”

苏韧惊心动魄。这上面数目,和自己所见内阁上报的抄件,相差真不少。

看来,战争比自己想象惨烈。可皇帝闭关,首辅怠工。到底是谁在欺君罔上?

他想:光拿这张纸,是不足以当罪证的。究竟是有人隐瞒战情,还是有人要浑水摸鱼吃空饷,需深入其中着手调查。而战争,确应速战速决,不能再让朝官对峙的局面拖下去。

他告诉董学心:“这张纸我留着。我不便出面帮你,会在幕后运作。七天之后你若还拿不到那笔款子,再来寻我。”

董学心千恩万谢。苏韧不想再多周旋,对方偏要送他出来。

二人走到暗处。苏韧心内一动,问董学心:“你算过么?此战何时结束?”

董学心说:“算命的人……算自己有关都不灵验。不过……”

“不过什么?”

“大人还记得那首民谣么?袁大敬被处斩,还起了烽火。在下误以为的太平,成了乱世……”

苏韧想起来:“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

他笑道:“我不大记得了。袁知府已掉了脑袋,你我切勿揣摩为好。”

董学心不说话。等苏韧他们出铺子,他还冒着雨,在街面上目送。

苏韧回到万柳堂,沈凝咳嗽忌口正休息。他和陆楠一起吃了晚饭,打探了国库开支。

沈凝醒后,苏韧只字不提棺材之事。夜间他又重返兵部,方川还在当值。

他棺材铺单子交给方川。方川大惊说:“如此说来,有人少报伤亡人数。他们完全可以将前线的失误,推给新来倪麟。搞不好是山西巡抚王端搞鬼。他为了乌纱帽铤而走险。”

苏韧道:“素闻王端胆小,武将又不和他一心,互相牵制,极难作假。这些年蔡氏父子把持朝政,除了在京清流还敢蹦跶几下,谏官全体哑火,地方上更闭塞圣听。莫说山西,蓟辽报告,总一份给蔡述,一份给万岁,连我都看不完全。万岁不出关,朝廷不破僵局。我们无从判断真伪。”

“那让沈凝请万岁出关,他不是最受宠么?”

苏韧耸肩:“沈凝死脑筋,面子大如天。他请万岁出关,等于服输搬救兵。你想他肯么?”

方川撇嘴:“那大家熬吧。看谁先熬死谁。”

苏韧苦笑,想蔡述此人似乐于争斗,而沈凝的身体……。

雨停后,暑热稍减。街巷多有坑洼,马车疾驰溅起水花,如在浪尖行驶。

苏韧心事重重,半路却遇雷风。雷风正夜间巡逻,特给苏韧送上五哥的信。

苏韧读完,惫懒精神重振作起来。信中,金文文告诉他一个令他极感兴味的消息。

原来,即便在蔡府之中,蔡述也已多日不曾露面。

金文文提起过戏班子人。苏韧猜测,蔡府演剧班里有自己人,才探听切实。

但蔡述为父祖大办冥寿,在自家还躲着?他越藏,事情越棘手。

此事若告诉沈凝,他一定按捺不住。不告诉,又怕沈凝放松戒备。

他权衡再三,终于在隔日下午,告诉了刚回府的沈凝。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指挥使司,均没有蔡述行踪。京中有传言,蔡述病了,但蔡家行事,向来真假难辨。”

谁知沈凝道:“不管他!咳咳,明日万岁会出关,管家告诉我的。”

“管家?”苏韧心想:沈凝大约还不知道,管家是东厂来的。

“不止。我在文华殿外遇到了小柳。他和我说,内侍们正准备相关物品,明天天气好,省却搭建雨棚之烦。不都对上了 ?万岁出关,从三品以上都会去玉虚宫外迎候。这些日子,蔡述不仅误事无法推脱,而且大失人心。我刚收到蔡家送来的回帖。他拖了好几天,还是回了,想必是觉得失算懊悔。我不想正式弹劾他,但……我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苏韧心说:白琢磨蔡述了,人还在家!?他微有被愚弄之感,转念释然:皇帝出关,毕竟好事。可,他忽然惦记起:万岁都快出关了,小飞去取仙泉,何时回来?

他提心吊胆赶去练武场,追问金文文:“他不会误事吧?”

金文文道:“天热泉水新鲜才好。想万岁早算好明日出关,东厂告知小飞何日回来。”

苏韧又说起蔡述。

金文文捻须:“蔡述如此神出鬼没。若我是沈,自养精蓄锐,倒不会去说他。”

“我也劝过,但沈凝忍不下这口气。他咳嗽才好些,身子骨还虚弱。”

金文文叹道:“江湖人,刀口子舔血。官场人,风雪严相逼。沈凝终是少年心性。他要变得老成谋国,风一程,雪一程,还得多少程!人道‘休去倚危栏’,可说不清,谁是危栏?”

苏韧也叹气,回首夕阳处,帝京柳树如烟,虞美人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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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苏韧不说,谭香都不知道。她等了小飞好久,多少有些心焦。

皇帝说出关的当日,因葛大娘告假,她和儿子一早进宫。

宝宝还睡着,谭香不愿叫醒孩子。苏密先靠窗练起字来。

宫室内天光不够,谭香没白日点灯的习惯。

她拿着给宝宝做的薄汗衫,去花丛缝补。不想,撞见在后院散步的蔡述。

蔡述在晨曦里,穿一品官服,即便乌纱红袍,金带缎靴,并不沾富贵火气。

他正观察一群从太庙飞来东宫的灰鹤,安详逍遥,像古画里飘出来天官。

谭香收脚步,他倒先看到她。他的面色比平常红润,身体更显单薄。

谭香只好道:“外面还传你病了呢。”

蔡述笑道:“嗯,那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

谭香着实没多余的话,找个石墩,做起针线来。

过了一会儿,老鸹呱呱。谭香以为蔡述走开,大模大样抬头。

没想到,蔡述还留在原地。他今天似心情开朗,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向老鸹投去。

老鸹狼狈飞走。谭香才发觉,蔡述藏在袖中手腕好像受了伤,缠着雪白布巾。

蔡述注意到她看着,拍拍手上尘土:“一报还一报,一痛抵一痛。一个人先疼,再轮到另一个人疼。苍天公平否?”

谭香蓦然气到 :“这不好。不一样人,痛是不一样的。根本抵消不了!”

“是么?”蔡述微哂,目光无情。

玉虚宫方向,传来悦耳钟罄声。谭香凝神听响。

蔡述挺身,往东宫外走去。谭香住了手。

不知为何,她初见蔡述时那天的不安,隐隐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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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早做好准备,候在衙门里,一听司礼监传呼,立刻往宫内去。

他这些天煞费苦心,但拿定主意:今天不能喧宾夺主。蔡述沈凝,双星照耀,合该唱主角。自己至多当串戏小配角,所以,他穿得也是半旧不新官服。

他刚进紫禁城,被柳夏拖住:“苏大哥,万岁快出关了。锦衣卫取的仙水怎还未送到?”

苏韧惊异:“不会吧?我早上听金先生传信说小飞进城了啊。”

柳夏嘟嘴:“可他没来。今早定国公主夫妇先进玉虚宫。万岁问起司礼监公公,送水少年郎是不是谭飞?回答说是。万岁大悦 ,可能在出关后召见他,指婚给林家的姑娘。”

苏韧身子打晃:“不是闭关?公主怎么先进去了?”

“唉呀,你不知闭关前后都要献青词么。小公主和张驸马,开始便是辅助啊。”

苏韧心想:坏了。是不知才坏事。让公主抢先一步,生米成熟饭,小飞他……?

他来不及考虑,只好往玉虚宫赶。

五彩幡(fan)旗飘扬,一篮蓝精挑细选的人间“蟠桃”和鲜花堆在殿前。

红袍官员列队,整齐等玉虚宫门口。苏韧来后,林康瞥他一眼。

蔡述和陈琪,一老一少,并排站最前。他俩多少还能被宫殿影子遮蔽点。

可其他人没那么好运,只得顶着毒日头受煎熬。一群宦官翘首以待,好像也在等。

苏韧没见沈凝,也没找到谭飞。不知是被晒得,还是心里急得,脸上直冒汗。

忽然,柳夏尖着嗓子道:“水来了!”

只见一名齐整的少年锦衣卫,背着个水囊,提着个玉壶匆匆跑进来。

宦官们皆开心。只有苏韧脸色变了。因来人不是小飞,而是一个锦衣卫新来的小旗官。

等小旗官把水送上去了,宦官们吩咐他等边上。

苏韧趁人不备,挪近那小旗,压低嗓门:“怎是你,小飞呢?”

小旗看苏韧脸,纳闷道:“怎了?金爷教我去城门等,可他另有要事,交代我送进宫来。”

苏韧小声说:“待会儿万岁问起你 。你就说谭飞进城后突感不适,才换你进宫。”

“喔。啊?万岁要见我?”小旗官顿时战战兢兢。苏韧重拍他一下,退回原位。

他还在想小飞这一头事,沈凝来了。

沈凝昂头,自信穿过群官,有不少人让开路,对他微笑致意。沈凝不卑不亢都还礼。

按位置,沈凝正站在蔡述的背后。他对回头的陈阁老鞠躬,望着蔡述背脊,道:“蔡大人,久违了。”

蔡述转过脚跟,没什么表情:“沈大人。”

苏韧提着心,听沈凝说道:“蔡大人,亏您让出一些天,帝京才雨过天晴,疲敝暂得解。但我有一忠言劝您:望您以后别再心血来潮,喜怒无节。您虽避开却不让位。人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违纲常。国事于中堂堆积如山,同僚们鞠躬尽瘁,大人于心何忍?大敌当前,您是首辅,应顾全大局,攘外安内。北虏来袭,山西血战,大同府将帅不服,百姓流离失所,蔡大人不该视而不见,歌舞升平。我沈凝本一介书生,直言不讳。您同我置气,不值得。望您正大光明,不计宿怨,还天下海晏河清。”

群臣神色各异。安静之中,混有几人的掌声。

谁知蔡述笑笑,道:“沈大人,你以为我是歌舞升平,玩忽职守。可知我在这些天内,人去了哪里?”

沈凝不能回答,苏韧和众人面面相觑。

蔡述从袖中丢出一个铁头箭簇,指着自己腕上包扎说:“因山西有难,我信眼见为实,日夜兼程去了趟大同府。在那里,我视察城郭战场,和倪帅王抚共商大计。粮草乃我查之不慎,自认失误。但此时此刻,大同城内安宁,将士一心抵御。你听我家中歌舞升平,实为隐藏行踪,麻痹细作。这瓦剌箭头,虽我着了软甲,依然刺伤我腕部。沈大人不妨看看,嗯,还带着血。我昨日回京,山西倪麟老将军折子随后会送到。各位还有何质疑么?”

群臣哗然,围观箭头。沈凝呆住,似难以置信。

苏韧深吸了口气,金文文说得不错:蔡述神出鬼没,老奸巨猾。

蔡述冷冷环顾,一字一句:“我父子居相位多年,如履薄冰。虽无功勋,却有苦劳。犹记当年,辅臣不是只有蔡氏。可别人保家族,爱名节,避得避,退得退。我父子皇室近亲,太子外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更以为青春无畏,智者乐水。不怕千夫所指,欣然背负恶名。这些年怨恨朝政不清明者,却从未见过饿殍(piao)遍地。痛惜公器为私用者,却目睹道君之天下小邑万室,八方来朝。这些,你们哪一个不知?怎么,敢骂,不敢认?”

苏韧只看地,听众人默然良久。户部尚书裴敏出来劝道:“蔡相,请息怒。”

沈凝愣半晌,终究按捺不住回道:“蔡大人好一番牢骚,是提醒大家您父子功在社稷,彪炳千秋?为人臣子,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只是本分。蔡家荣华动天下,圣君包容宠信。该感恩的,并不止我们这些大臣吧?江南文字狱,各地冤情民变,哪一件不与权臣有关?”

苏韧手指微颤,捏住袍服。

蔡述向前半步,直视沈凝道:“那些纸上谈兵,怕暑畏寒,意气用事之辈,只会拘泥于经学缛节,既未亲历过战场,也没有纵横部司,经略州府的资历。他们应先学会‘谦虚自牧’四个字,根本不配在我蔡述面前指点江山,妄议国事!”

沈凝发抖:“你……”

他又咳嗽起来。众人莫名尴尬。天气太热,再这么来一出,令人人汗流浃背。

陈琪忽开口,朗声道:“诸位大人,莫忘了:玉虚宫乃清修福地,严禁喧哗!”

音乐声停止,众人不再说话。沈凝住了咳嗽,蔡述站回原位。

苏韧从后面观察沈蔡,觉得此二人看背影,清瘦而执拗,实在是“王不见王”。

宫门大开,皇帝踱到殿口,身后跟着大装的御妹和张驸马,还有执壶的小梅子。

他骨清神俊,如焕发重生,先道:“哪个是谭飞,上前来。”

苏韧魂魄俱惊,看向那小旗。小旗官硬着头皮,走了两步。

一瞬间,却听众人齐声惊呼,原来沈凝突然昏厥了过去。

边上的薛观忙蹲下,将他半搀起来,呼唤道:“沈大人?”

皇帝受惊,对小梅子道:“快给他喝水!”

小梅子奔去喂水。皇帝扫视群臣,口谕道:“将沈凝带入殿内。”

他转身往宫内走。群臣莫衷一是,骚动片刻。

驸马张云出来说:“诸位大人,万岁口谕道:炎天暑热,沈大学士是中暑了。各位就地解散,先回衙门,注意防暑,以后再行召见。”

苏韧松口气。虽忧心沈凝的身子,但又庆幸自己侥幸躲过一劫。他想:沈凝强不过对手。弱,也是一种办法。

蔡述像无事人,向陈阁老从容告辞,率先向外走去。他走了,别人才能散。

苏韧拉了把那小旗官:“还不快走?”

他们到宫门,见端长宁恭谨站在门洞里,边上是沮丧的小飞。

苏韧让小旗官先回锦衣卫。他和端长宁交头接耳,握手道别,再示意小飞跟自己走。

小飞垂着头,跟他走到禁城口一排朝房。苏韧打开扇门:“是御史衙门的屋,进来!”

小飞丢魂儿似的。苏韧热极了,先缓了缓,方道:“你还真敢往山西跑啊?若不是我预先让九弟去城门口埋伏人马,你打算直接去找老大?好,害死你自己不说,打算拉着我和老大垫背是不是?”

小飞狠命扯着腰带:“我不想结婚。”

苏韧微笑:“看你样子,结婚比死可怕!我才你半人高时就娶妻了,有什么不好的?别人以为皇帝让你自杀,实是让你娶有才有貌有家底的女孩儿。我告诉你:万岁指婚,不得推辞。你死了这心!之后升你千户是起码的,看林镇,宣府回来他都是禁军的指挥使了。”

小飞懊恼说:“我不能娶她。我不喜欢有钱的,她是林家人,大伙会怎么看我?”

“怎么看?你管人家啦。我只问你,如林姑娘没钱,不是林家的。你乐意不乐意?”

小飞不回答。

苏韧说:“我去过廖家武馆了,原来你们早认识。你不喜欢她,之前还和她聊天,一起看管那群小顽童?”

“我……只认识朱槿。不是林朱槿。”

苏韧笑着摇头:“那我真不明白了。原来喜欢不喜欢,是要看姓氏的。你吧,哥哥不瞒你说,长得也就这样,没多少家底,京城里百户多了去。林姑娘要找比你俊,更有钱有权的,还没机会?人家这么捧着一片心给你,你得瑟个什么呀?嘿,你还不要人家了?”

小飞气鼓鼓,不搭话。

苏韧到门口,问路过小贩买两片瓜,回来分给小飞一块,命令道:“吃!”

苏韧自吃了一口:“传说你们乃是我撮合的。你以为我喜欢林家人,我不怕人指点?我当初也是不愿意嫌麻烦。可谭香说得对,不能被这些束缚。婚姻得看人,处事要听自己心。她那些亲戚,林康只是堂兄,林镇打仗不含糊。听谭香说,林娘子郭氏,算通情达理。你们以后合不来,就少来往。你怕大伙说,我替你把一个个去说服了。你还有什么顾忌?”

小飞啃瓜,半晌才说:“老大不会答应的。他一定会很气……”

苏韧早知他最后用宝翔来挡箭,俯身端详少年的脸,笑道:“正好,我告诉你个巧宗……”

他凑近小飞,把想法说完。小飞眼睛一亮,苏韧心知有门。

正午时分,烈日凌空。偌大广场上,基本没行人。

苏韧和小飞,一起走在朝房到午门外,俗称“千步廊”的过道上。

人影相重,犹如同根之树。苏韧的脸在屋檐下,时明时暗。

小飞还很沉默,苏韧恳切说:“即便是计,咱就将计就计。退一步,十年看。许多事,以后得盖棺才定论。你知道那天在鸡鸣驿,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城外么?因为我想,此中危险,刀枪不长眼。我们老的,你才是新的。这朝堂这锦衣卫这帮派,将来还是你们的。”

小飞站住,唤了声:“二哥……”

苏韧包容地笑了,慢慢往前走,叙述道:“现在的我,好比身在庐山,依然不识人家真面目。那天在鸡鸣驿,瓦剌怎么找到我们,先封上那条暗道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鸡鸣驿解围后,对方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岂不怪哉?我疑窦丛生,无法自圆其说。这种疑问,不知是不是会让我死里面。我小时候进私塾,师傅教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白把锦衣卫兄弟交给我,我不能把大家的路走死了。我即便命不强,也要自己成全自己。锦衣卫里,哪怕只留下一个草种子,也得是你。除了你,没有别人。因为你知道,谭香有多关心你?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

小飞哽咽:“我……知道。二哥,是我鲁莽。我错了。”

苏韧不再多话,二人将要走完千步廊时,小飞指指,苏韧举目。

路的尽头,有个人,正是谭香。她轻嗔薄怒,问:“都说完了,又没我的事儿了?”

苏韧只能陪笑。谭香不解气:“阿墨,你总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瞒我瞒得好辛苦。”

小飞忙道:“姐,莫怪姐夫,都怨我年少。我愿遵从圣旨,和林姑娘结为伉俪。”

谭香张了张嘴,牵住小飞。小飞和她解释。谭香听着,露出了笑意。

三个人也不怕热,去紫禁城附近的一个羊肉馆,吃了山西运来的大肥羊。

饭后,小飞说:“我得回去找五哥说说。”

夫妻二人望着小飞离开。风波暂平息,疑云尚未散去。他们心里有疙瘩,不免惆怅。

苏韧下定决心,放下酒杯对谭香道:“阿香,咱们去一个地方。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本章完毕。)

定风波(上)今天同日更新,莫看漏了。

友情提示:董学心这个人物,上次出现是本文119行路难 这个章节。

前些日子,我和我先生在什刹海一家南派菜馆晚餐。

吃完我心血来潮,很想去北海逛逛。

因当晚我们已有安排。所以我是隔了几天,才去成了北海公园。

那天下午风大,没什么游船。我坐在长椅上,望着大白塔。

我回忆起不少事不少人,也想了想这篇文的尾卷。

不管大家信不信,我从未考虑过弃坑。2010年后,我只为本文动过笔。

感谢有些读者,居然陪了我十几年。世上找不到更好的读者。

本文到大结局,全部出自本人之手,这是我早决定的事。也是我和故事中人物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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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鸂鶒(xi chi):一种水鸟。多见于紫色,形状比鸳鸯大。因为喜欢并游,俗称紫鸳鸯。

2,窗屉:可以支起放落的窗架子。

3,玉清观:位于河北唐山市的宏伟道观。据说是京东第一道观,为全真教胜地。

里面有一口井,叫玉清古井。据说伯夷叔齐经过此地时,冒出这么股泉水。

4,出差:这个词语就是现在的意思。最早见于明代沈德符一篇关于东厂的笔记。

5 ,明代的雨具:当时,民间基本以青色伞为主。雨衣(毡),只有皇帝用黄色,一品官员,公侯伯子爵,各省督抚,可使用红色。其余人只能穿青色。

6 ,关厢房:靠近城门的街,明清叫关厢。当年,广安门和朝阳门的关厢算最热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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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定风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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