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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定风波(上)

话说万柳堂虽有真龙降临,解了苏韧一时困厄。但第二天日头出来后,沈凝蔡述尽可以去大内和内阁等清贵之地办事。而苏韧这种半上不下的官,却不得不去兵部,御史衙门等处将芜杂事一一料理。正应了谭老爹生前常说的俗语:摆碗盏的容易,收碗盏的难。

兵部闹贼,顺天府在满城搜捕。众官吏早晨到部后,自然会群聚议论,无心当值。况传闻中那是个“女扮男装”的贼,众人揣测得更是邪乎。从国家机密谈到武功宝典,若不是侍郎苏韧现身,这话题能扯到天涯海角去。

苏韧虽来迟,却口噙微笑,步履如常。众人不禁疑心他才回京,尚不晓得出事。

因苏韧已混得脸熟,以“随和”著称,所以大伙将苏韧堵住,七嘴八舌问他。

苏韧摇着一把素扇,只说:“我知道了。欸,你领东西没?”

苏韧身后,江齐江鲁推着辆小车,对照名单,给每位在场官吏发了把白扇子。

众人话题为之一转,变成“公家”发的物品。

有人识货,道:“苏大人,这可是高丽国‘发笺’裱成扇面。部里失窃,尚有我们好处?”

苏韧坦然说:“失窃与大家无关,皇恩却浩荡!万岁知兵部战时忙碌,特令廖尚书从北边采买此物,让我发给大家。各位并非办案的——只交给三法司追踪。女扮男装是以讹传讹了,黑咕隆咚谁能看清男女?再说,我等岂可因一贼而乱了奉公之心,中奸人之小计?”

众人被苏韧和扇子一打岔,不知为何,都觉有点道理。

有人展开扇面,白纸上纹如细发,扇几下,果然清凉安定了几分。

苏韧心知:夏天扇子正当令。高丽纸价格不菲,在京能翻好几倍卖,公务人哪有不喜的?

其实这一批,都是他回来路上从境内高丽商手里买的。除却兵部,御史衙门和五城兵马指挥使司均人手一把。尽管自己多花费些银两,但这种小恩小惠,一旦被归到皇帝和廖严名下,就格外贵重——镇得住人。世人常喜“借花献佛”,而苏韧偏乐意“借佛送花”。

有个才从翰林院转任来的年青员外郎,睹物思人道:“诸位,吾皇布衣素食潜在宫内修心祈祷。而廖尚书远在不毛之地,呕心沥血!我等怎忍心不勤于公事,为国分忧呢?”

众人听了,莫名有些惭愧。于是从苏韧领头,尽皆专心做事去。苏韧忙了一个多时辰,将应处理的公文都签发完毕,才把一个司库老郎中悄然叫来,亲手给他沏茶,细细询问。

那老郎中小声道:“大人,贼人确实动了兵部公文库‘乙,丁’编号的两个柜子。下官方才清点完毕,少了些兵部与蓟辽府大同府之间的往来文书。两府的地图卫戍图,调令都被人故意打乱随意混入其他柜。我们若要恢复并整理出遗失细目,恐怕得两个月。”

苏韧轻拍老郎中膝盖,叹道:“战争期间,兵部文库这种要地——如何能随便进去?”

老郎中说:“正是没想到呢。当年倪阁老管理兵部时,进出都有军士盘查,若出差错都会连坐。久而久之,肃杀成风。我部库房,同于户部银库,礼部礼器库,只一堆存档旧公文,凡放进去的都不算一等机密,向来是不上锁。后倪阁老退了,蔡文献公全交给廖尚书管。尚书大人常年不在京,大而化之,总以为余威尚在,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我少年时在**县做事,凡过手文档,都会留抄件。偌大兵部,不可能没有复件吧?”

“大人,兵部公文是有复件。但为防走水灾厄,自倪阁老后就都存在蔡相府内。如果,蔡阁老愿将府藏两柜文件都转交给我们,那下官等办事简便多了……”

苏韧回想起万柳堂内外蔡述的神色,不禁沉吟。

老郎中取出一个招文袋道:“之前这些因被阅后发现虫蛀,先留下修补,幸免于难。蔡相手下不耐烦,说不定有弄错时。大人只需按数字核对这三份,便知复件对不对了。”

苏韧打开,里面标注是“乙十七,乙二十四,丁八”三份文件。

他大略扫了内容,放在袖中,先给老郎中续杯,再请教道:“老前辈,既然这些都不是大机密。你以为贼人是为何目的,才冒着风险做此事呢?”

老郎中展开新得的扇面瞅瞅,低头说:“他们都猜测:来人是瓦剌奸细,潜入兵部为窥伺虚实,误打误撞才如此。但下官在兵部三十多年了,寻常奸细绝不能在短时内完成一切。且此事发生在黄昏,兵部内有多人留守,才会被撞破。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半夜前来岂不是更安全?此风波动静大,一时乱了京中不少人心。所以,刺探为表,‘攻心’才是里。大人虽年青,但心细如此‘发笺’,已积累人望。哪怕无头案,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啊。”

苏韧赞同,陪老郎中走回府库。库中弥散腐气。散落满桌的泛黄故纸,卷如尸衣。

一个个刻着褪色序号乌木大柜脚下,横着惨淡日光。地面黑白影间隔,人若涉足无常。

那老郎中紧紧衣襟。而苏韧神色坚定,捻住风吹到手背上干瘪草蛉,弹指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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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三日,苏韧上蔡府登门求见,倒没吃闭门羹,反被一个新来的门倌领到马厩背后的一小片松柏树林。树枝挂蛛网,小径磊乱石,林中有几尊残破石佛。

苏韧来过蔡府多次,没成想还有这么一个冷冷凄凄地方。

小林尽头有一竹亭,写“绿苇”二字。又有排茅舍,上书“苍葭(jia)斋”。

门倌把苏韧请进茅屋,干巴巴说:“阁老正有要事,园中不便开放。请大人在此等候。”

苏韧还给个“门包”,询问这是何地?

门倌边退出去边道:“喔,这是家老太爷文献公当年用过的小书斋。”

斋内气滞阴冷,苏韧忍不住咳几声,打开窗。窗外矮松绕墙,苔藓满布。

他环顾四周,旧书积尘,家什简约。疑惑蔡扬这种人怎能委屈自己呆在这里?

苏韧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他不得不在屋里绕圈,以驱寒意。

茅舍彼此相通,苏韧不知不觉走到里间,更觉诧异。因里面留有个空床架子,虽床帐已撤,但看得出曾有人住过。床边有个琴台,琴弦已烂。蒙尘的水晶罩里,摆盆莲花。

苏韧抹去灰尘。盆中无水,铺层细白沙。花叶竟都是纸做的,色已半朽,如干涸血迹。

有一瓣莲叶上,有人写豆大小字:“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1)

边上一片叶子,也有豆大的字迹,但为水渍所模糊,看不清了。

苏韧心里有事,觉得挺无聊,不再细看。他退后几步,床对面悬一副书贴。

书贴本来挂在墙,但后来应特为罩上了玻璃,以作保护。

茅舍内外,唯有这罩框雕琢精美,玻璃纤尘不染,令秀雅遒丽的书法格外鲜明。

上写得是一首古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上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底下写:“丹阳蔡扬,丙子七夕感怀佳人,录易安居士(2) ‘渔家傲’ 词于江左。

倩影化莲,中心藏之。芳魂飘渺,大梦已空。往事如烟,长歌当哭。”

苏韧看到此,蓦然头皮牵紧。他倒不是怕蔡扬阴魂不散,而是“丙子”年,实在惊心。

丙子,正是他和谭香遇到“小蚌壳”和大白,钱塘帮覆灭,他们“闯祸”逃离的那年。

若按国法,从那年起,因谭老爹赌输,他和谭香已是蔡扬“家奴”。虽这两年蔡述曾将一张典身契还给苏韧。但蔡扬若活着,没他签字消除奴籍,他们夫妻甚至不应有自由。

有的事刻意不想,不是它过去了,而是无法知其多深,无从揣摩。

那七夕佳节令蔡扬魂牵梦萦的“佳人”,肯定不是他妻子三公主。三公主早坠楼瘫痪,挣扎了多年才咽气。如今的蔡述,神似蔡扬。他会不会在某些事上——存了长远的深心?

苏韧陡然心悸,赶紧退出“苍葭斋”,回到松柏林下,擦去额角汗珠。

林中全无暑意,树冠漂浮轻雾。他耳听飞鸟牵绊其中翅膀噗噗,却始终不见有一只飞离。

这时,有人快步入林,唤他道:“苏大人?”

苏韧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来意,对那人强笑道:“蔡总管?”

蔡宠面带歉意:“对不住苏大人,那新门倌不晓事。此处素冷僻,因此无人奉茶。阁老正召人议事,一时不能了(liao)。您来,所为何事?可对小的言明。”

苏韧想:蔡述召人,自然已不包括自己。他便把来由讲了。

蔡宠摇首:“大人的消息恐有些滞后。我家阁老光风霁(ji)月,岂会独揽军务?兵部文书都送往廖总督府上去了。据小的所知:廖大人不喜其家眷接触公文。他每次会带大量文书回北边,甚至向我府借过运输牲口。大人可去廖府询问,亦可急件发给蓟辽。”

苏韧礼貌道:“原来如此,多谢指点。既阁老无暇接见,卑职下次再来聆听阁老的教诲。”

蔡宠要送他出去,苏韧推谢。正好有仆役领几个回回商人,牵着两匹矫健的小马来找蔡宠。苏韧便别过管家,一人穿过马厩。

他远离了蔡文献的阴魂,逐渐恢复镇定。人靠在墙下,悄然瞧了眼马厩旁的五时沙漏。

各种派系,在京中都四处有耳目。发酵三日,蔡述为兵部事亲自入万柳堂,早已传开。

今天,苏韧也为了兵部事特意登门拜访。还带着一群随从,包括兵部的下属。

苏韧知道:蔡家把自己晾在个废书斋里,耽了一个多时辰。那群人,则是被丢在大门口的毒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蔡述不见自己,本无妨。见了,还有何话?文书究竟在哪里?说穿了不打紧。因为门外那群人的怨言,几天后也会发酵。至于能传多远,看运气。

官场如蹴鞠:不管场上如何龃龉。自己这边接了球,还得照常踢出去。要僵住,要踢给别处的,要违规的,并不是自己。旁观者看得懂看不懂的,反正自己摆出了努力之姿态。

苏韧回望松柏林,希望甜儿永没机会来这阴损角落。忆起蔡扬在西湖所作所为,苏韧静心想:遗憾珍珠叔叔甚至保不活心上人。他这儿松柏,尚没苏大孩坟外的松柏长得茂盛。

他悠悠走过马厩。有管事人,正张罗着给群马钉上新马掌,叮当清脆声,此起彼伏。

好几辆车轿,被人吆喝着,引入对面马厩。

苏韧快走到大门,遇上一对穿便服的人。一华服高大男子,正是吏部尚书林康。另一个穿老僧衣色苎布袍的中年人,则是掌管内阁中书的黄凯——苏韧曾经的上司。

蔡府虽阔大,门道却不够宽。苏韧谦逊避让,对官职已略低于己的黄凯拱手:“请。”

黄凯看眼他,微点个头,板脸走过。

林康摇动紫檀扇,香风袭人,笑说:“呵呵,传说红气养人。看看苏御史,保管就信了。”

苏韧在朱门的阴翳(yi)里仰起脸,对林康笑了一笑,什么都不说。

林康似被蝎子蛰了下,登时收了笑,眼神变得严肃道:“没成想在这看见你。万柳堂富贵迷人应有尽有,有人天生光鲜,正是个好点缀!何必还上这座老庙里来打秋风呢?”

苏韧略收下巴,表示听见。他眼望着外头自家随从,身板如柳条柔韧,跨步出门。

众人盼到他出来,急问:“怎么样?”

苏韧短叹一声:“没见着。”

轿帘垂下,把苏韧与非议声隔断。苏韧打着给廖严写信的腹稿,把蔡府一切抛于脑后。

苏韧先回兵部,安慰了库房,再发快件给蓟辽府。然后他马不停蹄,去五军兵马指挥使司,与周副指挥商量在东直门外设立流民营,严惩黑市。这本是苏韧给沈凝出的主意,沈在皇帝面前“独对”已获认可,才由苏韧这出面实施。

周副指挥道:“才刚新任顺天府丞过来拜会,说:顺天府尹大人也在着手治理物价与流民弊病,望与我等精诚合作。下官按照大人吩咐,已细说我等计划,他们很是赞成。”

苏韧说:“那是最好不过的。小弟与顺天府实无过节。他是地方父母官,我们虽秉承圣意办事,还不能端人家的饭碗。我这点人力也只够帮衬他们的,御前顺天府还是首功。”

周副指挥道:“下官也是这么说。新府丞看着机敏些,想必会传达大人的心意。”

苏韧暗哂:衙门之间,又不能相恋,何来心意?彼此能给个台阶下,不互相掣肘,足矣。

出了兵马指挥使司,他已饿过饭点,手脚有点发凉。他又上轿子,往锦衣卫衙门去。

他放下挡板,打开家里带来食盒。这食盒乃谭香制作。小水萝卜麦饭粥,此时尚有余温。苏韧闻着好香,心存感恩,划着筷子吃得一点不剩。他素没富贵人饭后水果的习惯。只是临近锦衣卫衙门,他蓦然想起:今儿倒正好能赶上吃水果。

其实,锦衣卫和其他练武地方一样,非人人能练出来,总有练废的人需要安置。宝翔接手锦衣卫后,把名下京畿果园包给那些人管,每年只需上交些鲜果果脯,剩下由他们自己分配。苏韧来了后,自会维持原有的恩惠。算起来,今早从肃宁要送几车桃子过来。

肃宁桃以美味闻名,苏韧盘算带些回家给老婆儿子尝尝。不想轿子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停下不走。江齐愤然呵斥:“大人在此!谁敢乱来?”

只听一群后生喊道:“让开,我们只找大人理论!苏大人!不能不管我们啊!”

苏韧咳嗽声,下了轿。不少人与苏韧本年纪相仿,亲眼见到他本人,忽然安生下来。

锦衣卫衙门在苏韧眼前。他觉着这群家伙能这么闹腾,活吃豹子胆了。但他依旧保持和蔼,问清了原委。原来这些后生都是寄名在锦衣卫下的闲散子弟。锦衣卫仅小部分人可以世袭。宝翔当家时,把不能世袭却喜武小子,一律算作记名。惯例朝廷每开大战,锦衣卫正编都会扩充名额。可如今宝翔远放山西,这些后生有心报效却求职无门,才闹起来。

苏韧心说:大白乃大善人,做人情挖得深坑,留给我来填?

小飞从衙门奔出来,贴到苏韧背后。苏韧轻声问:“桃子,来了吗?”

小飞一时不解:“啊?……唔,来了五大车,停在院里。”

苏韧抿嘴,对众人道:“你们放心。我苏嘉墨是不会丢下一个人的。既然大家都是锦衣卫,哪有站在家门口说话的?跟我走,有好吃的分大家。”

苏韧带着一大群后生进院,指着那几车新鲜大桃说:“世上都有秩序,学武人绝不能坏规矩。大家先列好队伍。”

他估算桃子数量,给每个闹事的后生分了两个。

等年轻人左右手各拿一只桃,整齐站成队伍。四周飘逸果香,气氛骤然祥和。

苏韧才想好一个主意,道:“纵名额扩大,也是僧多粥少。分给你,还是给站你身边好兄弟呢?朝廷有太学,但万岁并未重文轻武,有心恢复武学,按技艺选任武官。即便锦衣卫名额不足,还有其他卫戍军。天下之大,各地方需要人才。我代朝廷保证,让各位优先入学,由官家提供师资学费。这场战打得了多久?漠北迟早是中国的一块。大家不如把眼光放远些,为将来的大好河山做好防备。你们说呢?”

众人哑然,因为“武学”一事,自从成祖时大将严晖被赐死后,再无人提过。

此事,苏韧前日曾对沈凝提过一嘴,但没深入。他料定由沈凝来建议,皇帝不会驳回的。

本来,越来越多年轻人不好念书,无所事事混市面上,不利安定,官员们都不至于反对。

苏韧既说出口,便有心落实。有个后生质疑:“办学?找校舍也得扯皮一年半载吧?”

苏韧顿了片刻,道:“校舍——早在建设中,快完工啦。在我家对面的‘帘子胡同’里,故韩文襄相国宅旁。此事东厂暗中鼎力支持。今后各位能入校,不要忘了东厂同仁们恩情。”

苏韧安抚好后生们,跟小飞到后院,跟金文文会面。

金文文对前头事一清二楚,拿出盘桃子给苏韧道:“这桃可剩下没多少了。大人怎还把自家的新房子给陪送出去了?”

苏韧笑说:“因我家人确实住不满。我想过,我们又不是好出身。住得太阔绰不成体统。”

他塞只桃子给小飞:“你先尝。去找雷风给大家分了,若有剩下的再给我。”

小飞盯着苏韧,欲言又止。苏韧又问:“你这几日,还去廖府上教小孩武术嘛?”

小飞忽变脸色:“不去了!”

“怎的不去了?”

“不想去!”小飞说完,悻悻走了。

苏韧不明所以。金文文道:“十几岁人的脾气——狗都嫌。老大纵他,你夫妻宠他。他还算好的,不然能反!他不去自然有原委。说不定有不想见的人,也未可知。不用理他。”

“听五哥的。说起来,宝翔何不早开武学呢?”

金文文慢条斯理勾画着什么:“他何身份?他要敢开武学,早给赶走了。如今万柳堂主,受主隆恩势动中外。你抓牢了他这只虎符,几乎可畅通无阻。只是你靠的并非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是一株新成细柳。老话说:木秀于林,只怕以后起风呐。”

苏韧沉默。他脑海里:那幽暗松柏林,腐朽琴弦,血色纸莲,似酝酿着暗哑的风暴。

他定了神,仰天看。夏日云空,白蒙蒙一片。

他想:若权衡清晰,这几年大部分事都不会去做。人正凭一腔孤勇,才走到这步。

苏韧拿起张小报,道:“万岁把我们串成一条绳上蚱蜢,推脱不开。战争的风刮完了,万柳堂定在某处,届时我自有说法。五哥,‘牛王夜话’是山西的,哪阵风把它吹到咱这来?”

金文文抚着胡须:“办报同行嘛,从来有协作有竞争。各地报我都关心,说不定能看出未知风向呢?那牛王爷非同小可,有戏班地方就有他们人,说不定人家比我帮还根深蒂固。”

他将手里单子递给苏韧。苏韧端详,上画着羊马及数字,象儿童学算术时的题。

金文文解释:“这是送往大同和蓟辽的粮草统计。蔡阁老这么狠……山西人不闹才怪。”

苏韧听到蔡述的名字,遂关了门,和金文文密谈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擦黑,小飞进来说:“二哥,万柳堂派人来找。”

金文文被打断,笑着叹息。苏韧不便再谈,直往万柳堂而去。

近几日来,苏韧入夜常陪沈凝议事,调理沈凝焦灼,只能留沈府吃便饭。

沈妻陆氏十分周到,不仅亲手来料理他们饮食。还每次写信给谭香,叫丫鬟去致意。

苏韧也告知谭香母子,晚上不用等他,自管自先歇。

等苏韧回家中,已万籁俱寂。小厮们服侍他更衣洗漱完毕,他才拽着月光,踏入卧房。

苏密早在碧纱橱内仰面睡着。苏韧将一只青丝网兜轻放在帐沿,里边装两只绿叶鲜桃。

谭香披散长发,套着男人般宽大中衣,坐梳妆台旁,正摆弄几只小木偶。

苏韧心疼她还等着。她见苏韧来,默默指嘴巴,再指了指桌上纸包。

苏韧一嗅,是熟悉药粉味,皱眉柔声说:“叫你早饭别吃辣,偏不听,口舌又遭罪了吧。方川他们乡里湿气大,能吃会吃辣。咱可是江南人。帝京干燥,你哪能不上火?”

谭香先笨笨抱住脑袋,再用手指在两眼下画泪点点,佯装懊悔状。

苏韧看了,忍不住莞尔。

谭香又比划几下,苏韧宽慰她说:“我没事。”

谭香瞪眼,偏头哼了一声。

苏韧连忙找补说:“没有大事,不可能没事。今天没经你同意,把新房转让了……”

谭香听他叙述完,脸色转晴。她指着苏密,再双手合掌,作对天祈祷状。

苏韧道:“就是啊,小孩子靠近学堂总没坏处。希望苍天能保佑孩儿们。”

谭香无声拍手。她抓住个黑衣木偶,猛越过镜子。另一手抓住它再放开,然后望向苏韧。

苏韧看懂了,说:“哦,你是指兵部的贼人?倒那还没抓住。帝京之大,找人如大海捞针。实则我们没有要紧的泄密。兵部和各衙门都加强巡逻守卫,算是‘亡羊补牢’吧。”

谭香听了,却显得郁闷。她拿出一块浮雕木牌,牌子下金银络子已被颜料染黑。

她抓住两个更小的木人偶,立在牌上敲敲,再提起眉笔,在牌上点点。

苏韧察看木牌,说:“哎呦,东宫里小孩涂鸦,颜料泼上面去不了的。但孩童错误—皇帝都可容忍。金银线在宫中可以领取。肯定可找到人帮你换好。欸,脏了几块?”

谭香做了“八”的手势。苏韧道:“幸好幸好。八块不算多,‘山河牌’不是有八十几张么?”

谭香释然。她选出一个女木人,托于掌上,自己对人偶做鞠躬致意的样子。

苏韧高兴:“原来你们已找到人了!那得谢谢她。还是我家阿香有办法啊。”

谭香莫名得了赞赏,杏眼亮起来。苏韧本极度疲惫,这时周身却如坠云中。

谭香把苏韧拉到床边并坐,头倚他胸前。他们面前一炷降真香(3),落下一段香灰。

苏韧晓得:这口疮药,非得一根香点完了,人才可以躺下。

他疑心谭香已发困,自己也合上眼皮。谁知谭香忽转到他背后,帮他锤肩膀。

苏韧笑着抓住她手,道:“不成不成,还睡不睡了?”

谭香笑呵呵张开嘴,口齿上顿时沾上青黑药粉。

苏韧见她实在淘气,就用力圈住她。她终于老实,他倒是心动了,低头吻去她唇上药粉。

他的舌尖立刻分尝到股苦涩味,可眼里笑意更浓。窗外,白雾已散,澄空明净。

这夜苏韧睡得很熟。梦里风烟俱静,他望见**那片桃花林,老婆并三个孩儿在嬉戏。

而谭香凌晨从噩梦中惊醒,惊异于身边苏韧的睡脸安详。

她口干舌痛,嗓子眼满是苦味,特别想起来喝水。

但她听着苏韧平稳呼吸,再看看他面容,还是决定躺下了。

她思索:这些天苏韧辛勤,自己无法帮忙,越想嘴里越疼,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谭香的口疮,持续了好几日。虽得到冷太医的妙方,但没有愈合全。

她为此减了饭量,瘦是没能瘦下来,血色变差,腮帮有点肿。

她懒得施粉,藏东宫里,脸缠块纱布,一口口抿着泡着药材的冰水。

宫里太监宫女,近来正热议大同血战。但谭香听从皇帝规诫,绝不许人在东宫说战事。

有一对不听话的太监宫女,被谭香逮住。她杀鸡儆猴,下令关他俩半天禁闭,罚扫七天净所。东宫里《孙子兵法》《左传》并玩具兵器武将人偶,全让谭香搜罗出上交司礼监了。

加上她犯口疮,连日几乎不说话,纱布后只露出双眼睛,众人惊觉她蛮阴沉。

原来觉得谭香还算好说话的东宫侍者,背后彼此告诫:谭香本是母老虎,终于现了原型。

沈凝蔡述忙成了稀客。大学士薛观还常来,教宝宝和苏密读《孝经》,再启蒙《庄子》。

这日午饭过后,薛观仍未到。孩子们在庭院内捕蝉玩,蔡述却来了。

花台上绣球初开,秘色浓芬,层层屏风般环绕蔡述。他纯白蛤衫,舒畅满面。

苏密喊:“蔡叔叔!”他踮脚问蔡述什么,蔡述手拢着孩子的耳朵告诉他。

苏密开颜,宝宝咯咯笑,让舅舅讲新故事。

蔡述便和他们同坐在树荫下说笑。满树雪粉花蕊,如一群玉蝶翩飞,俨然是太平光景。

谭香对此不大顺眼。万柳堂事件后,她和蔡述没说过话。

谭香认为:蔡述若要和苏韧为难,当然对自己也不善。自己横竖是要站丈夫这边的。

且别人在流血流汗。蔡述神情竟如此欣悦,简直无动于衷,哪有人这么便宜当宰辅的?

自己没心情听故事,无由干涉人家,也绝不凑热闹。

她虽袖手,却拦不住蔡门出来的葛大娘献殷勤。

葛大娘早泡好壶胎菊茶,瞅准故事告一段落,便叫宫女去请树下人们进殿来喝。

谭香往帘里坐得更偏些,掏出荷包里刚送回来的几块“山河牌”,摊在小桌面上。

她心中赞叹:新打的金银结,机巧和原物如出一辙。她该当面去向帮忙的人道谢。

她正想着,却听少年音哂道:“你以为重新配上的—能瞒过万岁眼睛?”

谭香知是蔡述。冷嘲热讽是此人长项。她不愿理睬,只横了一眼。

帘穗擦着蔡述的蛤衫衣襟。连他看清谭香目前的尊容,似乎也脚步一滞。

他皱了下鼻子:“……这是心火上炎,何至于如此?”

谭香忍不住回道:“天热正打仗呢!外面打,里头也打。”

“呵呵,倒是别人的不是了。为一点阵仗,你就变这德性,那往后可怎么活呢?”

“一点?蔡阁老厉害,眼里没大事。”

蔡述嗤笑道:“你们的大事,于我确是小事。一个个成日间无事忙,终是作茧自缚罢了。”

谭香忍着痛说:“如果……蔡阁老看不上我们,尽可以回贵府中去。”

蔡述冷笑:“怎么?连东宫都变成‘你们’的了?”

“不敢。”

蔡述眸光寒冽如冰,轻声说:“过谦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谭香不知他何所指,气急没捂牢纱布,露出整张愤懑的肿脸,吓得帘外侍者们忙转开头。

蔡述打量她,冷峻如不相识。谭香不肯示弱,咬牙盯着蔡述。

宝宝远远喊:“舅舅,快过来啊!”

蔡述思忖着,用一把银匙打开角落里的高脚药箱,从最上面抽屉里挑出个黑纸包的小蜜丸,放桌上道:“怕痛,可以吞这个。”

谭香含混问:“……什么?”

“毒药。”

谭香更火大。

蔡述淡淡道:“阿芙蓉丸,听过么?天方国(3)贡来的。有毒,也真镇痛。”

谭香怒气冲冲说:“我……死也不吃这种恶东西!”

蔡述不恼,反像自得其乐,说:“随你。要死是你事。世人都‘惩恶扬善’。我眼里只有恶,没见善。所以请君服毒。不过这种药书上写的,到底比不上‘正人君子’用过‘乌香’诱人。”

他背过身,向宝宝走去。葛大娘弯着腰,与主人低声絮语。

谭香甩手将蜜丸丢进了痰盂。

她说了太多话 ,出气后口痛却无法消解,只能躲去角落里重喷上药。

等她回殿,蔡述已不在。宝宝惆怅告诉她:“舅舅说:月底前不能来了。”

谭香心想正好,省得自己嘴巴痛。

下午谭香领儿子出宫,所过之处,满耳都是“沈状元”,“蔡阁老”……她没功夫听仔细。

她到家中,范青范蓝兄弟正在等候,要领着苏密一起去家游戏。

谭香对儿子动几下手。苏密机灵道:“我妈上火不好说话。范爷爷范奶奶身体好么?”

“欸,高堂这把年纪了……熬吧。万岁下旨收拾出香山行宫请二老过去避暑。我兄弟明儿得去那边伺候。平安度夏了,才得归家来。”

苏密说:“那我会很想你们。有空写信来,几行字也好的。”

范青答应,正色说:“嫂子,听说帘子胡同内新房要让给武学。若真开办起来,我兄弟想借宝地趁机学点。还请你费心,向苏大哥说和说和。”

谭香拍拍心口。范蓝好奇:“说起来,嫂子今儿正在宫中,有见蔡阁老和沈状元争执吗?”

苏密摇头:“蔡叔叔来了东宫,他没不开心啊。你们怎知他们吵?”

范蓝笑:“俺爹是谁?宫里事瞒不了我们。今天上午,蔡述沈凝在文华殿外相遇,一言不合大肆争吵,惹不少人围观,把薛学士都急坏了,还惊动了殿内正修国史的陈阁老和陈大公子。陈氏父子出面苦劝,蔡沈方偃旗息鼓。因沈凝反复骂蔡述‘只手遮天’,蔡述临走时说……”他把外衣扯松,绷着脸,竭力模仿起蔡述目空一切的样子:“蔡阁老这么说:‘既沈大人怨我,那蔡某回去让贤几日。把‘天’给您空出来,请沈大人等好自为之!’”

范青敲他:“不许乱学!老大人知道了要训斥的。”

范蓝扑哧:“我学都学不来。要知道,蔡述可把沈状元气得不轻,由薛观送他回沈府了。”

苏密转眼珠:“蔡叔口齿肯定超过沈叔叔哇!”

谭香听愣了,回忆起蔡述在东宫漫步花间的安闲,心内发毛。

她顾不得疼,问:“万岁怎么说?”

范青解释:“万岁正巧在闭关。通常大臣吵架只要不在御前,局面未到不可收拾处,圣上都不会出来表态吧。”

谭香沉默,想想不妙:蔡述“将”一军,沈凝恐难招架,不会又是苏韧遭殃,变得更忙吧?

她紧锁双眉,想即刻找自己那口子聊聊,可不知苏韧此刻在哪里?

锦衣卫衙门,兵部,五军指挥司,抑或万柳堂?

等客人走了,谭香摁着腮帮,牵挂起今早上三嫂讨她的示下,独自往对面帘子胡同走去。

因苏韧夫妻如今在京有了姓名,来往宾客许多,所以家里物品越来越多。帘子胡同房子盖好,不及装修,局势就不稳。当时苏韧以为不能铺张,暂停工程。

因此,谭香只在其中两间屋里堆放闲置物,权当仓库。

可前两天,苏韧又有了转让屋子给武学的算计,三嫂才提起,里头物品得另行安排。

谭香以为:苏韧已应接不暇。自己得拿主意!多余什物,有哪些捐给新建难民营为好?

韩文襄宅有几亩废园,当初规划给苏家做花园。早无人照管,疯长着些草木。

乌云含雨,天色灰黄。夹竹桃枯枝随谭香人影摆动,荆棘生生钩住裙底。

谭香腿一扯,刺毛球黏上袜子。她心绪烦乱,冲到空屋旁,推开简易木门。

一群细小苍蝇嗡嗡,朝有光处聚来,谭香使劲挥舞手臂驱赶,才不让它们叮到头面。

空屋之中,竟散发一股奇特而令人作呕的臭味。

谭香忍着恶心上前,等看明白面前一切,不禁尖叫一声。

原来,有具男尸正倚在物品堆旁。夏天气温高,尸身已腐坏,看不清人的面目。

只有一只只白蛆,沿着各处蠕动。谭香捂住口鼻,步步退后。

她呆看门洞,心乱如麻。任是搜肠刮肚,想不通为何这人能死在这里。

她想:此刻只要自己叫喊着奔出去,自有人来帮她处理这离奇的事件。那之后呢?

帝京城内,前些天还为追捕逃犯沸沸扬扬。而苏韧谭香家,却正好多了一具男装尸体。

万柳堂事件次日,她来过这里,分明一切正常。

如果范忠在,可先问下他老人家,但他们去香山了。大公主府家门紧锁,家人说她已跟着冯驸马回老家祖宅了。如现在去锦衣卫,去万柳堂,甚至去金婳婳药堂,都会有人保护她,为她出谋划策。但此事难保泄露出去。她最怕苏韧如何想,如何做……会不会增加他的忧虑?那才是她最担心的。

她想着苏韧,渐渐不那么怕了,蹑手蹑脚走近。她发现尸体附近,有一堆灰,仿佛有人焚烧过什么。她去门外捡了根树枝,挑来翻去,找到几个带几个字迹的残片。

她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小心把这些收拢起来,藏到腰间大荷包之中。

做完这些,她跑到门外,吐了几口酸水。

桂枝胡同和帘子胡同,全是达官显贵院子,常有便衣巡逻,因此谭香从未听过有贼。

因此,门本没锁。谭香思来想去,决定维持原状。

她暗定主意:知道的人越少,地位越高,她和他才安全。

废园荆棘中怪鸟在笑,她忽想起蔡述讽刺“你们有什么不敢?”

她当时不服,现在认了。如能毁尸灭迹,她也做了。但她在帝京,已伸手可及天,何必?

她镇定下来,到家门口,遇到顺子和几丫鬟跳皮绳,吩咐道:“我走去逛逛,再去金姐那拿药。你晚饭后去范家,把苏密接回来。”

丫鬟们答应。谭香到胡同外,招手雇个车,直往紫禁城方向驶去。

她这身份,傍晚进宫没人拦着。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玉虚宫外,让人去找梅副总管。

不久,小梅子出来:“哪阵风把姐姐吹来了?”

谭香拉他:“我有急事要见万岁!”

“哎呦好姐姐,万岁闭关呢。”

谭香豁出去,横竖都是痛。她口里连珠炮似说:“我不管!万岁从前号称‘闭关’时,我也面圣过。你平日里常说: 俺姐弟情谊深厚。是不是真的?在此一举了。真是,我欠你的人情,必会还你。假的你趁早丢开手,我另请高人。”

小梅子眯着玲珑眼,笑得活像只豺。

半晌,他叹道:“当然是真。姐不是我说你。自家人还论欠的还的,平白伤感情。”

谭香跟他往宫内走,小梅子耳语:“今天也是咱姐弟运气。万岁是闭关,但正值打醮(jiao),此刻在后花园进香,还有人陪着。”

谭香紧张:“谁?”

小梅子眨眼:“应该不是你想到的。是御妹定国公主和张驸马。”

谭香心跳,知道张驸马一直是大理寺卿。

定国公主夫妇极少与皇族以外人往来。谭香只在冯家廊下见过驸马一次。

进了后花园,谭香望见座汉白玉祭坛,中央一只青铜鼎香云缭绕。蓝衣道士相对而立。一文雅无须的男子拿青藤纸,好像张驸马。另一个年长些手持木剑的,正是皇帝本人。

祭坛下有位贵妇,弱柳扶风,似撑不起一条云凤纹霞披之重。

小梅子示意谭香静候。等皇帝下了祭坛,小梅子让谭香跪下,躬身过去禀告。

定国公主掏出丝帕,替皇帝抹去鬓角汗。张驸马接过桃木剑,用黄绢包住交给小梅子。

皇帝回头瞧谭香一眼,谭香即刻匍匐。

天虽未雨,空气已染潮腥。风拨着玉竹叶,乱如交错的龙鳞。

皇帝道:“小妹吹不得风,进殿歇着去。”

“万岁恕臣妹先行告退。”公主目不斜视,路过谭香。

皇帝对谭香招手。谭香膝行过去,离皇帝和张驸马近了,连忙叩头。

皇帝对张云说:“她便是谭香——那‘后起之秀‘苏韧之妻。看样子,她急坏了。”

张云道:“万岁方祈祷我军成功,此女便出现。莫不是仙宫给万岁送来人间的功德?”

皇帝满意,对谭香道:“难道天意朕该为你排忧解难?说吧。”

张云退后,没想到谭香高声说:“驸马爷留步!”

张云的脚步不动了。

谭香把新建空屋如何发现死尸,现场何种情形,都照实叙述了一遍。

皇帝和张云听了,缄默不语。

还是皇帝先笑了,说:“你一小妇人,嗓子哑脸都肿了,这事不去找父母官找亲友仆役,居然直接告朕这儿来?朕是太闲着,还得帮你们破案不成?”

谭香再叩头:“万岁恕罪。因为此事太奇怪,离万柳堂赏花夜好近。若是被人硬牵连上贼人,臣妾怕受了冤枉。唯有万岁知道,臣妾才能安心。”

皇帝问:“你怎知会被冤枉?”

谭香道:“因为万岁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就有人受冤枉。臣妾一心为万岁当差,敬万岁如天。只要有一点机会,拼了命也要让万岁看见!只要万岁知道了,臣妾死而无憾。”

皇帝换了一口气,说:“你这回可连苏韧都绕过去。原来,夫妻真是同林鸟?”

谭香仰头:“虽是夫妻,我还是我,苏韧是苏韧。我发现的事,由我一肩挑。苏韧是万岁奴仆,做好他分内差事才应当。如果他知道,以他性情一定分心,那对万岁才不忠哪。”

皇帝转向张云:“怪不得不让你走呢。你这大理寺卿,错过万柳堂赏花,在这被追着了。”

张云口气颇沉着:“万岁,此事若要保密,大理寺是不中用的,还请东厂收验处理。苏韧夫妇看似没有动机。况且兔子不吃窝边草,哪有留自家宅内的。她敢捅破了天,放到至尊面前,可见无辜。究竟是自戕(qiang)还是他杀,要看腐烂到哪一步了。苏娘子,你说的碎纸在哪?”

谭香把大荷包解下,直接交给张云。

张云看后,剔出块木牌递给谭香:“是三潭映月?”

谭香愕然,恍惚间,她把一块换了新金银结的“山河牌”带出了东宫。

皇帝率先到手,睨视片刻,夸道:“修得不错。”

谭香魂飞魄散,急忙把宝宝等不慎污染木牌,她和保姆找宫外人替换的事交代清楚。最后说:“臣妾不敢隐瞒。已让太子苏密写好悔过书,自己补写了经过,都压在东宫那方大洮河砚台下,想整理好再往御前送。万岁现可派人去查,臣妾不会说谎的。”

皇帝并不生气:“不用了。谁没个揭房上瓦岁月呢?只是,新打结花哨,不如旧的功夫深。你们不经过锤炼,是看不出来的。你这位女帮手,定国公主才跟朕提过。所以人都是有缘的,只不知是恶缘还是善缘。你回去后,此事你爱一个人担着,就一个人担着吧。”

谭香回不过神,皇帝说哪门子“缘”?

张云俯身开解她道:“你不用怕。万岁在,这些都不是事。有人出生有人升仙,是京城里最常有的,只不过你们大都不知道罢了。比方说,他只是个老病异乡客,碰巧流浪到你空房内歇一歇,烧掉些生前无人欣赏的诗词,睡梦中走了。如此想,哪儿可怖了?”

谭香没想到堂堂大理寺卿,还能这么解释案情。

她常听说:张驸马平庸。此时,她心里却有点感激:“多谢驸马爷。”

“苏家有几个娃了吧?她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

皇帝轻蔑道:“乡下人见识少。总是早早拉郎配了。”

张云感叹:“可天下乡下人才多呢,小夫妻受此皇恩,实乃奇遇,前生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万岁,此案在非常时期,挑起猜疑最惑人心。依臣浅见:若察不下去,不如‘封存’。大理寺的前任长官,都曾‘封存’过案子。如此一来,二十年内非圣旨不能开案卷。臣管多年棘寺,虽人糊涂胆小,还是初次开这个口呢。”

皇帝不置可否,对谭香口谕道:“累了。跪安吧。”

谭香这才退出玉虚宫。雷声轰鸣,大雨点砸在她头身。

她暂避根柱子后,吐出一口血唾沫,嘴里身上酸痛,浑浑噩噩。

她甚至有丝荒唐的后悔:不该把蔡述给的药丸轻易丢掉。

哪怕是毒,若是能药人能止疼,也该珍惜。这宫内外,城内外,哪里没有毒?

此刻,苏韧正在万柳堂冷纱洲内,听着大雨声,陪伴沈凝。

陆氏盛来莲子粥,温婉道:“相公,忧国忧民不急于一时,请先用饭。”

沈凝余怒未消,把小金勺丢在玉骨盆里。

陆氏看向苏韧。苏韧把那勺重搁在沈凝碗上。

陆氏会意,正要出去。沈凝孩子般唤她:“枫姐……?”

陆氏浅笑道:“我自会代相公向母亲问安。”

等沈凝娘子走了,苏韧才对他说:“你哪怕绝食,人会在意么?蔡述出名的食不厌精。我想:他这顿晚饭,不定吃得多有滋味呢。”

沈凝气得马上拿起勺子说:“我不会吃?我等守道义行忠信,爱惜名声,以身事国,始终如一。而蔡党见利争先,徇私舞弊,逢迎着他,好比对火聚暖,火灭终有冻死之日。”

苏韧听他说得文邹邹,好笑道:“炎炎夏日,他们离冻死还早吧。倒是我朝对瓦剌战争,绝不能拖到漠北之冬。你和他起争端,要提防他把‘延误战机’推到你头上。照我说,将计就计,若无其事,咱们该干啥就啥。昔日**县太爷感染伤寒,两月不能站立。靠一县丞一师爷一个我,都维持如常。朝廷规模虽大,但道理是差不多。关键是有万岁在宫中。少他蔡阁老出来,绝不会不能运转,到时候,该不安的反是他了……先吃,我们再细说。”

沈凝听劝,把粥吃完。苏韧心中忽涌现出杂念:阿香好些了么?

他尚不知:谭香以一己之力,为夫妻躲过了一场诽谤和麻烦。

但人间既名为风波,总是一波接一波的。

下一波风来,该是靠他自己平息了。

(定风波巨长,才分上下。上完毕。下半部分,今日一起贴出了。请点击下个章节。)

注释

(1)出于唐朝诗人卢照邻的《幽池荷》: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惧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2)易安居士:宋朝女词人李清照。

(3)降真香:藤本植物香,明代宫廷用的降真香,多出自暹罗(现泰国地区),传说这种香能“引仙降鹤”。古人们认为:夏天点它,可以辟邪除恶。

(4)天方:古代指阿拉伯。阿芙蓉,即鸦片,是罂粟中提炼出的。成人至多只能服用豆大剂量药丸,以蜜水吞服。阿拉伯古代故事集叫《天方夜谭》。天方夜谭有的故事和我国唐代故事重合,连小细节都一样(不可能巧合),只不过变成当地版。我认为,应是我国唐朝人原创,阿拉伯商人从丝路传过去,后在民间流行,再被搜集改编入《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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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定风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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