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阿旺回答得不假思索，他刚刚还在哭，哭得抽噎的，现在听到夏禹风问，便就笑了，还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被眼泪糊得脏兮兮，看起来丑丑的，连带这那笑也又丑又傻。
听到阿旺回答，夏禹风的心里沁出欢喜，像一条暖流一般，从他的心里缓缓淌过。
暴雨初停，电还没来，一片黑暗中。夏禹风的脸却不太好意思般，飞上了些薄红。他抿了抿唇，低下头，攥着阿旺手臂的手又更用力了。
“那其他人呢？比如杨纯，比如......”
夏禹风有点迫不及待地，又问了出口。他一问，阿旺便也都点点头，大声地说道：
“也喜欢！”
傻子过得不算富裕，但对这个世界的人又友善又热情，他似乎很热爱这个世界。夏禹风的心直跳，“砰砰砰砰”，在黑暗中震耳欲聋，就像天边隐隐传来的闷雷。本来问到这里便该到此为止了，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夏禹风薄唇轻启，又抛出了个问题：
“那我......那我......”,夏禹风攥着阿旺的手臂更紧了，但阿旺被他包成了球，里面一件羽绒服，外面又是那件毛呢大衣，他没掐疼阿旺。只是感觉毛呢大衣的质地被他揉拽在掌心里，略微粗糙的布料烙着他的手，将他的皮肤印出了花纹。
“我和他们一样吗？”
夏禹风终于问出了口，话一吐出去，他便如梦初醒般，仅仅抿住了唇。心一上一下地，在一片黑暗中，静默地等着那个答案。
“......”
阿旺的嘴张了张，嗓子眼却像棉花堵住一般，他试图说话，但声带却不受控制了，就像他失声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家属院停电了，家家户户都是黑色的，只有一些小窗口，透出了蜡烛的光亮。就连楼下的路灯都是没有电的，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巡逻的保安骑着自行车，红蓝的车灯闪烁着一晃而过，又伴随着铃铛声跑远了。
在如墨漆般的夜里，阿旺看不清夏禹风的表情，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夏禹风的问题，大脑却像是老旧的电脑，卡壳了一般，半天运作不出动静。
好半晌，阿旺才低下头，两只难看的手扣在了一起，手指头又开始不安地剥着指甲。他眼眶红了，像是做错了事情被人审问一般，喉咙里挤出细小如蚊蚋的声音，呐呐地：
“我、阿旺、不、不知、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阿旺的心像是被人扒开来，塞满了柠檬片。酸涩感从心脏顺着上来，涌到了眼睛里，酸到他的眼睛涨涨的，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阿旺吸了吸鼻子，用手抹了抹眼睛。“啪”地一声，家属院来电了，窗外其他住户爆发出一阵欢呼，唯有这间小房子安安静静的。
灯亮猝不及防亮了起来，投到了两人身上，阿旺和夏禹风面对面地站着，客厅柔和的黄白色灯光从他们的头顶淌下来，又在他们身侧拉出了两条长长的人影。
听到阿旺的回答，夏禹风的心便像是漏了一个大洞，室外的寒风仿佛都灌到了心里，刚才的暖流都被风刮去的暖意，心似结出了一层薄冰，冰下都是冰冷刺骨的河水，冻得他脸色煞白。
方才脸上的薄红随着来电也尽数褪去，只剩下连薄唇都没有血色的一张俊脸。
但夏禹风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酸涩寒凉都压了下去，哑着声音缓缓道：
“没、没关系的......”
见傻子抬脸，那双水润的眼里都是担心和做错事的愧疚，夏禹风扯了扯嘴角，想要笑起来，最后却也只能做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轻声道：
“我没事的，阿旺，不用担心。”
“阿旺喜欢大家，挺好的。挺好的......”，夏禹风伸手拍了拍阿旺的脑袋，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夏禹风没有提昨晚停电的事，两人一起吃完早饭，夏禹风便出门了，“哐当”一声关上了绿色的小铁门。
夏禹风昨天和阿旺说自己是不会搬出去的，本来是一件好事。
但阿旺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像是被心包了进去，鼓胀胀地晃来晃去，不安其位。压得阿旺提不上劲，难过极了。
“阿旺？阿旺你怎么了？”，苏颖君看到阿旺心不在焉，脸色也很不好，便冲着他伸出双手，道：
“让妈妈看看。”
阿旺听话地挪着小步走过去，苏颖君的手一挨到阿旺的脸，阿旺的眼睛就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呜呜咽咽地说着他觉得难受的事情。
“这里痛、难、难受......”
苏颖君听着阿旺诉说脸色一白，随即又红了。她嘴角漾上了一丝微笑，她从来没想过阿旺还会产生这种情感，只是慈爱地看着他，又摸了摸阿旺的脑袋，感叹道：
“原来阿旺也有了这种烦恼啊，我们家阿旺长大了。”
苏颖君又欣慰又感动，阿旺小时候的情感十分十分淡漠，他呆呆木木。会在花坛里一只一只地捏死小蚂蚁，他不知道别人是在叫他，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他对人没有回应，“别人”对他来说就是一件物品，好几岁了都不会说话。
苏颖君道：“还记得妈妈以前怎么和你解释喜欢吗？”
那是很久之前，医生对苏颖君说，要带阿旺看悲剧、看喜剧、看能够调动人情感的东西。于是每一天，苏颖君都带阿旺看一部电影，他们看《泰坦尼克号》，看《梁祝》，看《罗马假日》，看许多许多......
阿旺像一只小木偶，呆呆地窝在沙发上，眼睛像是一对玻璃珠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电视屏幕中彩色的画面从他的眼睛中流转而过，但那双黑眼珠子却难有一丝情绪。
直到有一天，他们看《魂断蓝桥》，玛拉堕入风尘，最后在滑铁卢桥上平静地走向死亡。
这是一部老电影，苏颖君还在读书的时候就看过了，当时哭了好几次，现在也是心绪难平。她拿着遥控器想要将CD退出来，阿旺却拉住了她，木木的一张脸张开嘴，问道：
“妈妈、什么是、喜、喜欢？”
现在苏颖君问他，阿旺也点点头。他低下头闷闷道：
“喜欢、会想亲亲她，想对她好......”，阿旺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喜欢”这二字当然不如苏颖君解释得那么简单，但阿旺理解不了太深刻的东西，苏颖君便只能简化了，将复杂的“爱情”二字掰碎了讲给阿旺听。
苏颖君当然是体会过爱情的。她和前夫是高中同学，一起学医，前夫原本也是人民医院的医生，两人那时候也算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
她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自愿去援藏两年，前夫极为支持她，等了她两年。后来工作上升期，她不想那么快有孩子耽误事业，前夫也二话不说，两人一起拼搏。
但因为阿旺的事儿，前夫想要把阿旺送回老家自生自灭，就当阿旺没有生下来过，两人再要一个孩子。
苏颖君不肯，两人之间产生了分歧，阿旺的爸爸远走美国读博，最后在当地工作，两人再也没联系过。
虽然最后以离婚收场，但也不能说在一起十多年的时光不存在过，相爱是真的，分开也是真的。
苏颖君早就释然了，她笑了一下，嘴是青紫色的，看起来有些吓人。但眯起的眼睛竟然带了些少女般的狡黠感：
“那我们家阿旺会想亲亲他吗？”
苏颖君从来没有想过阿旺会产生“喜欢”人这种情感，也没想过阿旺会喜欢男生。
阿旺听到苏颖君问他，倒是没有任何害羞的样子。
他的脸不带红的，连一点粉都没见，只是低着头，粗糙的手绞动着衣摆大半天，旧棉袄的棉都要被他绞散了，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颖君没有催他，只是挂着笑看着他。好半晌，阿旺才像做错事了一样，头都埋在了胸口里，嗫嚅地说了一句：
“阿旺、阿旺不知道......”
苏颖君这段时日觉得喘气越来越困难，她费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尽量如常。她伸出手，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便摸了摸阿旺的脑袋。
“没关系的，阿旺，总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慢慢来，慢慢想，不着急。”
苏颖君当然知道好姑娘好小伙都是不等人的，爱情这种东西，往往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等你一切想明白了，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但阿旺在情感方面本来就较寻常人迟钝，感情一事根本就急不来，也不能急。
就算错过了，以后也未必没有合适的，虽然客观事实上苏颖君知道阿旺这种情况，确实比较难找到合适的人共度一生。
而且就算阿旺想明白了他喜欢夏禹风，但夏禹风也不一定能够接受阿旺，——那孩子那么优秀。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失去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阿旺便如苏颖君说得慢慢想，他确实迟钝，想破了头都没想明白，也不敢问夏禹风。但夏禹风待他如常，那块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便稍稍拿开了一点，能让阿旺微微喘口气。
一到点，阿旺就马上奔赴菜市场，夏禹风喜欢吃螃蟹，最近阿旺就在买螃蟹。阿旺有常识，知道要早点到菜市场才能买到新鲜的食材，夏禹风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
傻子提着环保袋，在海鲜摊里挑挑拣拣，看起来像模像样。他付完钱，手稳当当地提着小螃蟹准备回家。
菜市场很是喧闹，但阿旺一出门口，还是听到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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