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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淹留

建京滴雨未落的第九个月,白鹭洲上乱凫聚沙,黄苇满汀。

长江水退,浊浪无力地拍打着洲际,一只不起眼的小船划来,仓皇藏靠在芦苇丛后。

不及船只停稳,一个女孩便从舷上跳了下来,她穿着宫装,但妆发散乱,衣裳早已脏破不堪,披帛都不知丢在了哪里,落地时还扭了脚,身后划船的老人惊呼一声,忙撂手去扶,可她已自己爬起身,朝汀洲中心的道观跑去。

洲上萋草寥落,道观静静矗立在逐渐被荒草侵蚀的小路尽头,似乎对她的到来有预感般,观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女孩仰着红肿的眼睛,悲怆如潮水涌上心头,扑进门下的年轻女冠怀里嚎啕大哭,“阿璇姐!”

沈鹿衔被她撞的趔趄,差点被道服绊倒,还是用力扶住她,“公主当心。”

“建京城破了!羯虏已经占领禁中,皇帝母子也被俘了!李中官才趁乱助我逃出宫,阿璇姐,我们快走,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

沈鹿衔声音轻轻的,“我知道。”

女孩呆住,“什么?”

“逐溪快你们一步,已将消息告诉我了,不然你们从皇宫到这里,一路上又怎会安然无恙呢?”

逐溪是两年前云渐最后一次出征前为她留在道观中的暗卫。

女孩一怔,倏地转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位劲装男子,眼底不由燃起一点希冀的光,“那我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沈鹿衔凄清的眼望着她,苦笑了一下,竟是摇头,“让他护你和中官走吧,好好保重。”

女孩泫然落泪,“阿璇姐…”

她不由分说拉着沈鹿衔往外拽,“不行!你必须和我一起走!”话音未落,她便眼前一黑,下一刻已经软在逐溪臂弯里,被他挟起来,在老宦错愕的目光中走向水边。

上船前,他扭头看向留在小路上的沈鹿衔。

深秋暮光将她瘦削的身体拉出一道孤长的影,沈鹿衔神色空寂,朝他深深一拜,“公主就拜托你了。”

木舟离岸,野凫纷飞,白鹭洲上只剩她一人。

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何况如此危困境地,逐溪要带一老二女逃出生天,几乎是痴人说梦。

沈鹿衔拨开苇丛,顺着江水远眺,西边遥遥出现兵船几点,是羯虏追上来了,江风席卷间,仿佛能听到他们猖獗的笑骂声。

建京干旱日久,此时反倒因祸得福,原本二水中分的白鹭洲向两岸延伸,艨艟军舰不能下水,兵船吃水又深,行于江面反而没有小舟轻快,但即便如此,她也要给逐溪争取时间。

沈鹿衔走进道观,拐入后面的祠堂。

黄昏幽暗,但祠堂内烛火通明,沈鹿衔敛衣,在满堂的牌位下屈膝下拜。

上面祭奠的是她的父母长兄,以及北伐中她知道名字的将士,其中包括先太子和他的好友,楚王前世子云渐。

距神州陆沉,已经历经了两代人的时间。

听父亲说,前朝诸王之乱时,藩王和世家大族为了争取势力,不惜和羯人朋比勾结,以至各地离心离德,军情相泄,最终被羯人侵关略城,关西江北尽接沦丧,荆扬之地危在旦夕。

先帝当时还是被朝廷排挤在东南的越王,最后却是他起兵抗胡,沈父投笔从戎,同他出生入死十余年,终于保住江左一方平安,为大邺续了命。

沈父也因从龙之功和同袍之谊,让沈氏一跃成为江南高门,掌京口水师,风光无两,然而没过多久,前朝并未涤清的问题又重新暴露了出来。

士族骄奢淫逸,倾轧下士,南侨之间相争不休,以致内政动荡,流民不安,元帝和沈父生怕重蹈覆辙,冒险提拔寒素,兴创科举,以求弹压世家,沈父出资修缮乡学,提拔了一批寒门能臣,给朝廷带来了些许清晏之风。

可喜的是太子也才气过人,礼贤下士,这些幽穷志士们得到了长久的皇权支持,本大有可为,可好景不长,太子才及冠,皇帝便旧伤复发,羯人卷土重来,甚至单于亲征,逼着太子上了战场,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随后便是幼帝登基,士族藩将联手反扑,沈氏落败,寒门新臣被屠戮殆尽,世家得势后,又继续党同伐异,乃至通敌,终至奸逆四起,半壁江山也分崩离析。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大邺最终还是没逃过兴衰更替的轮回。

不过这一切朝野纷争,在太子死后就已经离沈鹿衔远去了。

自从东宫殉国,沈鹿衔便一直深居道观,已是第七年。

“女冠沈氏敬拜,恭请先烈垂闻:自汉中一役,寒暑七转,每况愈下,羯胡暴虐,凡沉沦之地,男首成丘,女作军粮,坟茔尽掘,可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追兵在即,与其神祠沦于敌手,备受凌辱,莫如付之一炬,免遭污涂,诸英灵在上有知,万望宽谅。”

沈鹿衔稽首三拜,站起身来,持起长案边燃烧正旺的高大烛台,走向众多牌位边,将蜡油浇在上面。

最前面刻着“先考太傅沈公讳怀庸之灵位”的乌木牌受到炙烤,发出噼啪声响,在蜡油的催发下烧成一团火。

沈鹿衔鼻头一酸,悲从中来。

倘若太子没有战死,事情会不会和今天不一样?

倘若太子战死后,沈氏和云渐并未失去皇权的支持,会不会也会是另一番光景?

沈鹿衔突然想起,父亲从禁中面见病重的先皇回来,支支吾吾问了自己一句话。

他沧桑面孔上唯一一次出现那种难于启齿的神色,沈鹿衔记忆犹新。

父亲问,“阿璇,你愿不愿意进宫…做陛下的继后?”

她彼时正为太子伤心难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追问,“您说什么?”

沈父低下头,“没什么。”

沈家小女和太子青梅竹马,是建京中人所共知的事实,太子表字玉衡,沈鹿衔一出生,皇帝便赐下小字阿璇,皆取自《尚书》中“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用意实在太明显,皇后对她更是疼爱,时常召入宫中教养,怜若亲女。

若非那时皇后孝期未过,沈鹿衔早是太子妃了。

这时让她去做皇帝继后,如此荒唐不伦之事,谁能接受?

父亲当然没有强迫她,也再未提起此事,如今回想,这个提议却像是先皇驾崩前要给沈氏助力的最后一次挣扎。

因为自那之后,幼帝登基,生母垂帘,皇室的倒戈,让沈家彻底落败,而这也成了诸多寒士新臣悲剧的开始。

还有和太子交好的楚王世子云渐。

当年太子身死主力丧尽,他仍能孤身找到左翼军,反败为胜,父亲盛赞他少有英才用兵如神,此言不虚,倘或他没有遭皇室猜忌和世家坑害而落入敌手,北伐会不会已经业成?

道观年久干朽,时气旱燥,火苗像个长势极快的兽,将供案牌位迅速包裹,堂中帷幔窗棱都尽数燃烧起来。

房顶瓦楞不断往下砸,整个祠堂都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弥漫的浓烟让人神志不清,火光吞噬间,沈鹿衔仿佛看到了在观外为她手刃贼人的云渐。

那是两年前,一伙落草为寇的强盗听闻沈家女儿在此长住,以为会有财宝,便趁夜摸到了洲上。

沈鹿衔手无缚鸡之力,就要被拖上船时,白刃天降,云渐把她挡在身后,十余名盗匪顷刻间身首异处。

初见时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依旧身手了得,可在数年后的这个夜晚转回身,沈鹿衔却从他眉目间看到了从所未有的灰冷。

如同枯竹结霜,了无生气。

沈鹿衔惊魂未定,问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云渐抹去颊上血珠,“羯人进犯益州,边城接连失守,太后批复了我的上书,明早出征。”

他那折子被生压了一个月,突然获准,却让人疑虑,沈鹿衔没提打仗的事,只是问,“你怎么了?”

“阿璇。”他道,“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杀死敌人,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

沈鹿衔怔忡,望着他俊逸锋利的眉目,想问为什么,眼泪先滴落下来。

遭遇盗匪时她没哭,见到杀人也没哭,此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滚。

云渐道,“别怕,我把逐溪留下。”

沈鹿衔仓皇摇头,“你们都留下。”

云渐笑笑,“若有机会,便往南去吧,玉衡殿下的牌位,你已经守得够久了。”

“我真希望…你不要一直把自己困在道观里。”

他抬起手,指节靠近,似乎想为她擦去眼泪,又像是想摸摸她的脸,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掏出一块帕子塞进她手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以往不论情势多危险严峻,云渐总是可以力挽狂澜,这次她也习惯性地坚信他能扭转乾坤,幻想朝廷在生死关头能醒悟一次,不要给他使绊子。

可是没有,他再也没回来。

这一切都不能转圜了。

墙柱和房梁在烈火焚烧下发出粗嘎的断裂之声。

弦月初升,羯军的兵船朝东行来,不断逼近水上汀洲,却在冲天的火光前不得不停下。

炙浪翻滚,荒草野苇尽数化为火海,白鹭洲早已烟焰涨天,烧的熯天炽地,追兵嘈杂的喧嚷中,洲心道观轰然倒塌,化成一片丘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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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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