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寒意沁人,月轻提着食盒穿过回廊,来到闺房门前,一阵穿堂风过,吹的她打了个寒噤。
她摸摸食盒的温度,手在门框上停顿再三,终于敲响,柔声唤,“小娘子,还是吃点东西吧。”
噩耗是在前日晚上快马传入京城的。
那天恰是盂兰盆节,宫中放灯设宴,沈家也受邀在列,因着汉中境上进来捷报频传,已经拿下连云栈,羯兵节节败退,想必很快就能凯旋,席上气氛本来很是融洽。
可谁知就在宴会快结束时,御前的小黄门竟莽然闯入,言边境驿卒快马急报,带来了关隘孤叶城失守,太子战死的消息。
一语惊四座,宴会大乱,皇帝当庭咳了血。
沈鹿衔悲恸欲绝,以至一度晕厥,醒来后便神情恍惚,不见人,也不说话,已经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一天一夜了。
月轻没有得到回应,问门口的女使,“星隅,去报信的小厮可说了,夫人什么时候能到?”
女使身量纤柔,但上半张脸遮着代面,只能从纤巧的下巴和花瓣似的嘴唇中看出是个美人,闻言小声道,“在路上了,正乘车赶回来。”
月轻看了眼犹自紧闭的房门,愁容满面,“我还是把羹饭拿回厨房温着,兴许夫人回来劝劝,小娘子便…”
话未说完,身侧突然响起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姐妹俩讶然回头,齐齐松了口气,赶忙围上去,“小娘子!”
沈鹿衔的粉娇玉颜似乎在一夜间迅速消瘦了下去,脸上泪痕犹在,憔悴地立在门后,像瓶易碎的琉璃器。
可不知怎的,星隅隐约感觉她眼底多了几分凄冷空寂。
她伤心彻夜,竟和之前的小娘子隔却经年一般。
两人才想说什么,沈鹿衔已抬头,眼角犹有泪光,却是微笑着抚了抚两人的胳膊,“外面冷,进来吧。”
月轻和星隅相视一眼,“小娘子…”
“我没事,”沈鹿衔看出月轻的欲言又止,温言道,“待了一天,我也有点饿了。”
月轻喜不自禁,连忙应声,“哎,那小娘子吃些东西,我刚拿来的莼菜羹…星隅,着人备些热水来,给小娘子净净手脸。”
沈鹿衔转身回到房中,接过月轻递来的羹汤,盯着氤氲热气,一时又有些恍神。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星隅的声音,“夫人您回来了…小娘子在房里呢。”
沈鹿衔浑身一抖,迅速将莼羹推回桌上,因动作过猛,以至于热汤都扑了出来,她浑然不觉,眼泪夺眶而出,拎着裙摆跑了出去,扑进正朝这疾步而来的邓夫人怀里,“阿娘!”
邓云合用力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声音亦是哽咽,“好孩子,咱们不伤心了,啊。”
沈鹿衔又哭又笑,透过婆娑泪眼,仔仔细细瞧着她的脸,生怕将她每一丝皱纹都错过了似的,再度紧紧抱住她,口中重复喃喃着阿娘。
邓云合不明白女儿的伤感中为什么好像还掺杂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忧心忡忡,“阿…”一个“璇”字在嘴边徘徊,复又咽下去,“和阿娘进屋吧。”
沈鹿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阿娘放心,我还好,不会有事的。”
邓云合闻言更加心疼,揽她进了房间,宽慰良久,直到掌灯时分,月轻进门来报,“夫人,主君从宫里回来了,正在书房等小娘子。”
邓云合脸上一冷,“知道了,”她看向沈鹿衔,面容回归疼惜,“你去吧。”
沈鹿衔神色微动,“您不和我一起去吗?”
邓云合下意识皱眉,很快又松开,“侍女说他在等你,想是和你有话说,你且去便是。”
沈鹿衔百感交集,“那女儿很快回来。”
她起身出门,邓云合以手遮面,盖住眼睛,只觉哀愁不已,深深叹了口气。
……
整个府上都愁云惨淡,沈鹿衔在去书房的路上,还听到有侍女私语:“要是羯人真打过来怎么办?他们如此凶残,只怕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是啊,太子都死了…要是主家逃跑,也不知会不会带上咱们…”
沈怀庸低头徘徊的身影被烛光映在门窗上,沈鹿衔呼了口气,推门而入。
虽然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但看到从小疼爱她的父亲重新站在面前,仍是心脏狂跳,通红了眼眶,“阿耶。”
沈怀庸官服都没换,紫袍凝重地垂着,一向沉稳的神色此刻却有些躲闪,“阿璇…”
他斟酌良久,才劝解道,“逝者已逝,你不要过分伤心了。”
沈鹿衔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还是稳住了身形,“女儿知道。”
沈怀庸颔首,“坐吧。”
他习惯性摩挲着那方墨玉狻猊镇纸,三番两次欲言又止,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沈鹿衔深知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不提,那句话他会蹉跎到三更,终于鼓起勇气问,“阿耶,您是不是有话要对女儿说?”
沈怀庸手上动作僵住。
沈鹿衔看着他,“是不是陛下有话让您带给我?”
沈怀庸挪开目光,须臾,叹了口气。
轻轻跃动的烛光下,沈鹿衔能清楚地看到沈父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以及以往从未塌下来眼下却有些无力的双肩。
她前世此刻只顾沉浸在悲恸中,并未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
他戎马半生,年近不惑才晚来得女,立朝江左后,又一直为寒素奔波,承万夫之望,好像无论什么难事只要找他都能迎刃而解,却没人记得,他是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
不知前世沈家独木难支终被架空时,他是如何孤身应对,又是怎样眼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
自己置身槛外,他偶尔来道观探望,也总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从未诉说愁苦,直到长兄战死沙场后的一个月溘然病逝,母亲日夜伤心,不久也跟着去了。
半年后,云渐被俘,尸骨无存。
那一年,沈鹿衔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兄长,父母,知己。
这一切都是从沈家失去皇权支持而式微后开始的。
沈鹿衔手心被冷汗沾湿,暗中攥紧了拳,轻声唤:“阿耶?”
沈怀庸眼皮猝然一抬,对上女儿凄清却执着的双目,里面仿佛还混杂着一丝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他受到什么蛊惑似的,冲动开口,“陛下…陛下他…阿璇,你愿不愿意入宫…去做陛下的继后?”
空气不可避免地安静了一瞬。
可接下来,沈鹿衔的反应和沈怀庸预想中的全然不同。
不可置信、呆愣愕然、崩溃回绝都没有发生。
她深吸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而定,“女儿愿意。”
下一刻,却是沈怀庸霍地站起身,“不行!”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你让阿耶再想想办法,让阿耶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阿耶。”
沈鹿衔叫住了他,“女儿明白您的苦心,”她涩然道,“可是陛下若有其他办法,就不会对阿耶提这件事,您若有办法,也断然不会对女儿提起。”
“您和陛下都是纵横疆场和斡旋朝堂半生的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是最好的办法,建京的形势,我虽不大懂,但也明白厉害的。”
沈怀庸怔怔,入定般瞧着她。
沈鹿衔鼻头一酸,“女儿已经失去了太子哥哥,不能再失去您和母亲了。”
沈怀庸突然背过身去,一言不发,烛光将他的背影在墙壁上放大,肩膀微微耸动。
沈鹿衔道,“女儿进宫,是自己做的决定,绝无怨言,阿耶若是想通了,便随时唤我。”她福了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沈鹿衔用力抹了一下眼睛。
她不明白,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次,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若是能在此次北伐之前…
不,不对。
即便在北伐之前,她也无法阻止太子的战亡,一个不解战事的深闺女儿,所凭靠的无非家世父兄,就算未卜先知,形势所迫之下,她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自己进宫,或许是唯一能扭转前世悲剧的路。
不知是不是诸英灵在天有知,让她回到现在,若当真如此,求他们保佑,让大邺莫要再遭灭顶之灾。
……
夜逐渐深了,沈鹿衔辗转难眠。
虽在父亲面前下了决心,独自思量起来,仍不免忧惧。
皇帝眼下如此掣肘,和王室寥落有很大关系。
先朝诸王夺嫡,为争权夺利引胡入室,终至江北陷落,皇室子弟死伤殆尽,没有堪用的亲王,而当今帝后携手起于微末,情深甚笃,始终未置后宫,只有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
直到九年前,皇帝酒后宠幸了一个宫女,封她作了才人。
但每个人都对这位冯才人讳莫如深,皇帝也极为冷淡,将她打发到了别宫,即便她后来生下一子,也并未将其母子接回,当中似有隐情。
可皇帝死后,冯才人所生的幼子,则成了唯一可以继位的人选。
幼帝登基,嫡母空置,冯才人身为先帝嫔妃和新帝生母,一跃成为太后,垂帘听政,极尽奢侈享乐之能事,并很快向世家倒戈,倾轧寒门,迫害沈家,让她的父母兄长皆死不瞑目。
此后皇权再也不能成为压制士族的力量,北伐则成了他们抢占地盘的幌子,明争暗斗,不断内耗,最终灭国。
烈火焚身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沈鹿衔猛地睁开眼,后背绡衫已被冷汗贴住。
她剧烈喘息,不敢再闭目。
才入寅时,沈怀庸着侍女来后院接她,父女俩一同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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