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谦来到御医院名义上是说自己咽喉肿痛,李彦淡定拿了几副去火止痛的汤药,“孟大人,早晚煎药服用,自会好转。秋风不紧,好得快呢。”孟谦望见李彦冲他微微点头,意在表明昨夜的事情暂无波澜,李彦抬手,“我送孟大人。”
两人来在御医院门外,李彦耳语一句,“没听见异动就是安全,我看此事或许也牵扯各处较量,不然知南没那么容易将人救回医馆。”
孟谦点头,“看不透情况,你府上要当心。”
李彦答应,“了然!”
李宅的厢房里,叶枫还在研究伤者的药方,陆苍林困得不行,跑到隔壁厢房补觉去了,一觉睡到午后,小婶婶轻声唤醒他,“陆少爷,陆少爷……”苍林睁眼看见面容娇美的婶婶,慌张起身,婶婶温柔说道,“陆少爷莫慌,已是午时,起来用些午饭吧。”陆苍林匆忙点头谢过,小婶婶见他局促,识趣离开,将房门掩上。几位婶婶说她们已经用过午饭,苍林不好意思让她们在旁等候,只说婶婶们先去歇息,自己随便吃点就行。大婶婶点头道,“门外有丫鬟守着,陆少爷有何不便,吩咐他们便是!”陆苍林施礼鞠躬,几位婶婶礼貌告退。李彦家的饭菜跟南郡云鹤楼一样鲜美,此时一个人守着一张红木大圆桌,不需在乎礼仪,他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满足喝下一杯浓茶,慨叹师叔的生活真美好,而后起身去厢房问问叶枫的情况。
看见叶枫坐在罗床上愁眉紧锁地把脉,陆苍林走过去说道,“兄弟,你别太着急!”
叶枫抬头,“我想他今天应该可以醒过来!”
“你们吃饭了吗?”苍林看了一眼倚在对面小榻上的范有为。
叶枫回复一句吃过了,范有为低头沉思,没有听见陆苍林的问话。他蹙眉遥望窗外,思量着另外一位铤而走险的伙伴。
陆苍林走到他身前的方桌旁,沏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范兄弟,哦……范兄台,敢问是云州哪间学府的书生?”
范有为回过神来,抬眼打量陆苍林,眼神警惕,“你是何人?”
“陆苍林,家父陆云乾,李彦是我师叔。”
听闻他是陆苍林的儿子,范有为凌厉的眼神缓和些许,轻轻点头,思量片刻后方才开口,“我乃是云州的流民,家境贫寒,跟着云州的免费学堂识字读书,而后学堂破败,我去左家药铺当伙计讨口饭吃,白天铺里卖力,晚上自学苦读。”
范有为讲得轻声,这般低级的出身让他颇为难为情,他搓了搓粗糙的双手,手心里是厚重的茧子,手背上是冬天落下的冻疮。月满将至,往年此时最为欢心,云州城华灯似锦,四处都能借到光亮来读云州书阁借来的书。可惜,今年初春,京都的工部侍郎裴旻一声令下,书阁眨眼间就拆掉了,让无数云州乃至隔壁洛城的贫苦学子垂泪泣血。书阁是曾经的云州三大富商共同出资而建,意在帮助云州出身寒门的学子免费借阅圣贤之书,家业最大的梅家又为此单建一间学堂,只为给凄苦的贫家儿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而今,免费的梅家学堂消亡,云州书阁也不复存在,书阁的砖木被裴旻大人平移到渡口边修筑渡桥,以此节省料本,裴大人的口袋自然又多些盈余。这回云州修桥一事满朝瞩目,裴旻再不敢随意偷工,渡桥质量一流,坚实横在江波之上,人来人往依旧,却踩踏着贫苦学子的希望。而更让他范有为绝望的是,一年之前的渡桥上,他的父亲正挑着担子准备给东家送水,渡桥忽然坍塌,瘦弱的白发佝偻老人压死在桥墩旁,血肉模糊,一行扁担和两只木桶沾着鲜血随着江水飘向远方。范有为就这样失去人生最后一个亲人。他失声跪倒在渡口边,头脑发昏,心中泣血,绝望地盯着残破的一切,圣贤书里的一字一句都解不了眼下的半分哀愁,他无助地嘶吼,却唤不醒来来往往的差人。而今年初试的时候,师兄伍惟思又突然被取消考试资格,莘莘学子方才醒悟,那篇祈求云州太守阻止工部拆除书阁的联名文章已经变成自己的墓志铭,真就是行至绝境走投无路了。范有为嘲笑自己清醒得太晚,念得自己在文章上署名时,心里还坚信圣贤书里的道理——为官者,百姓之父母官也,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怎料正是他信过的圣训却变成压死自己的最后一缕稻草,他垂眸繁华的云州城,心若寒潭。
苍林听见他出身贫寒,心中立马泛起同情,他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父亲的名号?”
范有为吞吐,应付一句,“神医叶天名满天下,陆师傅也是盛名远播。”
苍林看他有些回避,也不再追问。范有为胸口的伤又冒出血迹,他却毫无反应,任凭刀伤肆意作痛,他却挺起腰杆倒数距离月满的时间,目光如炬,心无旁骛,似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记得那天从云州城出发的时候,三个伙伴目光凛凛,无多言语,心里却明白,他们走出这座城门,便是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也好,毫无希冀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腔热血埋没在苟且度日的时光里等待苟且的衰老和死亡,枉来人间一遭,莫不如将热血洒向登高一呼的绝唱中,起码有一处声音让些许世人知道这世界我来过,拼过,奋战过。仰天大笑出城门,我辈绝非蓬蒿人!
范有为揣着给东家送货偶然听到的秘密来到京都,却得知叶天已经入土,而伍惟思也哀叹孟回大人病故,第三个伙伴戴起草帽,悲悯合掌。秋风萧瑟,落叶纷纷,他三人心意已决,眼望北方,自知无路可退,唯有铤而走险。
京都城门处,护卫们系上披风,严以待命。明日广济寺典仪,四方礼佛之人都会来敬香,城门盘查可得仔细些,门口排队入城的子民绵延不绝。护卫正在登记入城子民名号,忽然闻听身后马蹄阵阵,回首望见秦松秦都尉,今时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一堆公务堆叠如山,准备赶往云州。护卫们见都尉出城,施礼参拜,“秦都尉辛苦!”秦松亮出刑部腰牌,未曾下马,拱手向守城的护卫还礼,而后绝尘而去。
刑部书房里,萧亦清正在处理案宗,他的脖子酸痛,正准备抬头休息一番,闻听护卫来报,“四皇子,二皇子派人捎来口信,询问四皇子明日可否去广济寺典仪听高僧辩经。”
萧亦清摇头,“你去回禀二哥,告诉他刑部公务繁忙,高僧论经就先不去讨教了。”
“是。”护卫领命离开。
待人走后,萧亦清摇头呢喃,“我何时有那等闲心去听他们辩论,若是论得出天下的是非曲直,我刑部案宗又怎会堆叠如山!”
次日秋分,阳光和煦,赵括看见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跪地拜谢苍天,看来一切活动都将顺利举行,他嘱咐手下的侍从,告诉高大人,不必担心雨天的备用计划了,今日气候良好。亦真如约守在叔朗宫,踏上车马。第一个目的地并非广济寺,而是皇家宗祠。赵括天亮便在此恭候,贡品、仪仗全部就位,一丝不苟。武皇亲临,带领一众皇子、贵妃、公主、皇亲依次牌位叩拜太祖。赵括跪地一并叩首,奉上最新编纂的皇家玉蝶,而今三皇子萧亦真回宫,族谱里的名字俨然而立。萧亦真对于这等盛大的参拜仍旧有些陌生,徐文广教过的那些礼法早就忘在脑后,他眺望着公案上的玉牒颗颗硕大的文字,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萧婉容,这是哪位亲人呢,怎么从未闻听。
祭祖礼节繁琐冗长,正是这份好奇让萧亦清坚持到结束,待众人按次序走出宗祠,亦真赶忙跑到舅舅身旁,“萧婉容是谁啊?我见过吗?”
赵括闻言,面容失色,赶忙示意皇子小声一些,亦真皱眉,心有不快,这深宫之中为何处处都是逆鳞,问个问题都会让人这般紧张。
赵括耳语道,“萧婉容是陛下的胞妹,你的姑姑。”
“为何我不曾见过她?也没人提起过啊?”亦真更为疑惑,入宫的时候舅舅明明给他讲了完整的皇亲国戚名单,也不曾有过姑姑的名字啊,难不成去世了吗,可去世的皇亲舅舅也有过交待啊。
“她曾是太祖赐婚给江国公的正妻,而后抛家弃子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江国公已得太祖之命续弦,这玉牒留下长公主的名讳还是陛下在太祖辞世前求得的开恩。”赵括解释道,“此事乃是宫里不可谈论的话题,皇子千万小心。”
“姑姑……她为何?”皇子还未问出口,赵括打断,“都说过不可谈论,你就不要追问当年的缘由了!”
亦真猜想,“我想姑姑大概有苦衷吧。”
赵括嘘了一声,“今日广济寺典仪,三皇子陪在太子身旁,切记注意礼仪,说话之前仔细思量啊。”
“知道了,舅舅。”
“诶!”赵括厉声提醒,“都告诉你说话细思量,怎么又称呼出错啊!”
“好啊,赵大人!”亦真苦笑,“那个工部裴侍郎会来吗?”
赵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想要捂住亦真的嘴,又放下手,拽住皇子的衣袖,躲开四周仪仗,“我就求三皇子,把前夜的事情全忘掉,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与你无关啊。”
“可是……”
“没有可是……你知道吗?没有可是……你就安心听高僧辩经,你不是想见南郡的高僧了缘吗?你去听他讲经说法。到时候云州的主持法华大师也在,你认真听讲!”赵括苦口婆心,生怕皇子不听劝,“我去找孟然看着你!”
“算了,算了,我自己能待得住!别麻烦他了!”亦真推辞,“我一定安心听讲,不会出错。你就放心吧。”
典仪在即,赵括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孟谦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找到孟然,吩咐他去广济寺,重点不在听经闻法,而是看住三皇子。孟谦无暇关注典仪盛况,他必须要去李彦府邸,那里的情况更为紧迫。
不出叶枫所料,伍惟思苏醒过来,他看着陌生的厢房满脸狐疑,不知自己这是生前还是死后。此时叶枫正在打盹,他太疲惫了,两个时辰前正吃点心充饥,没吃几口便沉睡过去。伍惟思望见范有为安然,他警惕打量叶枫,范有为小声示意,这个人应该是真心救治他们,无需紧张。伍惟思这才放下心来,他缓缓坐起身,罗床咯吱作响,前胸后脊的刀伤依旧灼痛,疼痛让他确信自己仍旧活着。他的嘴角上扬,哽咽问道,“月满到了吗?”
范有为摇头,“今夜!”
伍惟思闻言微微点头,遥望窗外的朝阳,“今夜……今夜……”
叶枫醒过来,差点碰倒桌上的茶壶。正逢李彦和孟谦来到厢房,两个书生立刻紧张,他们慌乱站起身,伍惟思体力不支,身影摇晃,范有为的伤口再度殷血,叶枫睡眼惺忪,看见胸口的血迹无奈感叹,“这位兄台,我说过几次你不要乱动啊!我包扎伤口十几遍,你要累死我啊!”
范有为不回复他,紧张地盯着对面的孟谦,如临大敌一般。
“我说这位书生啊,你这都安然无恙为什么还拿我们当歹人呢!”李彦无奈感叹,“这圣贤书里可教得是知恩图报啊!”
范有为冷笑,“那些庙堂之上的哪个没读过圣贤书,可做得到么?”他和伍惟思还不知今夜能否过得去,心有千斤重担,怎可能安然。
叶枫说道,“你二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养好刀伤即可康复,现在可以告诉我杀害神医的凶手了吧!”
范有为扭过头去,望向窗外,“月满!月满之时,我自会奉告我所知道的一切!”
“一言为定!”
李彦和孟谦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多言,只待月满时候听听书生知道的秘密。
广济寺的讲经坛宏大庄严,门外是重兵把守,门里是座无虚席。寺院外聚着众多百姓手持三炷香冲着寺院的钟楼叩拜,祈祷自己的未来,他们相信高僧齐聚的时节,敬香也格外吉祥。待会儿典仪正式开始,闲杂人等就要离开寺院门前,不论多么虔诚,没有身份的平民都无福听闻高僧讲经说法,连站在门口的机会都没有。
孟然带着父亲的嘱托走进讲经坛,门前的护卫拦道,“报上名姓。”
孟然这才想起今日守备森严,递上陪读的腰牌,“在下孟然,三皇子的陪读,今日皇子来此听经闻法,在下自当替皇子执笔记录。”护卫闻言,又看了一眼腰牌准确无误,这才抬手放行。他低头将腰牌系上腰带,听见身后有个年轻的声音,中气十足,“在下云州寺院的僧人天鼓。”
护卫打量一眼,“请柬呢?”
僧人递上,护卫翻看,请柬的字迹些许模糊,“这怎么有些模糊呢?”
“小僧今晨徒步而来,挥汗如雨,请柬在怀里被汗水浸湿,还请大人海涵。”
护卫仔细观瞧,青布僧衣汗水打湿,低头又辨认一眼请柬上的官印,除了些许模糊没有大问题,这才点头答应道,“进去吧。”
“多谢。”僧人迈步而入,孟然侧目看了一眼,僧人挺拔,行如清风,走路声音微薄,几乎听不见。孟然思量这是个身上有功夫的僧人,再抬眼,僧人已经没了踪影,他急忙跟上两步,只见讲经坛里人山人海,前排是众家僧侣,后排是受邀官吏,而太子、三皇子还有礼部高官则坐在高阶之上,身后站着不少持刀护卫,倒是显眼,孟然四下瞭望,找了个能随时望见三皇子的边缘位置盘腿而坐。
赵括示意广济寺僧人鸣钟,现场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戛然而止。礼部主事清清嗓子,“今日秋分,太子生辰,又逢月满,万分吉祥之日。敬谢陛下恩德,敬谢太子仁德。”
高僧合掌“阿弥陀佛”,众人叩首,“敬谢陛下,敬谢太子!”
赵括施礼起身,继续说道,“四时吉祥,在此辩经,一则普法众生,二则选拔僧官,造福万世,萧国万福!”
一声钟鸣,辩经开始,赵括宣告今日辩经题目是“度苦厄,利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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