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慧远大师嘴角微微扬起,他已经跟国舅爷打过招呼,知南未得陛下赐官,此次选拔还是他慧远连任,结局早已落定。赵括提前也收到了国舅爷的口信,意在推举慧远做僧官,此次辩题已经透露给他提前准备。
赵括先示意云州主持法华大师开口。高僧年迈,身着的青布僧衣颜色已然泛白,后背还有几块粗糙的补丁,衣衫虽然陈旧但是极为整洁。法华师傅缓缓起身,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他沉思片刻,想来这一句心经经文的议题甚是宏远,经过云州书信一案,法华更为笃信凡人修行的艰难,恐惧、忧伤、慌乱似乎永远围绕凡人的生命,人生在世,如履薄冰,一不留神就要陷入苦难的循环里,牵连甚广,度自己的苦尚且不易,又何况众生。念及此,他又想起法源辞世的嘱托,扭头望着身旁打坐的了缘和知南,些许哽咽,他提醒自己正定心神,这才踌躇开口,“度苦,不易,利生,亦是艰难。修行便是一条布满荆棘的窄路,千难万险,却未必得见彼岸。”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讲经说法主张的是广开佛门,让更多俗人踏入佛门修习佛法,法华师傅这般言辞却是吓坏那些未曾读过经文的凡人。太子也觉意外,平日里多次来广济寺听高僧讲经,还从未听过如此消极的言论。他不由得向前探身,想再听听法华师傅后面还有何高见。
亦真终于得见云州主持,自然想起南郡的法源师傅,思绪又飘回那个刀剑相对的夜晚。法源就在横刀的交锋前离世,而临危不乱的了缘仍旧安坐榻前诵经道别,这算不算他们说的度苦厄,还有他们在烟火重重的藏经楼拼命护住了《生死书》,可否解救一丝苦难呢。亦真也没有想出这个议题的答案,不过,他闻听法华这般悲悯的言辞,倒是有几分认同和感慨,艰难道路确实不曾间断,不论南北。
法华并未在意那些惊讶的神情,亦未再多言语,只是合掌鞠躬,而后落座。
赵括颇感意外,他愣了片刻才想起继续推进流程,“云州寺院高僧知南师傅可否再做一番补充。”云州主持的陈述实在简短,赵括自然要找云州僧人再做一次发言。
知南合掌鞠躬,“主持所言甚是,此题足矣,我等无有补充。”修行,在于每一个生命真切的感受,而非是滔滔不绝的言辞。
在座听者内心却道,云州僧侣的修行不够,一道议题却是应付得如此简短,看来今年僧官选拔是与他们无缘了。
“请南郡高僧了缘师傅讲说此题。”
了缘连续几个月在柴房干活,腰部劳损颇多,起身迟缓,知南抬手护住了缘的腰身,了缘借力站起来轻松些许,低头向知南道谢。落座高台的亦真将了缘的吃力看在眼里,此刻他不想再继续听什么议题,只想跳下高台帮助自己的朋友。知南内力轻送,了缘腰部一阵暖热,疼痛瞬间减退许多。
了缘的发言更为简洁,“前路艰难,惟愿我等不忘修行之初心。”
慧远闻言,心中嗤笑,暗自呢喃,云州和南郡僧侣是不是已然知道结果注定,所以故意来这里消极应对议题。
了缘抬手,掌心是一层浓重的厚茧,合掌鞠躬,“阿弥陀佛!”
赵括不知为何他们这般言简意赅,只觉得让广济寺赢得这么轻松有点可惜,不过转念想来,省些下言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场面些许尴尬,赵括正要圆场,却见一位迟到的来者四处寻找空座。
四皇子毫无迟到的歉意,四方步走得却是气定神闲,他四处环顾,看哪都是新奇,终日里沉溺于卷宗要案中,从来没有进过广济寺的讲经坛。今天的造访实属被逼无奈,原本拒绝了二哥的邀请,继续处理公务,可谁知陛下临时召唤二皇子和袁哲觐见,二哥就硬派他来讲经坛,原因是太子生辰听高僧讲经,他们兄弟二人不可同时缺席。萧亦清虽然不懂这是什么奇怪理由,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二哥毕竟是他一奶同胞的兄长,从小到大都竭尽所能地庇佑他,就算自己满身棱角,却也不敢触碰二哥的逆鳞,只好当成休假一天来闲逛。
赵括刚要开口参拜四皇子,萧亦清望见高台上的场景,立马打手势示意赵大人继续主持典仪。亦清站在远处,向太子欠身施礼。太子点头,意在免礼。亦真直接冲着远处挥手,同四弟打招呼,亦清忍不住扬起嘴角,他脸上很少见到笑容,大概是不曾遇见如三哥一样不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的真人吧,他便用俊朗坦诚的笑容来回应高台处的挥手。
赵括继续邀请慧远答题,标准答案正式发声。慧远自信起身,先是同高台处的大人物行礼合掌,而后得意洋洋地背诵精心准备的发言,“众生于世,常饱受生老病死之苦,心系烦恼、执着,唯有通过觉悟与修行,方能破除无明,解脱苦厄,获致安宁。菩萨之行,恰如春风化雨,润泽干涸之心田。慈悲心怀,使修行者时刻关注他人之苦,愿以己之微薄之力,助人为乐,普及法义。佛陀言,若以此法,度一切苦厄,皆可得解脱。”
众人不住点头称赞,这才是标准模版的讲经说法。太子深以为然,满意点头。
而亦真却是觉得晦涩,他蹙起眉头,前面那些言论暂且不想,可后面有一句助人为乐难以信服,“他慧远还高声谈论助人为乐,他连了缘的一间厢房都不愿提供,生怕云州的案子牵连自己,哪里讲得出这种话。”
然而,慧远的发言远不止此,一盏茶的时间不够他的稿件发挥,又过一盏茶,他仍旧滔滔不绝。
“度苦厄之道,在于对苦痛的深刻领悟。修行者若能体悟本质,便能以平常心面对各种困境。正如佛陀所示,内心之苦源于无明与执着。对此,修行者应以智慧之光,照见内心。其次,“利苍生”者,便是引导他人走向觉悟。众生因无知而迷失,若能以佛法之智慧,照亮其心,便能让更多的人明了苦的真相、悟得法之实相。”
亦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徐文广的课堂之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氛围,他低着头垂下眼眸,本来前夜就没怎么睡觉,正好趁机休息一番,不过高台的椅子很硬,板得人不舒服,他甚至有些想念万花楼的暖阁,来到京都许久,却只有万花楼的厢房最让他安眠。台下的亦清也是一脸无奈,成日里埋首案宗已是辛劳,听闻这长篇大论只想打盹,可抬眼看到太子坐在高台中央认真听讲,他不敢擅自失礼,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提神。
慧远大概又讲了一盏茶的功夫,讲得赵括点头如捣蒜。
“广济寺乃先皇发愿所建,自是承蒙皇恩,应当担起普度众生,祈福萧庭的责任。”
众人暗自赞叹,深以为然,高僧就是高僧,讲经不能一句带过,长篇大论才是修行到位的佐证,符合广济寺天下第一寺院的名号!
赵括觉得流程很顺利,准备开始结题,“多谢慧远大师……”
“且慢!”年轻的声音清脆而嘹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循声而望,包括方才眼皮低垂的三皇子。
声音从最后一排传来,众人回首,只见青布衣衫微微扬起,年轻的僧人目若寒星,眉似浓漆,面似白玉,腰细膀阔。坐在他不远处的孟然认得这就是他在门前碰见的僧人。
“小师傅有何补充?”赵括暗叹这位僧人的胆量,广济寺的慧远如此充沛的发言怎由得没有资历的小师傅忽然追问。
慧远收起方才的笑脸,微微转身,甩了甩真丝绣得的袖口,冷眼望着远处。
“贫僧斗胆。”僧人淡然开口,继续说道,“敢问各位大师,可曾见过苍生的苦厄……”
慧远被问住了,他自幼被太祖选为童僧,那时的京都还称作东吴,他一直在广济寺里待着,从未离开过,也不知外面发生过什么。
“苍生的苦厄真得只来自内心吗?”僧人继续发问,问得全场渐渐心慌,“贫僧虽年纪不大,可走过的路途却多一些。秋风又至,寒冬不远,各位可知洛城以北的百姓有多少户熬不过冬天的,无论其内心如何,总有太多贫户负担不起昂贵的棉花和煤炭。燕州前年饱受干旱之苦,冬季又长,作物难活,真正是饿殍遍野,那里的苍生有谁来度。”众人心头一震,高台上的赵括冷汗涔涔,余光望了一眼太子,看见他微微蹙起眉头,身子继续前倾,还想听那僧人言说。
“边塞修城墙的劳工虽是戴罪之身,可其中太多老人和孩童全是株连之人,只因与某个获罪之人沾了亲,无辜的苍生就冻毙于城下的风雪中,可否请诸位大人发发慈悲,度一度他们的苦厄!”
“你是哪家寺院的僧人?”慧远面露不悦,厉声打断僧人的发言。
“我来自哪家寺院不重要,大家都是修行人,分什么大小寺庙。”僧人目光凛凛,“还有云州……虽繁华似锦,可那是富贵人家的喜乐,你们可知贫寒学子的艰难吗?”
“你报上法号!”慧远再度打断,不允许僧人继续讲话。
“天鼓!”僧人面不改色,声如洪钟。
三皇子站起身来,惊了旁边的太子一跳,“典仪本就邀请各家僧人论道,你为何要几次打断别人?”
慧远咬着牙赔笑,“发言的僧人总该自报家门。”
“这是你定的规矩?”亦真问得坦荡。孟然心头一紧,想起身阻拦,怎奈高台距离过远,有心无力。
赵括擦了一头汗水,急忙圆场,“皇子莫怪,慧远师傅言之有理,发言的僧人自是要告知自己的法号和寺院,我等也好记录啊。”赵括微微向慧远施礼,意在替三皇子道歉。
慧远却是不领情,耳语身旁的徒弟,“去查查这个天鼓是哪个寺院的!”
“贫僧认为,所谓渡苦厄,利苍生,首要是去亲眼得见苍生的苦难,而后再提普度之事。若是我等无从解救苍生苦厄,只能看着这些卑微的苍生含恨而终,却还要将其归咎于苍生的内心不明,岂不是在欺枉众生,也欺骗了自己嘛!”
“你放肆!”慧远面红耳赤,怒火中烧,“佛门之地,岂容你个修行浅薄的竖子胡言乱语!广济寺经文沿袭许久,得太祖赏赐印章,你竟然敢说是在欺枉众生,你罪无可恕!”
三皇子翻过高台栏杆,径直跳下来,吓得赵括汗毛竖起。
“论道论道,你要用佛法与其他僧人辩论,而不是恐吓!”亦真找了个蒲团坐下,奚落一句。
慧远不理睬三皇子,扭头冲着太子施礼,“太子,此人身份可疑,妖言惑众,恳请将其抓起来从严问罪!”
这时候悉心观察的四皇子萧亦清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刑部在此,恳请太子斟酌。方才僧人天鼓不过是言明苍生苦厄的例子,说得是慧远大师的发言些许片面,并不曾污蔑你广济寺的经文,为何随意给他人罗织罪名!”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三皇子和四皇子竟敢如此直接地与广济寺对峙,简直让人头皮发麻,这可让太子如何是好。
虽然赵括恨自己没拦住外甥,可四皇子突然加入争论,闹得现场鸦雀无声,众家官员和僧侣喘气都格外谨慎,赵括不敢随意圆场,多说只会招徕叛逆的三皇子继续对峙,他只能躬身等着太子发话。
太子微微欠身,面无喜怒,“讲经说法本该如此,是为探究佛法奥义。前些时日,已向父皇请命,备下棉被和粮食送往洛城以北协助贫苦人家过冬,今岁,父皇也降下恩旨调拨粮食赈济燕州,自会解救百姓之难。”赵括立马俯身叩拜,“太子宏仁,陛下隆恩,是天下苍生之福啊!”台下臣子一齐跪地,重复赵括的言语,“谢太子宏仁,谢陛下隆恩!”
“多谢各家高僧的论道,受益良多,我今晨也请过父皇的旨意,赏赐每位僧侣一件海青。”太子继续说道,各家僧人纷纷起身,合掌鞠躬,“多谢太子,多谢陛下,阿弥陀佛!”
赵括见机行事,“多谢太子,今时典仪论道正式结束,各位师傅辛苦,典仪选拔结果择期公布。”
太子起身,赵括鞠躬见礼,“恭送太子回宫。”
太子点头,“典仪的记录整理完毕烦请赵大人先送到东宫。”
“遵命。”赵括拱手。
“大人辛苦。”太子轻轻拍了一下赵括的肩膀。
“太子言重。”
待太子离开后,众人纷纷离开讲经坛,慧远本要召集武僧拦截方才那个天鼓和尚,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转眼间,天鼓的影子都不见了。慧远派人去搜查寺院,而后回到厢房准备写信给国舅爷。慧远许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方才台下坐着国舅爷家的韩青还有魏林泰,早就一溜烟地跑回去给主子报信了,哪里还需他提笔写信。
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在找寻那个年轻热血的僧人,“好奇怪啊,刚才还在那排,怎么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亦真看见孟然,惊喜问道,“哥……”
孟然摇头,示意他注意言辞,亦清摆手告诉孟然不必紧张。他听到这句称呼不觉意外,三哥原本就在孟家长大,与孟然情同手足理所应当,他甚至盼望自己和三哥一样有机会去皇宫外面生活,不必受那些繁密规矩的束缚。他接触刑案繁多,自觉了解民间,可听闻天鼓的话,亦清心中颇为震撼。他的描述那么具体而真实,是亦清不曾见过的苦楚,原来那么多户人家过冬如此艰难,那么多的百姓饱受灾荒之苦,这是刑案接触不到的远方,自己自然也是有心无力,想来又是一声叹息,渡苦厄,谈何容易,一个皇子尚且无暇顾及,何况那些卑微的苍生。
“你看见方才那个僧人天鼓了吗?”亦真问孟然。
孟然摇头,“他应该是个轻功高手,步履格外轻快,走路不见声响!”
赵括忧心忡忡跑过来,不管天鼓去哪,急着跟三皇子说道,“太莽撞了!”
亦真听见舅舅的絮叨就觉得心烦,“又怎么了!”
“二位皇子,慧远乃是太子看重的高僧,今日又是太子生辰,无论慧远什么言论,你们都不该当众与他争执不下啊!岂不是让太子为难!”
“那他仗势欺人就不是让太子为难吗?”亦真觉得舅舅的话都是不可理喻。
“他擅自给别人戴上罪名,才是让太子面上无光!”亦清补充一句。
赵括闻言哭笑不得,终于明白为何二皇子总是不放心四皇子的安危,他和他三哥才是真正的亲兄弟,性情都如此一致。
几人还在争论,却看见孟谦跌跌撞撞而来,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四皇子!”他来得时候一路狂奔,呼吸有些紧促,“出事儿了!”虽然周围都是熟人,不需提防,可孟谦还是尽量压低声音。
“何事?”亦清问道。
“裴旻大人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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