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如闻惊雷,萧亦清也不敢置信,镇定心神后方才拉住孟谦的手臂问道,“案发何处!”
“尸体在万花楼后面的土堆里,是万花楼的小厮去后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的。我去刑部听说皇子在讲经坛,便来此寻您。”
“走,随我去案发现场!”
“皇子!”孟谦拦道,“臣知四皇子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可有一事,臣还是要斗胆提醒四皇子……”这件事在他来的路上就一直盘算,谨慎开口劝道,“今日太子生辰,又逢月满之夜,陛下特设晚宴,皇子必要亲临。此案,不可在今夜禀报圣上,无论如何要等到明天!”
赵括深以为然,一齐劝道,“孟大人所言极是。今日是陛下和太子都器重的吉日,不可禀报血案之事,不如先让仵作将尸首送回刑部,详细验过,再做斟酌。”
亦清思量片刻,虽然不愿如此,可心里也明白两位大人的提醒十分在理,他早已了解父皇的习惯,若是今夜提及朝廷命官死在万花楼门外,便会和云州书信一案一样,牵连众多无辜之人锒铛入狱,他不能也不忍如此。赵括的建议是对的,先让仵作验尸为好,“多谢大人提醒,我这就去安排。”
亦真屏住慌乱的呼吸,偷偷耳语孟谦,“是他们吗?”
孟谦摇头,“不是……我一直在李彦府上看着他们,直到刑部的护卫捎来口信!”
“怎么会这样!”亦真觉得不可思议。
赵括赶紧说道,“三皇子,臣先送你回宫。”
“不行,我也要去现场。”
“你不是刑部的人……”
“谁说的!”亦真又开始拿起腰牌摇晃。
孟谦极力规劝,“皇子,随赵括大人回宫吧,今夜家宴,不可迟了。”
“四弟,我可以帮你的。”亦真坦诚地同亦清说道,“既然今夜不便声张此事,那你调派刑部的人越少越好,我随你一起前去。”
亦清虽然望见两位大人的愁容,可他却有意留下三哥,今日秦松去了云州,亦真是最为合适的帮手。他点头道,“三哥随我一起去吧。两位大人放心,尸体运送回刑部,我便与他一道回宫。”
四皇子尊口已开,孟谦和赵括自然无话可讲,孟谦只得禀告,“四皇子,孟然可否随行,他是三皇子伴读,身上有些拳脚功夫,也好保护二位皇子周全。”
亦清痛快点头,“那是最好,今日秦松不在京都,辛苦孟然一趟。”
孟然施礼道,“四皇子言重。”
萧亦清谨慎地调派人手,月满之夜万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出去。万花楼的小厮惊魂未定,脑子里全是血淋淋的尸体未能瞑目的惨相,亦清先派两个护卫身着便衣假借其他青楼的老板挖墙脚的名义带这位小厮到鸿宾楼吃些茶点,今夜就陪他在鸿宾楼度过月满佳节,千万不要提及凶案事项,让他平复情绪,恢复理智,其他明日再说。万花楼后院则派了几个工部的侍卫小心看守,名义上是说勘测土坡有意修筑高墙。而万花楼的管事和老鸨也得了刑部的传话——本就无事发生,说话可要留神,否则性命堪忧。这等风月生意场的人哪里有蠢笨的,听见这话自然明白其意,也不再打听小厮的去处,只告诉清早的几个丫鬟和茶壶,切记管好自己的嘴,否则小命不保。孟谦则带人马不停蹄地跑去裴旻的府邸,意在封锁消息,也为封锁住府苑,无论如何,今夜他们不能出门寻人。
亦真和亦清还有孟然带着仵作奔赴现场。此时已是秋分,朝暮的气候微凉,正午的气温依旧很高,几人赶在午后收尸,难免会有刺激气味,孟然和亦真自然煎熬,可仵作早已司空见惯,动作麻利,操作顺滑,使用纺布牢牢封住尸体,塞上几层冰块,呼唤旁边两个陌生人帮忙。他没有功夫跟四皇子确认这俩人身份,既然皇子带人来了,必然是为查案而来,不必客套。孟然抬尸体的时候有些反胃,亦真见状连忙上前搭手,两人合力方才将尸身送上马车。亦清正认真观察现场,土墙上斑斑血迹依旧鲜明,尸体旁边的泥土里有些许模糊的脚印,他蹲下身掏出一张薄纸将其印了下来,交予仵作一并取回。孟然和亦真汗流满面,仵作确定马车里的尸体安放平整,这才来跟四皇子汇报,“启禀四皇子,都处理好了。”
亦清再度环顾,确认自己可取证的地方都已观察到位,而后点头道,“走吧。”
三人坐在马前,仵作和尸体坐在车里,亦真和孟然时不时往车里探头,确认仵作还能待得住。
亦清好奇,问了一句,“你们有什么隐忧?”
亦真摇头,“没有隐忧,只是我们俩方才抬了尸体,有些反胃,不知那仵作待在车里,会不会煎熬啊。”
亦清笑道,“他对着腐坏的尸体吃饭喝水都是家常便饭,怎谈得到煎熬。”
孟然和亦真大为惊奇,再度探头看车里,果然仵作已经打开食盒开始吃饭了。孟然感慨道,“仵作乃是英杰啊,惭愧惭愧。”孟然也不知怎的,平日里自己力气不小,今天怎么抬个中等身材的尸首都如此无力。
“孟兄言重了。”亦清笑道,“据他说,他第一次跟着他爹学习验尸可是呕吐了一整天,还比不上你现在镇定呢,哪一行都是熟能生巧啊。”
“我还是第一次直观死人……”孟然感慨。
“我也是。”亦真呢喃一句,“第一次直接面对一个死过的人,上一次……上一次的清水岩庙,我还没机会见到。”
“见到谁?”亦清好奇。
“清水岩庙的法源主持圆寂,那夜我困在烈火中,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亦真回忆他离死亡最近的夜晚,经楼烈火汹涌,浑身灼痛,口鼻混沌,似乎断了生机……
马车飞驰,抵达刑部。孟然第一次踏入刑部,竟然是为了搬运尸体,不过听过仵作的故事,孟然似乎也有了一回生二回熟的信心,这一次他果然进步了,没有再度觉得反胃,顺利将尸体送进停尸间。可停尸间尸体众多,他再度失守,肚子里翻江倒海,实在忍不住,小心跟仵作道别,而后飞奔到院子里,才敢张嘴呼吸。
萧亦清吩咐仵作抓紧验尸,自己则将方才的勘探记录捋顺,落笔在案,等待明日的调查。眼下,他更担心另一件事。他找到正在大喘气的孟然,“孟兄,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四皇子但说无妨。”孟然暗自祈祷,四皇子千万不要让他去陪仵作验尸,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
“今夜,一定要安然度过,可我怕有万一,所以恳请孟兄留在刑部,我给孟兄留块腰牌,一旦有紧急情况立马去给孟大人报信。”亦清担心的是那群铁骑,这件事严防死守,却不一定防得住暗探繁多的铁骑营。慕千扈的妹妹如今又做了新贵妃,慕都督自然更为嚣张,插手他刑部的事只会比从前更为过分。
“后门的护卫自会协助你。”亦清补充一句,“我都已经做过安排。”
孟然听闻这个请求立马答应,只要不是跟着仵作验尸,一切都不在话下。
时候不早,两位皇子须得回到皇宫,亦清和亦真踏上马车,孟然马前相送,“皇子放心,在下自当尽心。”
亦清点头,“有劳。”
一声驾马,长车行进。车里的两位皇子相对而坐,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忧心忡忡,亦真看着正闭目的四弟,忍不住打扰他,“我有事要去孟府。”
“啊?”亦清睁开眼,“何事?”他生怕自己落下了什么安排。
“孟然一个人留在刑部等着月满,我爹……”亦真一着急又说错称呼,急着改口,“孟大人又不在府上,四娘一定着急,我想去给她报个平安。”
亦清听后长舒一口气,“我当什么要事呢。”
“自儿时起,孟家从来在月满夜都是团团圆圆,还未有这般四散的时候……”话说到这里,眼泪忽然就涌在眼眶,亦真微微低头,些许哽咽。
亦清有些惊讶,他没料到三哥对孟家的感情如此深切,不过仔细想来,孟家待他如至亲,又救了他的性命,一切自然明了。
他点头道,“我让车夫改道先去孟府。”
四娘见到亦真的突然登门既是惊讶又是欣喜,一时间不知所措,一会儿喊孟谦,一会儿喊孟然,全然忘却了爹俩一早出门还未回家。一直喊到孟夏出来提醒婶娘,他们都不在家,不用继续呼唤了。
亦真第一次见到孟夏的真容。她的眼睛和灵儿很像,如杏仁一般,少年一阵恍惚。两人望着彼此,沉默片刻,而后才想起打招呼,他不知该不该称呼她一句妹妹,倒是孟夏听闻四娘一句三皇子,匆忙跪地施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子,上一次正逢爹爹去世,悲伤不已,未有心去看祭拜的皇子。少年今日再次来访,她真切望见对面那张俊郎的面庞,尤其是那双星目澄澈如水,让孟夏难忘。
亦真被她的一跪吓到,急忙扶起身,“不必多礼。我身边没有护卫侍从,喊我名字吧。”
四娘不敢,孟夏更不敢逾矩,两人仍旧拘谨。
亦真道明来意,“我爹和我哥今日有些紧急公事要处理,我回来跟娘说一声。”他说得很惬意,故意叫着以前的称呼,“娘,你莫要担心。”
四娘闻言,五味杂陈,低着头躲避少年澄澈的目光,努力点头,“明白,多谢……”她到底也叫不出“三皇子”。
孟夏听到这般亲切的称呼想起孟然跟她讲过的从前。这些时日,叔婶还有兄长对她格外疼爱,从小孤独的孟夏弥补许多遗憾,庆幸自己在爹爹离开后还能拥有如此亲密的家人。所以,当她听过亦真的故事,孟夏只觉同情,离开这般温暖的家,谁都会万分不舍。
亦真看见四娘的纠结,又望一眼孟夏,孟夏亦是垂眸,睫毛盖在杏眸上,掩盖自己的局促。亦真觉得苦涩,他继续留下,四娘和孟夏只会拘谨不安,就像孟谦说得那般,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他不忍她们为难,只好不舍地道别,“月满吉祥。”
转身而去,突然听见一句熟悉的呼唤,“栀子酒刚刚启封。喝了再走吧。”四娘尽量避免称呼,她不敢叫他名字,又不想叫“三皇子”让少年失落。
少年闻言转身,星目明亮。四娘急忙呼唤家丁倒上一碗栀子酒,送到少年手里,亦真一饮而尽,酣畅淋漓,酒碗双手奉还,星目微红,噙满不舍,“多谢娘,我走了。”说罢,他又同孟夏施礼,“告辞。”
两人目送少年离去,心中亦是感怀,已然忘了施礼道别。
这一路上,亦真再未说一句话,嘴里的酒香还在,心中的苦涩也在,亦清见他消沉,未去打扰。
皇宫里张灯结彩,异彩纷呈。赵括看见三皇子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免不了絮叨提醒晚宴赏月的时候要注意规矩,小心回话,亦真一句也没听进心里,瞭望渐暗的天空,心却仍旧挂念着家里的那碗酒。他想着自己在陆家小馆说过的计划,月满之夜要向父皇表明心意,可一切计划都突然被打乱,今夜月满,又当如何呢。
酉时一到,宫殿内侍敲了一声梆子,皇亲齐聚椒房殿前,月光皎洁,白玉屏风伫立,玉光辉映。屏风前,圆桌上铺金色丝绸桌布,意在月下团圆,瓜果茶点分别十道按次序摆在圆桌上,意在十全十美,皇亲们按次序落座,四皇子和三皇子挨着。
赵括坐在皇子斜对面,看见三皇子心不在焉地应付茶点,心里不禁打鼓。武皇瞥了对面一眼,问了一句,“今日朕有朝事,未能亲临典仪,广济寺论经说法论得如何啊?”
太子先为回道,“禀父皇,今日各家僧侣各抒己见,受益匪浅啊。”
陛下点头,而后抬眼,“亦真,你觉得他们论得如何?”
陛下突然发问,三皇子这才将心思聚焦到圆桌,战战兢兢起身,“回陛下……回禀父皇……”亦清有些担心,暗自皱眉,试图提醒,“问得是今晨的讲经如何。”
亦真听见四弟的小声提醒,“我第一次听高僧讲经,虚心学习。”
赵括稍微放下心来,谁料陛下又问一句让他汗毛竖起,“听说你和广济寺的慧远还起了争执!”
亦清抬眸,武皇面无喜怒,他颇感意外,怎么父皇忽然问到这件事。
太子也觉得意外,他刚拿到赵括的笔录还未呈报父皇,若是父皇立刻知晓此事,那定是有人参奏在先。太子想起之前按下的那些参奏三皇子的奏折昨日已由父皇审阅过,今日许是又有参奏递上,难怪父皇要问上一问。他望向坐在身旁的二皇子,眼神示意自己的疑问,萧亦柏立马领会太子心意,微微点头,确认太子的猜测。他不仅知道有人不停上奏参告三皇子,还知道这些全是户部党羽的人所为,谁让三皇子莽撞愚钝,回来就敢得罪国舅爷呢。太子再望一眼舅舅、江齐嗣还有魏林泰,心中已然明了答案。他微蹙眉头,没有做声。他虽不知三弟与他们有何矛盾,可是有关舅舅的纠葛,他亦不便直接插手。之前徐文广先生向他举荐的书生被江齐嗣发难,他看到锦绣文章,也不能直接将书生招揽门下,只好给铁骑打过招呼,书生学子乃萧庭希望,不可斩尽杀绝,算是做个折中的妥协,江齐嗣见太子铺了台阶,也就此作罢。
太子再度思量,今夜毕竟是家宴,父皇应该不会发怒,他需静观其变,紧急时候再起身圆场。
亦真没有注意周遭异样的神情,更不在乎武皇的悲喜,陛下的问题总是如同审讯,他已然习惯,径直开口,“我……只想……劝阻他打断其他僧人的发言。”
武皇闻言微微点头,“以后劝阻示意礼部赵大人安排就好,你不必亲自跳下高台,太过失礼!”
赵括闻言,立马跪地磕头,“启禀陛下,是臣失职,未能安排好典仪,烦劳皇子费心。”
武皇挥手,“好啦……”赵括抬头,武皇抬手示意他起身,“你是礼部主事,皇子的礼仪,你要多费心。”
“臣领旨。”赵括躬身。
武皇抬眸望着对面的少年,星目再度与他相对,少年望着陛下严厉冰冷的眼眸,心中倍感绝望,他直到这一刻才发觉曾经的想法太过天真幼稚,对面这个高高在上的陛下绝无可能会应允他的求婚。
“你随徐文广学习也有段时间了,以后要多加研习,谨慎尊礼。”武皇敲打一句,继续饮茶。
亦真抬手施礼,“是!”
在座皇亲听得真切,国舅爷党心中暗喜,武皇心里已然迁怒三皇子,家宴前训告一句以作警示。二皇子亦是心中暗笑,早知这个兄弟胸无城府,这般表现也是意料之中。而五皇子、赵皇妃、小公主还有赵括暗自替亦真捏了一把汗,生怕今夜龙颜大怒,看到三皇子安然落座,这才放下心来,却仍抹不去满面的忧虑。四皇子垂首饮茶,心中万分同情,他此刻更能明白为何三哥这般眷恋曾经的家,也明白了为何从孟府告别的亦真一路上怅然若失。
后续的家宴氛围随即变得轻松,席间欢声笑语,太子陪伴父皇猜了不少灯谜,二皇子和五皇子分别作诗作画敬献父皇,龙颜大悦,欢欣鼓舞。小公主得了父皇送的一盏彩色华灯,而武皇赐给太子的生辰之礼则成为今夜重头戏——夜明珠一件。宝物闪烁,光芒四溢,满座艳羡,啧啧称奇。二皇子努力挤着笑容,心中却是满满伤怀,他与老四何曾有过任何礼物。他不由得转头看看四弟,只见老四举酒与身旁的老三对酌一杯,丝毫无意探看什么夜明珠,两人的眼睛里只有那颗金色的月亮。这场景看得萧亦柏心情怪异,好似他们俩才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亦真望着月色,眼眶发红,耳语亦清道,“我想家了。”他终究没有能按捺住情绪,左边一滴眼泪滑落进酒杯里。还好,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夜明珠上,无人在意有一人落泪了,落泪的人终于拥有须臾的自由。
亦清小声宽慰道,“你今天还是喝到了栀子酒。算是团圆了。”
京都酒烈,却不如从前一般可以轻易让少年沉醉。今夜,他再无睡意,也再无机会梦见广寒了,只能对着那颗硕大的月亮诉说思念。
一旁的二皇子看得几分困惑,他们俩到底在想什么,那可是夜明珠,怎么还有心思赏月。可他不知道,得到夜明珠的和没得夜明珠的都平等地拥有一颗皎洁的月亮。
家宴欢喜落幕,二更鼓响,月满吉祥。亦真还是没醉,心里些许失落,他多希望酩酊一场,沉沉睡去,梦里才有自由。
四皇子送他回到叔朗宫,听他继续讲一**源圆寂那夜的故事。他觉得这样也好,讲说从前好过面对今天。
记忆开始流连,从大胡子一伙人纵火烧毁医馆开始说起。讲到天降大雨,救了他和了缘,亦清正听得入神,忽然闻听内侍来报,“启禀皇子,刑部有人来信。”
亦清听到“刑部来信”,神经绷紧,心跳加速,“宣!”
亦真也是忧心忡忡,唯恐孟然有什么危险。
“启禀四皇子……”刑部侍卫看见三皇子在旁,些许踌躇,心急如焚的亦清急着喊道,“但说无妨!”
“藏书阁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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