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许直视着褚山的眼睛,带着一点点笑意,“皇上您对我的一举一动不是都了如指掌么,这么久了您都没透露过只言片语,难道不是默许了我这么干么。”
他的话音不带丝毫惧色,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皇帝,不是能要他命的人。
出乎意料的,褚山听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竟然没有暴跳如雷,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抽动一根,他只是低垂着眼睛,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道:“秦许,你还记得是谁让你坐上宰相之位的吗?如今也敢这样跟朕说话?”
闻言,秦许状似想了想,然后轻笑了一声,牛头不对马嘴的说:“宫中向来寂寥,知道要进宫拜见,臣特地带了一件礼物前来,您不看上一看么?”
秦许拿过长榻旁竖立着的一个卷轴,小心的上前放在了褚山面前的桌子上——秦许进偏殿的时候随手放在了此处,因此褚山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东西。
此时卷轴被放到了面前,他才发现这个卷轴背面的图纹跟御书房的纸张图纹一摸一样,不及打开,褚山心里就又冒出了一点暗火——秦许不过一介臣子,连纸都敢跟御书房用的一样,私下里还有什么是不敢逾矩的。
但他没把这点暗火表现在脸上,只是沉着脸,打开了卷轴。
卷轴里是一副用宣纸画的画。
画中人披甲执锐,背靠悬崖,马蹄高扬,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褚山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一个哆嗦,扬手把画摔了出去!
秦许仿佛对此情此景早有预料,他适时的捡起掉在地上画,卷好又放回了褚山面前,轻声细雨的:“皇上,古人云,长寿者切忌动怒,怒火伤肝,重之则损心脉,切记。”
褚山拿下尚在发抖的手,掩在衣料之下,眼角神经质的抽动,对秦许怒目而视:“你,你什么意思?”
秦许:“臣没什么意思,只是这画是臣苦练多日,于无数残品之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品,想要进献给您,聊表一下心意罢了。”
褚山不听他这虚头巴脑的假词假语,咬牙切齿道:“当年的事情是你一手促成,朕不过是被你蒙蔽而已,为了保下你,朕不得已顶着宗族朝臣的压力立你为相。这些年,你把持着朝廷上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有什么不满意?”
秦许冷眼看着褚山,觉得好笑。
“你保下我?”秦许怒极反笑,“这句话你居然也说的出口,当年要不是我倾力相助,你这个皇帝的位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说到蒙蔽,你不如亲自下去跟武安王解释解释,说你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受到了我的蛊惑,看他全家老小会不会相信你。”
秦许轻蔑的瞥向褚山,“……怎么样啊,二皇子。”
褚山五指攥紧,冷汗浸湿了里衣,黏腻的让他转不动脖子,视线直直的盯着卷轴,不知道在想什么。
威慑的效果已经达到,秦许适时的缓和了语气,轻柔的说:“你看,皇上,这些陈年旧事早就说不清了,纠结于你了帮我还是我了帮你没什么意义,咱们不如活在当下,前面还有好几十年快活日子等着你我呢,干什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这样难看呢。”
褚山僵硬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从回忆的漩涡里脱身,褚山松了长长的一口气,他仍旧盯着那副卷轴,神思已然归位,“你给朕看这幅画,是想威胁朕吗?”
“不敢。”
褚山:“暗中跟着你的人总是给朕说你在府里安分的画画,却原来是画的这幅画么。”
褚山撩起眼皮看他,“你早就想着要用这件事跟朕打擂台……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秦许低下头,仍是道“不敢”。
褚山哼笑了一声,“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当年如日中天的武安王都没能逃过你的算计,全家老小……无一幸免,你好大的本事啊。”
秦许面色平静,平铺直叙道:“容臣提醒一句……当年武安王是您下令围杀的,此事确与臣无甚关系。”
“秦许,”褚山眼睛微眯,警告道:“当年你可以威胁朕,不代表如今你依旧可以威胁朕……你是不是忘了,朕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了,不是当年那个庸懦的二皇子。”
“小孩子都知道同一件事不可以拿来用两次。”
秦许后退几步,坐回了长榻,姿态回复了闲适,“好用的事就该多用几次,何拘用几次呢。”
褚山面沉似水,脸色阴沉的不像话,“秦许,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陛下当然敢,臣不过**凡胎一具,杀了也就杀了。”
秦许嘴角上扬,气定神闲道:“只不过边关将士们要是知道了他们的主帅当年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会不会一怒之下发兵京城,把您送下来陪臣呢。”
“你!”
褚山出离愤怒了,十几年前就是这样被秦许拿捏,他只当自己少不经事,上了贼人的当,没想到十几年后他竟然被秦许用同一件事再次拿捏,皇帝做到他这憋屈地步,也是古今难有了。
顾离尘站住脚步,沉声道:“所以当年武安王之死是另有隐情?”
林斜阳仰头看天,双手背在身后,“也是元正十三年,武安王褚峰那时是三军主帅,奉命击退蛮族,一个皇子,本可以坐镇主帐,不必亲自上阵杀敌,可他非要事必躬亲,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阵前迎敌也多半冲在前面。有皇子做表率,将士们血胆俱沸,一日退敌几十里,蛮子们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抓了人以图拖延时间,同样是因为有褚峰坐镇,毅然一力担当了停战的责任,与蛮子们周旋,这才给了你们活命的时间……然后就在元正十三年年尾,秦许伪造武安王与朝中大臣暗中往来的密信,并上呈皇帝,皇帝怒不可遏,他本就猜忌兄长多年,疑心一起就再难消退,遂听信秦许之言,以皇帝病重为由将武安王骗进京来,秦许私下里在武安王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使得武安王重伤……及至武安王到京即刻遭遇了禁军围攻,他拼死突出重围来到武安王府,在混乱之中嘱咐家将送幼子出逃,后与王妃死在了王府。”
幼子……顾离尘猝然抬头,“……那个幼子当时多大了?”
林斜阳:“将将五岁出头一点。”
元正十三年,五岁的小世子,现在是元正二十七年,就该是十九岁……
顾离尘一惊,惶然道:“林叔,时令他,他是不是就是……”
林斜阳不着痕迹的点点头,“那年武安王被秘密处死,皇帝为保边关安稳,对外谎称武安王褚峰死于北原蛮族的毒计,同年,武安王妃悲痛至极,病死在了王府,不过五岁的世子夭折,皇帝大感悲痛,追封武安王一等国安亲王,王妃一等国安夫人,世子承袭武安王,在年节里,昭告天下……当年那个病死的小世子,就是现在的时令。”
预想中的答案被证实,顾离尘心口顿时一阵剧痛。
怪不得,怪不得,时令对秦许那么痛恨,对皇帝的态度那么古怪,却原来……
当时他才多少岁?五岁不过的孩子,骤然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那么小,该是怎么样千难万险才活下来的……
光是想一想,顾离尘就难受的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拉住林斜阳,哑着嗓子问:“他当年被家将带走,王府的世子不见了,秦许不可能不追查,他是怎么……”
林斜阳站定在一个兔子冰灯面前,凝神不语,摊主以为他喜欢,正要拿下来让他仔细瞧瞧,林斜阳摆摆手,示意不用。没生意可谈,那摊主上下扫视了一眼乞丐似的林斜阳,自顾自一边儿去了。
沉默半晌,林斜阳才道:“当年死在王府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王府管家的孩子,管家对王府忠心半生,知道主子遭难,逃不出去了,为保王府血脉,他就把自己的孩子伪装成了小世子……反正王府里全是尸体,年龄又相当,没有人会怀疑小世子还活着。”
这就是时令的身世——他当年被家将带走,机缘巧合之下被林斜阳收留,从此躲在青枫,磕磕绊绊的长大,成为了一个江湖侠客,整天跟江湖人士打着交道,偷鸡摸狗,上蹿下跳。然后再长大一点,他带着一身的血气和莽撞只身来到京城,同他那血海深仇的敌人作对,一个人苦心孤诣,绞尽脑汁的暗中复仇。
就顾离尘的观察来看,时令应该是没有同隐楼中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身世,对付秦许的名头都是假借委托人之名——现在想来,陈琳琅的委托正好帮他掩饰了他真正的目的。
他根本不是因为受人之托来的京城——他就是为了秦许的项上人头而来。
只是秦许到底树大根深,即使翻出了他的谋逆之举,都没能真正伤到他。
从前不懂皇帝为什么对秦许如此容忍,现在看来,两人之间存在“武安王之死”的内情纠纷——那皇帝对他的容忍就可以稍稍理解一点了。
不过就是狗咬狗那一套旧事,没什么新鲜的。
顾离尘辞别了林斜阳,当夜就离开了渠城。
星夜兼程的朝着那个十九岁少年而去。
寒钰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正经过过年节了——自他家破人亡之后,每年都是在刹海帮里度过的,那帮子老奴又不做人,每到年节就把杂活全都丢给寒钰干,为此寒钰对除夕的感知就是寒冷的冬夜加干不完的杂活儿。
今年就不一样了,他整天跟团子混在一起,被苏奚投喂的白白胖胖的,年没过他整个人就胖了一圈,还窜了个字,现在站起来都有时令耳朵那么高了,这让他很高兴——在他的认知里,身高与责任相当,自己长得越高,将来可以担当的责任就越大,也就能为他在意的人做更多的事。
但最近寒钰发现他的时令哥有点奇怪——时令从来都是隐楼里最不服管教的那一个,没事就谋划着带团子到处作乱,那些何云规定不许做的事,时令没几天就会偷偷干个没完,被发现了也不悔改,由着何云把他追的上天入地,嬉笑怒骂,活的很有活气。
可是最近这几天,时令一天比一天沉默,常常在一个地方发呆出神,一呆就是一整天,谁叫也不听。
这天,时令仰躺在榻上,眼神放空,显然又是在发呆。
寒钰疑心他有事,很是担心,时不时拿盘小点心逗他。对此,时令的反应是给了他一个白眼,遂不再理会。
寒钰很是挫败,不屈不挠的越战越勇,到他把苏奚的一点红全部拿走堆在时令面前时,苏奚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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