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天,每一年的这段日子都是时令最难过的日子,他一方面沉浸在仇恨之中不可自拔,一方面恨自己为什么不快点长大,十几年了依然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报仇。
今年尤其的难过——因为今年他尝试着报了一下仇,结果却发现连仇人的油皮都没蹭破,而自己怕被仇人抓住,还灰溜溜的逃回家来了。
这不由得让他很是挫败,低迷的几天里,他一直在给自己洗脑——什么自己太过弱小,敌人太过强大,自己一个人是在跟整个国家作对之类的……
然而这众多的说词里有一条让时令如鲠在喉,如刺在心——那就是他依然太过弱小。
青枫城的某一不知名小巷,屋顶上,时令后脑勺枕着左手,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张开,半晌后,他自心里叹了一口气。
于武力上再想精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
时令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一般来说小孩子的记忆是从六岁开始的,也就是说六岁之前的记忆,长大之后多半是不记得的,但也许是记忆太过惨烈,时令依然还留存了一些六岁之前的记忆。
怎么从王府里逃出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从王府里出来之后的那一段逃亡。
当时抱着他的家将已经深受重伤,一步一个血脚印,喘气如牛,痛苦的气息拂过时令的耳鼻,在他当时小小的心脏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惊惶与不安。
小时令仿佛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将来要发生的事,他扭动着身子想要跳下来——因为他已然察觉到抱着他的人已摇摇欲坠。
家将制止了他的挣扎,喘息着说:“世子,不要乱动……咱们马上就安全了。”
小时令有点着急,想说我可以下来自己走,不用你费力抱着,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家将高大的身躯就骤然倒地,把他压在了怀里。
这个家将身后没有追兵,如果没有受伤的话他应该是能活下来的,但他既然受了致命伤,前路又没有援兵,那他的结果就只剩下了死这一条路。
在艰难跋涉的这一路上,他一路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敬重的主帅已经死了,临死之前把小世子托付给了他,他的战友同胞为了掩护他,一个个排着队的死在他面前,他肩上背负着无数条性命,最终带着世子于死地逃出生天。
可他还不能放松,身后就是地狱,前路还未明朗,他必须得把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是肩上数条性命共同的执念。
就是这样一股信念支撑着一个腿骨断裂,腰间血流不止的人徒步走了十几公里,最终死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山间小路上。
小时令被压得喘不过来气,身上的衣服被家将的血液浸湿,黏腻还带着温度。
他吓坏了,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时令躲在家将渐渐冰冷的身躯下,小声的哭泣起来。
可是眼泪与血液一样,刚流出来的时候是温热的,渐渐的,就会变得冰冷,在夜晚的寒凉里,直冷到人心头。
小时令终于不哭了,他扭动着从家将怀里爬出来,坐在家将的尸体旁,无助的推推他,又推推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跟其他人一样,也死了。
父王说过,男子汉扭过头,背后抹眼泪就算了,当着人面,是万万不能掉眼泪的——那是娘娘腔。
小时令当时不懂,这会儿无师自通的懂得了“坚强”。
他拍拍手,爬起来,毅然向着前路走去。
可是夜晚的山林到处都是危险。
最先到达的是被血腥味儿吸引来的狼群。
它们围着尸体转圈,引颈长嚎。
小时令听见后面传来的狼群啃噬之声,吓的又想掉眼泪了,但他甩甩头,憋了回去,两脚倒腾更快了一些。
狼群被家将的尸体耽搁了一阵,到底还是追上了小时令。
它们围成了一圈,缓缓把时令逼退到悬崖边上。
小时令看着比他自己高出半截的狼,奇异的没有害怕和哭泣——他像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也知道家将的尸体去了何处。
他小小的脑袋里想,我马上就要被吃掉了,这跟死是一样的么?
是不是只要死了就能跟父王娘亲见面了?那还挺好的,他想他们,已经想了很久了。
可是被吃掉和死掉是一样的么?万一不一样呢,那岂不是就见不到父王娘亲了。
这个可能一下子激起了小时令的恐惧,他是万万不能见不到父王和娘亲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比之前所有的害怕和彷徨都要来的剧烈,小时令环顾四周的狼群,又看向身后漆黑不见底的悬崖,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就这样怀揣着小小的愿望,闭着眼睛,义无反顾的跳下了悬崖,狼群到底还是来慢了一步,距离最近的一只狼只咬到了一点衣服碎片,众狼在悬崖边徘徊不前,梭巡了好一阵才不甘心的嚎叫几声,离去了。
而在崖壁上某处突出来的一颗树上,光秃秃的枝桠衔住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小时令被半途中横生出来的枝桠戳穿了肩骨,就这样被当空悬在了崖壁上。
这座山鲜少有人经过,更别提会有人发现崖壁上悬着的人影了。
如果不是一天后,林斜阳循着踪迹追过来,他只怕早就风干在那座山上,等着若干年后成为一具小小的干尸,流传在山林百姓的口口相传之中——被人们拿来止小儿夜啼。
这样想想,也挺好的。
时令自嘲的笑笑,手不自觉的在肩膀附近摸索——那半截树枝救了他的性命,同时也断送了他在武学上有更高造诣的可能性。
他五指渐渐用力,几乎要把肩膀抓出个血印来,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神色自若,淡定极了。
过去发生过的事不可改变,无论多么痛恨,这个道理时令其实明白。
在他被林斜阳救起,得知自己将来要一辈子隐姓埋名的过活时,就明白——生死不可轮转,黑夜不可颠倒。
他痛快的放过了自己,仰望星空,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目光一转,顿觉不对劲。
这里接近青枫城的边缘,一墙之后就是城外了,时令刚才目光一扫,扫到了城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正是过年之际,小偷进城来了?
观察一番之后,时令否定了这个猜想。
城外这两个人衣着繁复,一身锦衣,流光溢彩,要是做贼的话,恐怕离着老远就把主人家闪醒了,偷个寂寞。
而且时令左看右看,城外的这两个人越看越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鉴于对方鬼鬼祟祟的行径,时令决定跟上去看看。
没等他行动,那两个鬼祟的人后面又出现了一溜人影,看样子是追着前面两个人去的。
时令谨慎的停下了动作——打头的那两个人也有点儿熟悉,时令心下疑惑,这是怎么了,熟人大杂烩么。
眼熟虽说是眼熟,可距离实在太远,时令还是没想起来眼熟的这两拨人,到底谁是谁。
尾随小分队全都身着黑衣,只有领头的两个人露了脸,一路跟在前面两个人的后面,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前面两个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加快脚步,摸进了城里。
其中一个人行路间不时踉跄,像是受了重伤,得靠另一个人搀扶才能勉强挪步。
此时街道上行人众多,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大包小包提着年货的人,他们混进人群,左拐右移,很快消失了踪迹。
而尾随小分队由于穿的不像好人,不便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人群里,因此只是迂回的在街头小巷里穿行而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时令这只肥黄雀看得清楚,再过两条街,那两人必定会被抓住。
半炷香后,果然不出时令所料,一众黑衣人把当中两个人围在了一个转角,情势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
露脸的一个黑衣人畅快的大笑起来,“想不到吧,你们主仆两个也有今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锦衣公子“呸”一声,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痛快的杀了你们两个!狗杂种。”
黑衣人脸色一变,森寒道:“丧家之犬,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说罢,他提剑上前,一剑刺出!
锦衣公子实是在绵力支撑,剑锋袭来,他是躲不过的,好在他身旁的人及时把他推了出去,自己以身代之,剑尖从他的后心刺出,血流如注。
黑衣人一剑拔出,冷笑道:“你还挺忠心,当初在刹海帮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忠心过,跟了这个病秧子反倒讲起道义来了?贱不贱呐?嗯?贱不贱?”
他每问一声,就刺一剑,几剑过后,地上的人已成了个血窟窿,暗色的血渐渐晕染出去,把附近的砖石染成了暗红色。
而这个人竟然还有一口气在,他手指动了动,无声的笑起来。
黑衣人被他笑的悚然,色厉内荏的踢了他一脚,“你笑什么!”
地上的人挪动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神情皆是笑意,“……我笑你是个垃圾,墙头草,杂种狗,今天投这个,明天投那个,摇摆不定,左右为难,贪生怕死,是个懦夫!”
“你!”黑衣人气急,正要痛下杀手,被锦衣公子打断了,他冷静的说:“你们要的是我的性命,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属下,不值什么,放过他吧。”
黑衣人放下剑,得意的一笑,“你说放过就放过?当初我们兄弟两个苦苦哀求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嗯?”
“别翻旧账了,”锦衣公子艰难的挪动到了墙边,半靠在墙上,吐出了一口血,“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下命令的是我,冲着我来就是,关旁人什么事。”
黑衣人眼角抽动,一时没有说话。
这时,地上的血窟窿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就要取下黑衣人的狗头!
锦衣公子暗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狗头到底没能取成——一直在旁观战的众多蒙面黑衣人中,其中一个眼疾手快的拦下了这最后一击,同时反推刀尖,割断了对方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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