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常从筏子村出来，在破庙过了一夜，就往沙子崖去，那是前往茂洲的必经之地，也是曾经的船王张家的地盘。
记忆中，沙子崖下曾是个挺大的城镇，镇子一半在山上，一半在山下。
悬崖之下，人们受船王张家庇佑，生活很是富足，就算在战时，依然安居乐业。张家在崖上造了一间太庙，供奉船王张若凡。张家为了祭祀方便，便修了一条通往崖顶的路，这段路被称为“天路”。
几年前，谢无常跟着阿爹架的羊皮筏子，带着好几篮果蔬，来沙子崖赶集。亲眼看到高耸入云的峭壁悬崖，谢无常着实吃惊了许久，就是没胆子上“天路”看看。
可如今眼前这片被荒草淹没的荒地，谢无常在心里连连叹气：这样荒凉的地方，今晚恐怕要登上“天路”，宿在太庙里了。
耳边传来人声，谢无常抬眼望去，只见几道黑影闪过。
未等靠近，几道扭曲的黑影便从路边的荒草里扑出，缠住了一团白雾。
“雾引，你居然还敢来，就不怕我们撕了你？”
“这又是你骗过来的人，好啊，又给我们送玩伴了，不过我们更喜欢跟你玩。”
“引路鬼，去死吧！”
污言秽语夹杂着阴风的尖啸，谢无常眉头一皱，这是几个游荡的厉鬼在欺凌雾鬼。
雾引瑟瑟发抖，周身的雾气被撕扯得几乎溃散。
谢无常手中早已画出一张雷符，追着几条黑影在荒野里乱窜，一道道天雷落下，远处传来一声声哀嚎：
“死巫女，你会后悔的！那个雾引，就是个天生坏种。”
谢无常眼神惊疑地望向角落那团白雾。
雾引重新聚拢雾气，凝成模糊的一团，胆怯地探出身，露出满头的白发，脸庞却是个稚气的小女孩的样子，身上裹着千疮百孔的灰衣，手中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她朝谢无常望了一眼，怯怯道：“谢谢姐姐，姐姐要去哪？”
谢无常好奇地望着她：“我要去沙子崖，你知道路怎么走吗？”
雾引提着灯笼走到谢无常跟前，乖巧道：“知道，姐姐，我的灯没油了，需要一滴血，方能为你指路。”
耳边响起刚刚几只厉鬼的话，谢无常看了一眼雾引，心中想笑。
眼前这团弱小无助的白雾，怎会是天生怀种？
谢无常划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红色的灯盏上，本来荒草丛生的小道突然变得异常宽敞，两边的房屋却显得有些破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一家破败、孤悬的荒山客栈。
客栈腐朽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灯笼里透出的光，昏黄得像垂死之人的眼。
雾引指着前面那家客栈，对谢无常小声道：“姐姐，这家客栈可以免费为路人歇脚，不过姐姐一定记得，入夜后，听见歌声……切莫……开门。”
谢无常摸了摸雾引的小脑袋，却扑了个空，点头笑道：“明白，姐姐记住了。”
雾引点头：“听见歌声，一定不要开门。”
说完，雾气散去，雾引消失。
子时三刻，死寂的夜，谢无常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隐隐期待着，半夜是否真的会有人唱歌。
“道不尽春华易逝，盼不回才子良人，只落得千刃在心，万鬼悲鸣。”
女子缥缈空灵的歌声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怨和魅惑，刚一入耳，就能共情她的凄苦，继而眼角含泪，恨不得立刻就一睹芳容。
客栈里熟睡的旅人梦游般推开房门，排着队，循着歌声，麻木地走出客栈。
谢无常也在其中，只不过，她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驱邪咒。
她清楚地看到，他们走的这条路与白日里不同，蜿蜒曲折，荒草满路。
一盏蓝色的灯笼出现在众人前方，照亮一张稚嫩的脸，正是雾引。
在雾引的带领下，谢无常跟着众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悬崖之巅。
崖顶月色晦暗，隐约能看到浓雾之中一座太庙，太庙的高墙后，露出一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食人花，花瓣上蜿蜒着暗红的脉络，仿佛凝固的、早已干涸的血痕。
谢无常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已经生了退意，身前意识迷糊的旅人却直直地往前走去。
耳边的歌声陡然拔高，悠扬婉转了起来，更具魅惑！
只见食人花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心，一张布满细密利齿的巨口正一张一合，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猩红的花腔深处是蠕动的肉壁。
下一秒，食人花的花冠竟然变得妖艳如血，一股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山崖，伴随着惨绝人寰的惨叫，那个旅人的身体颤抖着，一寸一寸缓缓被食人花吞噬！
待到人影消失不见，食人花的巨口满足地合拢，只落下满地粘稠的涎液。
月光下，上演的是一出血腥的杀戮。一个接着一个，同行者变成食人花的口中餐。
不知何时，谢无常身上的符咒被荒草划落，耳边的歌声不再是歌声，变成了无数个划过视野的画面，悬崖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爹！他慈祥地笑着，朝她伸出手：“阿常，来，到阿爹在这儿来……”
画面一闪，戴着斗笠的梅熹抬眼，那双冷若冰霜的眼中，竟然涌现笑意：“主人，我来找你了。”
这不是梅熹，他不会喊我主人，谢无常，你清醒一点！
看到谢无常的挣扎，食人花转换了歌声，这一次，是更加旖旎的情歌：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股巨大的渴望瞬间淹没了她，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要迈出。
一阵哭腔传入谢无常的脑海，是雾引！隐约中，她看到那团雾气凝聚在食人花巨大的花茎旁，卑微地、几乎是在乞求：
“花……花主……这个……姐姐……可以……不吃……吗？”
食人花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张刚刚吞噬完旅客，还满是血腥味的巨口霍然转向雾引，妖艳的花瓣剧烈抖动着咆哮：
“滚开！没用的废物！再多嘴，我连你一起嚼了当花肥，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一样，早就烂透了！”
食人花的怒骂，如同惊雷般让谢无常清醒！
阿爹和梅熹的幻象剧烈扭曲、破碎。
没有丝毫犹豫，谢无常手中画出一道炽烈的符咒，惊雷响起，狠狠劈向食人花最脆弱的根部！
“不过是一朵食人花，竟然这么嚣张！”
根部被雷电击中，食人花痛得浑身颤抖，巨口中蓦然伸出一条巨舌，宛若游龙般缠在了谢无常的腰间。
猛然间，谢无常被巨舌缠住，带着窒息的压迫感拔地而起，身子忽然飞了起来，就要被扔进食人花的巨口。
谢无常冷静地望着巨口一寸寸地逼近，手中的符箓注入的巫力越来越强。
就在巨舌将谢无常甩向空中的刹那，一道金光符箓如流星般砸在食人花巨大的花冠上，轰然炸开！
“啊！”的一声惨叫入耳。
谢无常知道自己偷袭成功，腰间的束缚却没有松开，腰间剧痛，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要散架。
忽然，无数道刺眼的刀光在月光下闪过，食人花的舌头来不及躲避，被断成数截，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
谢无常被那个戴着斗笠，孤绝凌厉的剪影攫住了全部心神。
是梅熹！
少年满是杀意的眼神，此刻竟是如此温暖。
食人花被伤到要害，发出痛苦愤怒的嘶鸣，整个山崖都在震动。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它喷吐出黑色毒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山崖。
“走！”梅熹一把抓住谢无常的手臂，两人化作两道流光，险之又险地冲破毒雾，向山下疾遁。
客栈里，谢无常瞧着眉间含怒的梅熹，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白皙的手指紧紧握着刀，青筋暴起，冷声问她：“为何要抛下我，独自走？”
谢无常也是满腹委屈，被他一问，怒道：“你老实说，五猖庙那日，你用带血的手，摸我额头，是不是想强行解开主仆契？”
梅熹猛然一怔：“没有，我摸你额头，是为了……是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帮你揉开眉心，你晕倒后做噩梦，神情很是不安，所以我帮你按了按印堂上的穴位。”
好蹩脚的借口，心绪混乱难道不应该按太阳穴，谁会去按印堂？
谢无常逼近梅熹，一双杏眼逼视着他：“真是这样？若是骗我，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真的，不骗你。”梅熹偏了偏头，避过她的目光。
明显的心虚被谢无常看在眼里，她手中一张问灵符，已然贴上，杏眼含笑，问道：“梅熹，你想解开主仆契吗？”
“在还完功德之前，不想。”
谢无常嘴角微扬：原来鬼将军不想连累我一起欠功德，算他还有点良心。
“那晚，你真的只是帮我揉眉心？”
“不是！”
谢无常闻言，拍手笑道：“果然骗我，快说！”
却见梅熹双颊微红，良久方道：“是为了推开，你亲过来的嘴！”
谢无常惊得两眼一黑，双颊顿时如火烧一般，红了个透。
一定是哪里不对！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看着问灵符，怀疑自己贴错了。
这也没贴错啊，她怎么就听到了自己强□□将军的虎狼之词？
谢无常抬手一拍脑门，骂了自己一句色胆包天。可转念一想，她是主人，亲他怎么了，他居然还给推开了？
谢无常冷静之后，又轻声问了一句：
“那我……亲到了没有？”
梅熹皱着眉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极不情愿地承认：“亲——到了。”
谢无常羞涩地捂上了脸，在眼睛处张开两道指缝，继续问道：“你，喜欢吗？”
梅熹脸上，又是一阵绯红，喉结动了动：“喜欢。”
几句简单的话，谢无常问得浑身是汗，不由地走到窗边透气。
谢无常突然想起物灵跟她说过，若是召唤神灵，需要许多功德，若是功德亏欠，是召唤不出神灵的，那她当天是怎么召唤五猖神的？
心中疑窦丛生，谢无常抓出物灵问道：“祖宗，你不是说，功德不够，召唤不了神灵吗，那我上次，是如何召唤的？”
物灵叹气：“透支！”
什么，功德还能先用再还？
谢无常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那岂不是越欠越多，没有尽头？”
物灵看了一眼梅熹：“汝可多与鬼相公亲近，方可瞬时透支彼之功德，之后需要即刻还上，否则恐折其阴寿。”
谢无常还是不懂：“具体是怎么个还法？”
“夫妻互相亲近可瞬时归还功德。”
谢无常恍然大悟，所以上次她是瞬间向梅熹借了功德，才召唤的上古神，之后亲他是为了还功德。
“那透支之后，梅熹岂不是瞬间欠了很多功德？”
物灵点头：“汝之鬼奴乃鬼将军，欠十万功德，亦不会有恶鬼缠身；汝乃凡人，欠下功德，则日日为噩梦所扰，灾厄所侵！”
谢无常觉得很有道理：“那你帮我看看，我跟梅熹，现在多少功德了？”
物灵：“共欠九万功德。”
谢无常掐指一算：“这么说来，召唤一次神灵，也就消耗一千功德？”
物灵点头，谢无常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她取下梅熹身上的问灵符，指着窗外道：“梅熹，那个，是柳如风吗，我没看错吧？”
柳如风见二人目光惊疑地看着自己，摇着折扇来到二人面前，身旁是被缚着瑟瑟发抖的雾引。
几乎同时，谢无常和梅熹问他：“柳如风，你怎么在这里？”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自《青玉案·元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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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食人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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