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八年,早春,乍暖还寒时候。河冰初破,山野萌绿,迎春花和连翘花吐露一点嫩黄色的花瓣,在梢头似要绽笑,冷冽的春风中点染着淡淡草木香。然而九歌山却宛如隆冬笼罩,各个山门的守卫异常森严,弟子们脸上如凝寒霜,皆是极为沉重肃杀的表情。
云雾缭绕之上,九歌山主峰之巅,立心阁,温热的太阳光洒在朴素干净的青瓦上,不但没能将阁子焐热,反被沁进了一丝凉意。
“泉钧……”须发尽白的荣鹤霖卧于室内竹榻,努力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到撑不起眼皮,只能艰难地靠一丝丝缝隙感知周遭微弱的天光。他中毒之后已将毕生功力尽传与大弟子,此时面颊不似过往红润,而是一片灰败,令褐色的老人斑显得焦黑,看上去很像水果的腐烂溃口。皮肤每一条深刻而松弛的皱褶无不预示着他即将走到尽头的命数。短短三日功夫,他已瘦成一把枯骨。
大弟子冯泉钧颓然跪在榻前,前额叩在榻沿,泣不成声:“师父……”
“死生有命,无须伤感。我走后,速速一把火烧了便是……九歌山从此交予你,你需秉承为师之志,恪守师门规矩,匡世济民,铲恶扬善,将我武功发扬光大,此外谨记不许……”他艰难地转头,像是在寻找谁:“永远……不许你十三师妹出山门!”
“师父!”萧葭原本跪在满地密密麻麻的众弟子间,不由得抬起头来惊叫出声,话音未落便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九师兄葛小川一把按住后脑勺将头摁到地上,不许她在师父面前失仪。
师父的头微微转了转,似乎是想看向萧葭的方向,但终究失尽力气,溘然长逝。
满室弟子伏地恸哭,哭声震天。唯独萧葭,在师父仙逝的巨大悲痛和师父临终一语带来的震惊之中,茫茫然不知该选择何种情绪,眼泪全部噎在了喉里,她呆呆地伏在地上,宛如木雕,一动也动弹不得,一声也哭不出。
待到大师兄率众人九叩师父遗体,预备将师父抬走洁身小殓,萧葭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挤过人群,扑在师父榻前,抱着师父大声嚎哭:“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师父……”
师父遗训,半个字没有提“报仇”,偏偏将人世间最后一句话留给了她,偏偏是永不许她出山门。平日里待她十分慈爱的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十三妹,十三妹……”冯泉钧向来讲究举止端庄稳重,面皮又薄,此刻既不好当着众人与她拉扯,又不能放任她在此阻碍众人殓葬师父,自是十分为难。
这时一名体态如竹、秀颀干练的青衣女子两手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二话不说起手一记手刀劈在萧葭后脑,回头使个眼色,几名小师妹忙低头碎步上前来架起被劈晕的萧葭,送回碧霞院去。
干净利落。
“三师姐你也太……”葛小川刚要开口嘀咕,江靖斐眼睛一斜,飞来一阵眼风,杀气腾腾,吓得他连忙捂嘴不言。
“有劳三妹。”冯泉钧抱拳冲江靖斐一拱手,算作言谢,又招手令众师弟来抬师父。
江靖斐纤细而结实的手臂斩钉截铁地在他面前一拦,目光直直地对上他。
江靖斐生着一双桃花眼,桃花眼本是最适合百媚千娇,可她这双眼,眼角微微上扬,眼尾的浅褶几乎要扬进鬓角,再配上两道笔直的长眉,星眸圆瞪之时,气场分外凌厉,就连年长她五岁的大师兄,见之也不免打怵。
“师妹何意?”
“大师兄,二师兄奉师父之命云游在外未归,是否该等二师兄回来。”
冯泉钧踌躇道:“适才你也亲耳听见了。师父遗愿,是速速火葬。”
江靖斐冷笑道:“师父此说,是为了谁?”
“师妹你究竟何意?”冯泉钧纵是长兄风度,见她这副带刺的做派,至此也有些恼了,两道浓浓的剑眉微微蹙起。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若是萧葭此刻醒着,或许早就耍宝逗乐将这两人的话锋扯开了,偏偏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毛丫头一上来就被劈昏抬下去,现在满屋子的人看着听着大师兄与三师姐针锋相对,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八师妹蒋碧珺鼓足勇气,细作莲步上前来,赶在江靖斐开口前轻轻牵一牵她的袖子,柔声劝道:“三姐,不管火化与否,总要先给师父小殓、大殓。师父一生好洁,怎可将他老人家久置此处,沾惹尘埃。”
碧珺柔婉,自有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本事,江靖斐虽然怒气填胸,听她说得有三分道理,便点头答允。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萧葭醒来时,天都黑了。
她张开眼,眨了眨,愣了愣,慢慢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想起师父没了,再也不会教她武功,再也不会宠着她护着她,登时眼泪汩汩涌出,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耳朵里灌,越哭越伤心,翻个身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唉……”蒋碧珺听见她哭,被她勾出了眼泪,忙拿丝帕抹一抹眼,走到床边俯身轻柔地拍她的背:“好妹妹,不枉师父生前疼你。别哭了,别哭了……”
“八姐姐……”萧葭爬起身子扑进她怀里,抱着她呜呜咽咽地叫唤。
蒋碧珺本就多愁善感,被萧葭招得,回想起师父往日种种慈祥模样,再也忍不住掉泪,搂着师妹哭成一团。
师姐妹不知哭了多久,听见身后门口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要哭去灵堂哭去!八师姐你也真是的,她醒了你也不带她去灵堂给师父守灵去,由着这毛丫头在这任性!大师兄和三师姐不知到底怎么了,两人各自领头跪在师父灵前,都是别别扭扭的气场,弄得灵堂里气氛怪怪的,难受死个人。”
蒋碧珺回头,望了来人一眼,目光中带着温和的责备。
温若璇自知说话欠妥,垂下眼睑撇撇嘴,将手里提着的饭盒放在桌上:“我在灵堂待得难受,借着给这丫头送饭,出来透口气。”
“多谢十师姐。”萧葭哭得打嗝,哽咽着谢过。她的性子皮归皮,闹归闹,礼节向来很周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过世,萧葭没什么胃口,被温若璇恐吓着,勉强吃了几口。
吃完饭,蒋碧珺给萧葭重新梳了头,叫人拿来丧服给她换上,带她去灵堂。临出门,萧葭小声问道:“十师姐刚刚说,灵堂里,大师兄和三师姐……”
“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温若璇道。
若在以往,萧葭嘴皮子利索,还有几句俏皮话还嘴。丧事里,她心头压着巨石,一句俏皮话也没了。
灵堂里,是铺天盖地满目的白。
九歌山服色尚青、尚绿、尚蓝,窄袖而宽下摆。往日师门众弟子行走于青山绿水间,淡雅衣袍,如入画中,颇有野逸之趣。人都说九歌山的山水养人,多出“美侠士”,除了武功招式飘逸、师门传承一股魏晋风流态度之外,这衣装也有一二分功劳。
今天,是萧葭头一次看到面前跪满了这大片哀伤的白。好像下了一场沉重的鹅毛大雪,把整个九歌山都冻住了。
她长到十二岁,在九歌山之巅度过了九个冬天,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场真的雪,能比这晚的灵堂更令人感到寒冷窒息。
没有人知道三师姐这次到底为何突然与大师兄翻脸。虽然大师兄的才气和天赋不及二师兄,但道行深厚,又向来以德服人,三师姐过去与他并无冲突。
眼下他们两人都面朝师父的棺椁跪着,大师兄跪在东侧,三师姐跪在西侧,只比大师兄稍后半步的位置——若在过去,她的跪位应当与大师兄正后方的跪位平齐。
他们都没有说话,身后众男女弟子没人看得见他们的表情,却都能感觉到笼罩在他们周身剑拔弩张的气息。
萧葭直觉感到,她的大师兄和三师姐在这一晚都变了,一个不再宽厚,一个不再直爽。但变化的原因,她不明白。
七日守灵结束。
在这七天里,师门之下,排进师门弟子谱的男女弟子十三人,除了云游未归的二弟子冯宗忆,剩下的十二人分成了两派。
一派站大师兄,主张遵从师父遗命,尽快火葬,其中包括四弟子袁慎然、五弟子顾乘帆、六弟子邬星瑷、九弟子葛小川、十二弟子夏星瀚。
另一派则站三师姐,主张一切等二师兄回山再议。这一派除了三个女弟子蒋碧珺、温若璇、萧葭之外,还有七弟子吴鲁诤、十一弟子陈仰秋。
两派人数相等,争持难下。
由于火葬本身有违世俗常理,冯泉钧也不愿力排众议强行将师父火化、落人口实。结果就是造成了江靖斐一派胜利的既成事实:荣鹤霖故去多日,迟迟没能落葬,始终停灵在灵堂中,以玄冰护住棺椁,以延缓**。
萧葭这次站在了大师姐一边,是因为她的私心。
一则,她心里偏袒二师兄,希望二师兄能参与关于师父落葬方式的决策;二则,她希望通过这次违背师父遗训的行动,为自己将来有朝一日违抗师命“出山门”做铺垫。
她为自己的算计感到悲哀,不由得想起大约在师父去世一个月前,师父一面盯着她扎马步,一面跟她闲聊。
师父喜欢和她聊天,那时立心阁里一如既往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她记得暖洋洋的阳光斜射进来,师父坐在榻上,凑近暖盆烤手,慈眉善目地望着暖盆里噼噼剥剥响的火炭,原本在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忽然笑叹了一句:“其实呀,你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小心思,为师都知道着呐。”
“嗯?师父,他们有什么‘小心思’?”
“背不要塌,直起腰来——”师父笑眯眯地说道:“小葭没有自己的小心思,所以还看不明白别人的小心思呐……”
“师父!我聪明着呢!”萧葭抗议道。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们小葭聪明着呢!”师父捋着白花花的长胡子,开怀大笑,等笑容褪去,悠悠地叹道:“总有一天,我们小葭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呐……”
见萧葭一双凤眼睁得圆圆的,一脸迷惑不解,小嘴又撅着不太高兴的样子,于是师父打起岔,又提点她道:“背不要塌,背不要塌,马步扎稳喽!”
萧葭不免抱怨道:“师父,为什么总是让我扎马步?不入谱的那些小弟子们都早就已经不用天天扎两个时辰马步了……”
师父敷衍道:“扎好马步,腿脚有劲,底盘稳当,才能跑得快。”
“可是师父,总让我练这些基本功,小弟子们暗地里笑我呢,说是因为我笨。”
“他们谁敢?你可是师父正儿八经收的十三弟子。”
萧葭对这个答案当然不满意。她觉得师父显然是哄她。
她刚要撒娇耍赖磨着师父教她新武功,但还没开口,听见师父问她:“小葭,有朝一日下山去,你想做什么?”
“想做大侠!”
“为什么要做大侠?”
“因为师父说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九歌山身负使命,我等要以一身武功,在世间行侠仗义。小葭谨遵师父教诲,也立志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大侠!”
师父明知她想做大侠,结果却永世不许她下山。
当时师父说她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如今师父尸骨未寒,她果然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为了下山,不惜站在了三师姐一边,违背师父遗言,令师父至今未能入土为安。
萧葭觉得自己脏了。
从她选择站队开始,就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摇摆不定。
在这种负罪感的煎熬中,她的心事谁都不能说。
温柔的蒋师姐不能说,最亲近的九哥也不能说。
日子过得沉重、缓慢,像溪水冲刷不动的浮冰。但春天还是一步步来了。
山间鸟鸣细碎啁啾,溪面时时飘来几片早桃的花瓣。失去师父的伤痛正在逐渐减轻,师门的氛围虽然依旧诡异,但众人已经开始在大师兄的率领下恢复练功——毕竟师父的仇还没有报,九歌山外,强敌环伺,其它门派正虎视眈眈,而朝廷或许也正等待时机,将九歌山收编。
萧葭随十二师兄夏星瀚在溪边大石头上抱膝坐着,探身去撩水,察觉溪水已经泛起一阵暖意。
“春天到了,二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她问。
二师兄冯宗忆每年秋天奉师傅之命出山,虽然行踪不定,但永远在春深而回。
“你那么盼着二师兄回来?”星瀚清秀的眉眼起了皱。他年纪跟萧葭最相近,小时候和萧葭一同在师傅膝前,仿佛一对年画上的金童玉女。
“对呀!”萧葭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像小溪粼粼的波光。
“你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星瀚猛然站起身,恼火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按理不应该从明朝人的口中讲出,但本书到底是架空,不严格算作明朝,就拿来用了。以此向金庸先生致敬,也是为了反向点出本文“小侠”的主题。本文女主是个凡人,不是玛丽苏,不开金手指,不靠男人,她会一点一点成长,追寻什么是真正的“侠”。初次写武侠,请大家多多指教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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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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